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數日沒見到冉興讓,起初以為他終于有了點男子氣概不肯來道歉。後來才知道他正四處采辦貨物。雖有些氣,但想想這倒是個大好機會。既然和那愛錢如命的人無法談心、談情,那麼就談談錢吧!
吩咐了冉銀帶路,她暗自為自己的好主意叫絕。
冉銀回頭看一眼一直在看他的小英子,得意非常。「怎麼樣,是不是覺得哥哥我今天很帥呢?」這丫頭倒也有幾分眼光,知道要欣賞帥哥,不過這兩天偷瞄他的姑娘可還真不少。
「帥!真的很帥呵……」咧了咧嘴,她的眼神可不如她的話那麼讓人舒服。這家伙八成是撿了不少金葉子,不單全身上下煥然一新,還買了兩只金戒指戴呢,活月兌一個暴發戶,就差沒嵌兩顆金牙以加強效果了。
瞥一眼冉銀,朱軒煒強忍笑意。雖然俗氣又難看,但總比那個有錢卻忍著不花的小氣鬼聰明得多,還知道錢是用來花而不是用來看的。
見了冉興讓,她倒也不急著說正經事。品著香茗,含笑欣賞冉興讓忐忑不安的神情,她的心情還真不是一般的好。
「咳!」她輕咳一聲,慢條斯理地道︰「听說你最近很忙。」
冉興讓猶豫了半晌,還沒想好該怎樣回答,朱軒煒已道︰「你很緊張那些貨嗎?」
「是。」冉興讓回答,沒打算隱瞞或欺騙。如果不辦齊他想要的貨物,此次蘇州之行便毫無意義了。
「此時虎丘山莊的交易會已結束,你就算花再多的錢一時半會兒也湊不齊那些貨吧?!」朱軒煒看著他,狡黠的笑意讓他心生疑雲。
他遲疑了下,道︰「公主好像有什麼話要說吧?」
「你還不是太笨!」朱軒煒嫣然一笑︰「我知道我手上的貨物中一定有你非常想要的東西,所以,我打算做點兒好事把那些貨物免費地送給你……你覺得怎麼樣?」看他驟然放光的眼,她的唇上揚出得意的笑。
「公主的條件。」他還不至于被狂喜沖暈了頭,以為真的會有人白白地送他大筆的財富。
朱軒煒笑了。「條件很簡單,只要你把自己,包括你的身體和思想賣給我十天。在這十天里,不管我讓你做什麼、怎樣做,說什麼、怎樣說,你都必須照辦。就算我是讓你綁塊石頭跳進太湖,讓你說月亮是方的,你都不得違背。如果你違背我的命令,就要用你的全部家當來賠償……」
「全部家當?!」還沒等冉興讓開口,一直悶不作聲的冉銀已叫了起來,「公子,您可不能這麼冒險呀!」
朱軒煒抿唇一笑,悠悠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世上一點風險都沒有的買賣倒是不多見了。」
冉興讓溫然一笑,緩緩道︰「我答應公主的條件。」他的確是很需要那批貨,所以不管是多苛刻的條件他都必須答應。
「你真的答應了?」朱軒煒笑看著他,明眸閃著光彩。要釣魚總是要用餌的,線卻不可太短,「若你沒有其他問題,就在這張合約上簽字吧。」
冉興讓笑了︰「公主早知在下會答應。」不是疑問而是肯定,公主的確是沒有看錯,如果他是蜂,金錢就是他的蜜;如果他是蛾,金錢就是他的火;他永遠都無法抗絕金錢的誘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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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曰︰「瑤台失落鳳頭初,玉帶臥水映碧苔。待看中秋明月夜,五十三孔照影來。」明月夜,五十三孔橋,孔孔見月影,這詩中所述美景正是蘇州城南三里處的「寶帶橋。」
這是冉興讓簽下賭約的第二天,正巧是九月十五。賞月最好的去處自然是這吳地眾橋之首的「寶帶橋」了。「綠浪東西南北水,紅欄三百九十橋。」在這水多橋多的江南稱冠的寶帶橋自有其無與倫比的精巧。
哀模威武的石獅,朱軒煒的目光卻只落在冉興讓一人身上。雖然不稀罕他的家當,但讓他簽下契約總是一種保障,便是他再心痛也不怕他反悔。
