喬敏像以往每一個懷抱著希望的晚上一樣,等著莫非回來。
只是,她現在懷抱著的不是希望,而是怨恨。她期待他的車燈在黑暗的山路中出現,不過,卻不是期待他進門之後給她一個天方夜譚似的微笑或擁抱,雖然這一切原是她夢寐以求的。
莫非進了屋內,看見她又在等門,想想連日來的不快,干脆連招呼也不打,就想直接回房去。
喬敏卻是不肯放過他,冷言冷語損一句,「盡興啦?我以為你的胃口會愈來愈好,也許今天開始就會夜不歸營。」
莫非的腳步頓了頓,像是欲言又止,卻又不想搭理她,遲疑了兩秒鐘,才仿佛記起什麼仙人指點似的,施恩般勉強回她兩句。
「有什麼事嗎?如果只是你想用這些陳腔溫調做為例行向我說晚安的方式,那麼我謝了。我也跟你說,晚安啦!」
說著,他用眼梢掃瞄了她一眼,這才發現她穿著外出服,手上還提著她的名牌皮包。
「你不是要和我說晚安?而是要說再見?」
他有些意外,同時也察覺她的確有些不同往日的詭異。
「你猜對了,我是要出去。」
她露出一絲微笑,仿佛已經獲得懲罰他的快感。
「你現在要出去?沒有搞錯吧?」
他覺得不可思議極了。
「為什麼我不能現在出去?你不是現在才回來?‘現在’這個時間的合理化和合法化也有雙重標準?」她冷冷嗤道。
「你一個女人家,三更半夜出去,我是考慮你的安全。」
莫非耐著心又說。他從來沒看見過她三更半夜要出門。
「你會擔心我的安全?我用得著你來擔心?算了吧,你省省。」
她瞪大眼楮嘲諷他。
他無奈地笑笑,攤攤手挖苦她一句。「噢,我是瞎操心了,你這個樣子的確已經很安全。」
「莫非,你——」
喬敏氣得大叫,莫非卻若無其事地提醒她。
「別把龍龍吵醒了,要出去就快出去吧!控制好時間,別讓龍龍早上醒來找不到你。」
「莫非,你——你真的不在乎我要到哪里去?你真的一點都不在乎?」
「你說得對,我可以現在回來,你也可以現在出去。我很高興你現在終于想要討回公道。我有什麼理由和資格限制你?過問你?」他可是說得真心真意。
喬敏內心怒火翻騰,以牙還牙對他說︰
「知道自己的斤兩就好。莫非,既然你還記得牽掛龍龍,那麼我麻煩你,如果龍龍醒來吵著要找我,你可以打電話告訴我一聲,我不是在海角賓館樓下的‘與狼共舞’,就是在新越百貨巷子後面的‘路易十三’,你指名要找我,一定可以找到人。」
「與狼共舞?路易十三?你是說,你要去星期五餐廳?」
「沒錯,怎麼?太陽底下,難道還會有什麼讓我們浪子莫非感到新鮮的名堂和玩意兒?」
她露出勝利的笑容,拿著皮包往外走,臨出門又說一句。
「我走了,今天麻煩你看家。」
她帶上了門,不再給他說話的機會,並痛快地想象著他瞠目結舌的表情,開著車下山去。
她沒有去與狼共舞,也沒有去路易十三,卻找上了喬艷落腳的飯店套房。
喬艷還沒準備休息,正在看PUB的午夜節目,看見喬敏,自然大感意外。
「阿敏,你怎麼這麼晚跑來了?」
她開門讓她進來,心中慶幸莫非已經離開。
喬敏卻說︰「我知道你一定在,所以我來了。」
她一臉高深莫測的樣子,又虎視眈眈掃視著喬艷的房間。
「我還知道這個時候來,不會撞見我不該撞見的人,所以,我很放心地來了,小艷,你說是不是?」
她又尖酸地損上兩句,用官兵抓強盜一樣的眼光盯著喬艷。
「你在說什麼啊?要不要我幫你倒一點伏特加?你坐下來好嗎?」
喬艷心知不妙,顧左右而言他地和她周旋。
「你看起來很緊張,小艷,我不是叫你放心嗎?他回了家我才出來的,這叫做萬無一失,對不對?我不會讓你那麼尷尬,我起碼會替你想到這一點。」
喬敏大剌剌接過喬艷遞給自己的酒,淋灕盡致地挖苦著。看著喬艷無力招架,分明一副心虛認罪的樣子,更令她妒火滿胸,又逼進一步說道︰