輕舟翩翩,于拱洞間穿行,正是江南特有的景致。冉興讓眼楮倒是在看,心思卻根本不在風景上。今個兒一早,在得月樓用早餐,花了八兩四錢,然後公主一高興就又賞了那個嘴巴最甜的伙計五十兩銀子,結果一頓飯吃下來就花了五十八兩四錢。逛了一路,買了一大堆可有可無的東西,甚至還買了幾大包糖果給蹲在路邊和那些流著鼻涕的小表們吃。這時的她,怕是任誰也不會相信她竟是當朝的公主。雖然愛看她和那些孩子們在一起的笑,但卻不足以讓他的心不再痛。
不用打算盤,他也算得出這一天還沒過完,已花了三百六十一兩零四錢。讓他心疼啊!三百六十一兩零四錢,或許在公主眼中根本算不得錢,卻已足夠讓一個十口之家舒舒服服地過兩年好日子。
「你現在是不是很難過呢?」朱軒煒笑著︰「說不定過一會你會更難過的……」手中的玉玦旋轉著,他閃光的眼讓她綻出絕美笑容。「你也算是鑒賞古玩玉器的行家能手了,這玉玦的價值你自然是看得出來的。」
「上等漢白玉,名家所雕。市價大概是兩千五百兩。」
「眼光倒是不錯。」盯牢他的眼,她淡淡道︰「把它丟下去。」
瞬了下眼,他以為自己听錯了,但她笑笑,仍然重復︰「把這塊玉玦丟到水里。」
為什麼?他想問,卻遲疑著沒有問出口。玉玦落在掌心,溫潤的質感像柔滑的處子肌膚。即便毫無價值,單只這樣令人醉心的美麗仍讓人不舍。就算真有人可以毫不猶豫地把它丟進水中,也絕不會是他。
看出他的猶豫他的輕顫,朱軒煒只冷冷喝道︰「丟下去!」
合上眼,他終于松手。玉玦墜落如花,沉入水中,連水花都未濺起,只有微弱的輕漪……
「水雖清澈可惜太深了,要不然看玉沉碧波當為一大賞心樂事。」朱軒煒搖扇而笑,敲了下冉興讓,「走吧!我也累了,等晚上再來看五十三孔照影來的美景。」
冉興讓低應一聲,隨其後,回首時卻難掩不舍之色。
黃昏時分,夕陽是金色的,雲霞是金色的,湖水是金色的,拱橋也是金色的,瑰麗的金光使這世界也仿佛涂了一層金粉。
舟已慢慢散去,浩浩水面,只余一艘小小的船兒。船繩松松地系在岸邊的一株柳樹上,把櫓而立的是一青衣人,看身形是個年輕女子,可惜一頂草帽壓得低低的竟看不清面容。
「怎麼還沒來呢?」似乎等急了,她踮起腳尖朝橋頭望去。正見一人匆匆自橋的另一頭跑了過來。嘴里還大叫著︰「船家!船家……」
青衣少女低低一笑,揚聲道︰「客官可是要用船嗎?」
「是!」奔近了,才瞧清搖船的竟是一個女子。冉興讓一怔,問道︰「姑娘便是船主嗎?」
「是啊!難道公子倒疑心這船是奴家偷的不成?」青衣少女冷笑,話里分明帶著刺兒。
「豈敢——」冉興讓笑著拱手謝罪,心中隱約有絲疑雲,腦中好像有點兒什麼卻又想不起來,「不知姑娘水性如何?」
「總比旱鴨子是強些吧!」青衣少女掩口嬌笑︰「公子問這個干嗎?莫不是掉了什麼東西想讓奴家下水打撈?」
好熟的聲音……冉興讓猛地抬頭看她,目光閃爍不定。奇怪,一個蘇州吳縣的小船娘竟也說得一口京片子。莫非——
雖滿月復疑惑,但左瞧右看仍是無法窺視到她隱藏于草帽下的面貌。揪起眉,他道︰「在下方才掉了東西在水中,還望姑娘行個方便幫我打撈上來。」
「喲!鮑子掉的什麼寶貝呀?好像很著急呢!」青衣少女忍笑道︰「奴家倒是很想幫公子的忙,無奈水性不佳而且天又快黑了,奴家可不想下水白白送了一條性命。」
冉興讓眨了下眼,道︰「姑娘若肯幫忙,在下願出十兩白銀。」
「哇!十兩白銀?好多的銀子耶……」青衣少女驚嘆有聲,像要答應卻又突然道︰「奴家听說這京里做生意的都精明著呢!要是花了一兩銀子就準能賺回十兩、百兩,如今公子一開口就是十兩銀子,那落進水里的東西豈不是要值個百八千兩的……說不定還能值個一萬兩萬的呢……」她垂下頭,近乎自語︰「干嗎要冒險幫他呀?等明個兒天大亮了,我自己撈了東西豈不大賺一筆……」
得!這世上的人可真是越來越聰明,越來越會做生意了……他轉了下眼,道︰「姑娘,那落下水的是在下隨身的玉玦,也不值什麼錢。便是姑娘撈了去也沒什麼用處的。」
「怎麼會沒用呢?」青衣少女悠悠地道︰「奴家可听說這什麼玉呀珠的有時候比金子還值錢呢!」
「怕是要讓姑娘失望了。在下看重那塊玉塊不過是因它本是位姑娘家相贈的信物,故不忍遺棄。至于它的本身並無價值。」冉興讓朗笑,連自己也奇怪這謊話怎麼說得這麼流利。