「小艷,我這個做妹妹的可是替你想得很周到的,臨出門的時候,我還告訴他,我是要到星期五餐廳去泡男人,免得他以為我要來找你的麻煩,害他為你擔心心疼。看,我這個做妹妹的,對你們夠意思,你呢?你這個做姐姐的,好處在哪里?」喬敏已經把話講絕說透,喬艷知道無法回避,只能訕訕地、含著歉疚地低聲回答。「你知道了?我明白總有一天要面對你……」
「你明白總有一天要面對我?」
喬敏見她俯首認罪,所有的怨恨爆發了出來,氣極敗壞地重復著她的話,刷地轉過身去正對著她怒罵。
「我還以為你有天大的本事,左手做的事永遠不會讓右手知道呢!原來你暗中偷了親妹妹的老公,打著如意算盤想著過一天算一天,能偷多久算多久。也許有一天你們都玩膩了,而我這個傻瓜還是一點都不通氣,這樣就是風平浪靜,什麼事情都沒有?這就是我有你這個姐姐的好處?」
「阿敏,你何必說得這麼刻薄?我沒有存心要搶你的丈夫,莫非和我以前就在一起過——」
喬艷想為自己辯白,卻是欲振乏力,沒三句便被喬敏把話搶過。
「莫非以前和你在一起過,所以你就可以大大方方再來吃你的回頭草?我請問你,當初你為什麼不要他?是因為他是一個姥姥掉淚、女乃女乃撒腿,一個無藥可救、沒有人要的頭號大膿包?」
喬敏咄咄逼人,直戳喬艷痛處,見她無言以對,更加囂張地再罵。
「是你們都不要他了,而我這個傻瓜把他死馬當做活馬醫,嫁給了他,替他生了兒子,幫他發展了事業,今天才有這個人模人樣、能讓所有的女人看了流口水的理想情人兼超級大凱子莫非。但是,別的女人或許我還可以忍受,我卻無法忍受我的親姐姐回來揀現成的。」
「阿敏,我求你不要把我說得這麼不堪。」喬艷欲哭無淚,垂著臉哀求。
「你也知道不堪嗎?你知道莫非發了,大樹底下好遮陰,你只知道回來撿現成的,除了妖惑男人,你還知道什麼廉恥。」喬敏盡情地羞辱她。
喬艷忍無可忍,揚聲抗議,「別再含血噴人。阿敏,我求你不要太刻薄,太得理不饒人,至少我們是姐妹,我們總不至于為了一個男人,要把對方活活給吃了。」
「姐妹?你口口聲聲說我們是姐妹,其實,我們比那些保持距離、一棵一棵在田里的大頭菜還不如。你破壞我的家庭、搶我的老公,連一點生存的空間都不留給我,還說我們是姐妹?」
「別把所有的賬都算到我頭上,你的不幸福、你被迫害,難道都是我造成的?」
喬艷已經忍無可忍。
「我知道你指的是什麼。沒錯,莫非又風流又花心,他一點都沒改。但是,我可以容忍他去玩別的女人,就是不能容忍他和你在一起。你為什麼要和我搶他?小時候,你樣樣搶過我,樣樣都好,你有的是妖惑男人的本事,你的陣仗見過那麼多,為什麼要和我搶一個你看不上眼把他甩了的莫非。我揀的是你不要的,你卻又要回頭來搶,你太可惡,太過分了。」
「我不知道你嫁了他,一開始,我真的不知道。」
「但是後來你知道了,現在,至少現在你已經知道了,你還是要他,對不對?他是一塊肥肉,棄之可惜,對不對?」
「但是,你們之間沒有感情,你們從來不談心,也沒有交集——」
喬艷不得不點出喬敏的痛處,喬敏果然受創大喊。
「不是,根本不是那樣,都是你們這些專門妖惑男人的禍害在作祟、在破壞,都是你們!」
「是嗎?阿敏,真的是這樣嗎?」
承受了太多咄咄相逼的喬艷,此時不得不以眼還眼、咬住不放地反擊。
「是,當然是,本來就是,絕對是,莫非有了老婆兒子,表示他已經收了心,是你們不放過他。」
「是嗎?阿敏,真的是這麼一回事嗎?」
喬艷走近妹妹,眼中滿含感慨和無奈望著她,語重心長地繼續說︰
「莫非告訴我的卻不是這樣,這也是我為什麼能夠背著你再和他在一起的理由。」
「什麼?他,他對你說了什麼?他的話能听嗎?為了哄騙女人,他是個什麼謊話都編得出來的混蛋。」
喬敏驚慌得大喊,想不到莫非竟然泄了她的底。
「是啊,這種連自己的兒子和老婆都可以奉送給別人的混蛋,你何苦要他?」
「你說什麼?喬艷,你再說一遍。」
「他說你和龍龍都不是他的,你說他有多可惡。」