「原來是定情信物呀?!」青衣少女的聲音帶著笑意,「既然那玉玦那麼重要,公子何不自己下去打撈呢?」
「這……」若他會水,早就跳下去了。冉興讓苦笑道︰「在下不識水性。」
「原來公子不識水性呀!」青衣少女沉吟片刻,忽笑道︰「其實不會水性也不要緊呵!只要公子把繩子的一頭拴在樹上,一頭系在腰上,下水找著了東西再扯著繩子上岸不就成了!」
她的話說得倒是挺認真,卻是最荒謬的笑話。冉興。讓看著她,一時倒說不出話來。他趁公主不注意,從臨時住的客棧一路跑來。滿頭大汗的可不是為了和一個小泵娘斗嘴斗氣的。他嘆一聲,上前,「姑娘如肯幫忙,在下再出十兩。」他雖然愛錢,但也從不苛待為難手下人。二十兩銀子,一個普通船工半年所賺的也不過如此。
「二十兩銀子我是很想賺,但總比不上自己的命來得矜貴。」見冉興讓鐵青了臉色,愈顯急躁不安。她終于忍不住「撲哧」一笑︰「不過是一塊玉玦,公子何必再撈呢?要玉玦的話那姑娘手上不多的是嗎?」
冉興讓乍驚,順著她的手指回身望去。只見寶帶橋上不知何時已站了一個華服少年,手持折扇,玉樹臨風,唇邊卻帶著冷冷的笑。
青衣少女嘻嘻笑著,終于取下草帽,露出一張俏麗可人的臉。「原來冉公子說起謊來不比女人差呢!連眼都不眨一下……嘻,也不一定是謊話哦!說不定公子真的是在暗戀公主呢!」
「住口!」冷叱一聲,朱軒煒緩緩走下橋來,「我真的不希望在這里看到你……」難怪世人都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為什麼不說話?你剛才不是說得很痛快嗎?」看著垂頭不語的冉興讓,她忍不住嘲笑︰「難道你只會以沉默來面對自己的錯誤嗎?還是你根本就錯到無話可說?」沉默沉默……為什麼面對她時,他只會沉默以對或苦笑唯唯諾諾地應「是」?她真是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還要為這種愚蠢的男人浪費心思。
抿緊唇,她將錦袋擲給他。「你是行家,自然清楚這些珠寶的價值。現在你有兩個選擇︰一是把這一袋珠寶都丟下水;二是就此認輸,放棄你辛辛苦苦拼博多年的全部家產。孰重孰輕,你自是分得清的。」
冉興讓沒有說話,只是顫抖著手打開錦袋。不必用眼楮去看,只是用手觸模,他也清楚這些珠寶價值幾何。而這些價值不菲的珠寶就將從他的手中沉入湖底,或許長埋于斯,或許有一天會被人打撈上來,而那人即使是家徒四壁,身無分文的街頭乞丐,也立刻會變成小有薄產的小財主——打撈!他的眼霍地一亮,面無表情的臉上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笑。
誰知他心念方動,已听得朱軒煒冷笑道︰「你別做夢了,別說你不能派人來打撈,就算是冉銀或任何跟冉家有關的人來打撈,也算是你違約,當依約處置。」看他驀然一黯的眸光,朱軒煒的眉輕揚,綻出花樣明麗的笑顏。
這第一局,是她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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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要品茶,一要好茶;二要好水;三要好器;四則要配茶的小點心;五要可人畫的美景;六要三兩知己,閑話趣事。六者缺一皆遜色失趣。
此刻,在天平山半山茶室中,茶有「嚇煞人香(碧螺春)」「龍井」「茉莉花茶」,皆是名品;水乃天平山白雲泉之水,其味醇厚甘洌,不愧茶聖陸羽評其為「吳中第一泉」;器是來自瓷都官窯所出的細瓷小扒碗,潔白膩細潤澤如玉;蘇式點心香甜可口,白沙批杷多汁味美、「采芝齋」的松仁瓊子糖更是甘美清香;山前五色楓樹,紅葉滿園萬紫千紅,素有「萬丈紅霞」這譽,正是天平一絕;而茶室中的七人也只有那不請自來的慕容羽和歐陽晉雲兩個惹人生厭的厭物令小小聚會失色。
斜睨心神不寧的冉興讓,她冷笑︰「你好像是有什麼心事呢!莫非是嫌天平山論茶不及商賈設于銷魂閣的花酒宴來得有趣?」