喬艷喘著大氣,靜待喬敏的反應和表情。
原本怒獅一般的喬敏,在這一瞬間變了一張臉,變成了一只羞愧、沮喪、彷徨、無助又絕望的喪家之犬。她的臉色由紅轉白、由白轉紅,又由紅轉成黑綠,然後,她摔坐在沙發上,由低聲啜泣而終至放聲大哭。
她哭得地動山搖、風雲變色,比什麼都傷心、比什麼都悲痛、比什麼都絕望。
喬艷在一旁看到她哭得氣竭了,也聲嘶了,才給她遞上一杯水。
「好了,你雖然不必留著嗓子討生活,也得哄老公兒子,別哭啞了。」
她拍拍妹妹的背,暗啞著聲音安慰道。
喬敏听出她的聲音有異,于是不再自顧大哭,抬起一對紅腫雙眼看著喬艷。
喬艷臉上竟然有著淚痕,她也哭了。
再也沒有什麼比看見喬艷的眼淚更令喬敏振奮和狂喜。在喬艷的眼淚里,她找到了自己的生機,她知道,她的眼淚已經擊倒了對手。于是,她又讓自己的淚水汩汩流出,以無比悲情的哀調向姐姐懇求。
「小艷,你既然知道一切,就更應該救我,而不是活活殺了我。在這個世界上,如果連莫非這麼樣的人都不要我,我還怎麼活下去?我不能沒有莫非,我愛死了他。你不要和我搶他,我求你,姐,我求你。我求你救我、救龍龍。我不能沒有莫非,我不能沒有莫非。」
喬艷的淚珠掉了下來,心碎地告訴她。
「我離開他就是了,阿敏,你不必這麼傷心,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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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艷心中波濤起伏,輾轉難眠。天將破曉的時刻,她撥了電話給羅梵。
「是小艷?怎麼這個時候打電話?我該跟你說早安?還是說晚安?」
羅梵很意外,精神整個抖擻了起來。
「你上床了嗎?如果你已經上了床,我就對你說晚安。」
「不不不,還早,還早,別告訴我你想替我唱催眠曲。告訴我,出了什麼事,這個時候想到我?」胖子非常細心體貼地問。「心情很糟,想和你聊聊。」她告訴他。
「那,我載你去兜兜風吧!找個地方看日出,散散心,可好?」
她當然答應了。
坐著他的敞蓬吉普車,在晨風飛揚中來到了白沙灣海邊。
「來,下來看看馬鞍藤花開了沒有。」
羅梵拉她下車,她跟著他往沙灘走,精神十分萎靡,也十分沉默。
「什麼也看不到,只有葉子,一大片葉子。」
羅梵伸著脖子眺望,自顧咕噥著,見喬艷還是沒有反應,終于打破僵局問她。
「你一路都不說話,是不是和莫非吵架了?」
「你認為我和他都還是十幾歲的小孩子嗎?」
「那麼,究竟怎麼了?你們不是粘得密不透風,為什麼現在他沒有和你在一起?」
羅梵一副關切疼惜的表情。
喬艷不勝苦惱,不知道怎麼不說原由,躊躇了好一會,只能無助地告訴他。
「胖哥,我需要擁抱。」
「我擅長擁抱。」
他露出最溫暖的笑容,同時把手臂伸向她。
她投進他的肩膀里,深深地大口吸氣。
「究竟怎麼啦!莫非和你之間出了什麼問題!看你這麼苦惱。容我問一句,是為了喬敏嗎?」他一口就道破關鍵之處。
「我是不是不該回來?根本就不該回來?」她離開他的擁抱,困惑地喃喃自語。「還是,當初我不應該離開?告訴我,胖哥,我一定有什麼地方做錯了,所以現在要面對一個難以收拾的局面?」
「只有上帝知道答案,但是我們不知道上帝在哪里,所以人生的困境十之八九需要靠自己去模索。」
羅梵感嘆了一陣,又嘆息了一陣,才又告訴她︰
「也許你的確不應該離開,那麼喬敏就不會趁虛而入,佔走了你的位子。可是,就像你說的,人若沒有迷失,怎麼能找出方向的出路?你必須驗證你有多愛莫非,所以你必須離開他。天哪,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本來以為我有時間去找上帝要答案,可是現在我知道我沒有。我不能再繼續害喬敏。她是我的親妹妹。」
「告訴我,小艷,莫非真的這麼值得你愛?他可以和喬敏結婚,又和你愛得死去活來,又不解決問題。我認為他是一個渾球。」羅梵鄙夷地罵了起來。
喬艷有口難言,只能淒然苦笑沉吟道︰
「你說我是倦鳥歸林,然而畢竟我是無家可歸的。也許,說候鳥過境比較恰當吧?」
「什麼,小艷,你的意思是,你又想逃開?你又要走?」
「要是走了,便是萬劫不復、不再回來。」
她悲淒的神態真是令他不忍卒睹。
「這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小艷。」
「那誰能告訴我,我該怎麼辦?羅梵,你能嗎?」
「你為什麼要去喝一瓶已經走味了的酒?你有沒有想過這一點?」
「你對莫非有成見,羅梵,我一點都不怪你,他是咎由自取。」
「你是說,你還愛他?即使你要走,也還是愛他,不得不忍痛離開他?」他痛心地問。
她點點頭。
「那又何必。」他大不以為然,月兌口而出否定了她。
「不然又何奈?」她茫然望著他,像個小孩那樣無助。
他陪她吹了一整天的海風,傍晚的時候才一起回到酒館。
酒館里只有一個歐巴桑和一個小弟在打掃,不過角落上已經坐了一個臉色發僵的莫非。
他看著喬艷和羅梵一起進來,他們也看見了他,羅梵照例躲開了。
「我一整天找不到你,原來和胖子在一起。」
他笑笑和她打招呼,發現她神情有異,又接著問。
「心情不好,也該找我陪你,何必找那個胖子?」
「你有你的問題要解決。」她淡漠地對他說,看他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顯然沒有受到喬敏的威力肆虐,她再確認地問一句。「不是嗎?喬敏的問題呢?」
「喬敏?她已經找到疏通的管道了。」
想起了喬敏揚言上星期五餐廳的凌人氣勢,他怪模怪樣笑了起來。
「什麼疏通的管道?她去找別的男人了?這就是你說的解決問題的辦法?你真的一點都不關心她?一點都不在乎她的死活?」
她的眼神像箭一樣射向他,又淒厲又哀怨。
「你怎麼啦?喬艷,你要我怎麼樣?用我的名義,去替她征婚找一個男人?」
「難道你認為,我們繼續偷情,她去外面找樂子,這樣就天下太平?」她大聲了起來,失控地對他喊叫︰「莫非,你只想永遠這樣醉生夢死?是不是?」
「你是怎麼啦?那根筋不對啦?小艷?」他抓起她的手反扣著,疑惑又困惱地反問她,帶著漸漸升高的怒氣和不滿。
「昨天晚上還好好的,今天和羅梵出去一整天,你就變了樣,說我們是醉生夢死?你有什麼新的體會和發現,就直接說出來。」
「我會告訴你的,莫非。羅梵陪著我一整天,要向上帝找答案,但是現在,我認為如果上帝出現在我面前,我需要的是寬恕。我們分開吧,為了喬敏,我們不能在一起醉生夢死。」她含著眼淚告訴他。
「小艷——」
莫非正要開口,羅梵的聲音擋住了他。
「我認為,需要分開的,是喬敏。是你,莫非和喬敏。」
「羅梵,你不要管這件事。」喬艷驚慌地制止。
「我根本不想管,但是我不能不管,我還想K你一頓呢!莫非。」羅梵揪住莫非的衣領,對他握拳低吼︰「今天你就告訴我,你到底打算怎麼樣?你是要和喬敏分開?還是打算把喬艷再度逼走?今天,我就要你給我答案。」
「原來你只是想主持正義,這樣好辦。」莫非把羅梵的手推開,笑笑地對他講︰「謝謝你的好意,我會好好和小艷談個明白,給你一個滿意的答案,如果你要扁我,也悉听尊便,OK?」
喬艷也急勸道︰「對,胖哥,我會和他談清楚的,請你不要插手,好嗎?」
羅梵認為他已經傳達了重點,便不再堅持,轉而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