冉興讓一笑,還未開口。慕容羽已搶先道︰「銷魂閣的脂粉雖醉人,又怎及這清心的裊裊茶香?何況此處又有寒蟬姑娘與朱姑娘兩位絕世仙姝。」
馬屁精!小英子撇撇嘴,見冉銀暗揮拳頭不覺嫣然一笑。這兩個自命風流的狂妄家伙早就讓她瞧不順眼了。剛才還說什麼做下人的要守規矩不可與主人同席,
竟叫她和冉銀到外面和他帶來的豬頭手下一起待著去。呸!擺什麼臭架子,簡直是在污辱她的人格。
將小英子、冉銀的小動作瞧在眼里,冉興讓只是微笑。這已經是簽下賭約的第四天,每天只陪著公主游山玩水、吃喝玩樂,許多本該去做的事都沒有做。雖然日子是輕松了許多,卻也讓他平添了比平日多百倍的煩惱。公主似乎是在刻意教導他一種新的生活方式——一種用金錢買享受買歡樂的生活。這樣的日子或許愜意,他卻無福消受,深恐這樣的日子過久了會早生華發。
見一時無人應聲,寒蟬嬌笑出聲,有意打破僵局。「這天平山的泉水果然不凡,也難怪會被茶聖評為‘吳中第一泉’了。」
「不過平平罷了……」歐陽晉雲冷笑,有意賣弄,「飲茶之水可分為三品,一品為江心水;二品為山泉水;三品則為深井水;三品之外更有無根之水,露水,雪水……這無根之水是要以金盤于至高處接‘雨水’這一日的清雨,方清甜甘美;而露水則要于黎明時分以玉盞汲百花之露,故芬芳沁香;至于雪水乃收梅花落雪,以深甕埋于樹下,品時但覺輕浮無比,梅香沁喉……」
「歐陽公子果然博學。」雖覺不耐,但朱軒煒卻不失禮數,仍是笑盈雙頰。這種裝腔作勢、矯情做作之人雖令人生厭,但好在多年來見得多了也能應付自如。
歐陽晉雲一笑,雖仍是冷淡卻難掩眼中得意之色。「以姑娘蕙質蘭心自是懂得諸般妙處,不似那些喜酒的俗人俗不可耐……」
這好像是在說他吧?!冉興讓乍驚,轉目望他,卻只微笑。
碧波澄清,芳馨飄溢。龍井之清,于細白瓷壁間如碧潭深幽;龍井之香,芳馨中透著淡泊,吸人胸腔、沁人肺腑,去了俗氣,逐了悶氣;看女敕芽沉浮,似霧中之花、春水之魚,活生生的精靈;品名茶之味,雖淡若秋雲流煙,細細回味卻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細寫茶經煮香雪……夜掃寒英煮綠塵」的詩句他听過,陸羽遍嘗名泉著茶經,王安石取中峽之水泡茶的故事他也知道,卻沒想到這世上真有人有如此雅興、如此工夫細細研究,慢慢享受。看來似他這惜時如金的商人怕也只能做個大俗人了!見他捧碗飲茶,朱軒煒不覺皺眉冷笑︰「向來只見人飲酒一飲而盡,倒不曾見誰如此品茶的。難道冉公子不知一杯為品,二杯為解渴,三杯便為驢飲嗎?」在慕容羽的哄然大笑中,她只冷著一張臉月兌他。從沒見一個人甘心做一個俗人做得像他這樣輕松自得的,即使是被人嘲弄取笑,也只微笑相對。究竟是脾氣好到無一絲火氣還是懶得陷人爭斗?這男人她越來越不懂,只是看清他清明含笑的眸,她一時迷茫若失……
第二局,未分勝負,只因她的心已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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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用早餐時,冉興讓把剩下的八錢銀子賞給了店小二。雖在她眼中微不足道,卻也讓她溢出笑意。至少,證明了這五天來她的工夫沒有白費。五天來,她真的是很用心地教冉興讓如何享受人生。從品茶嘗酒,賞花論詩,听曲觀舞中尋求快樂到如何花最貴的錢買最便宜的東西,不過是圖個開心痛快。她按照自己十七年來的活法灌輸給他新的人生觀,並且自信可以在十日之內改造好他。畢竟,花錢是一件極容易的事,且是一種令人快樂的藝術。
她的笑容真是美麗,甚至比成箱的元寶更加可愛。打賞那店小二真是明智之舉,本來不過是想免她斥責,沒想到竟可讓她如此開心。值了!數日來的郁悶因她的笑驟然而逝,他此刻的心情好得像剛做成了一筆大生意眼看著一大車的銀子送進庫里。
也不知是不是心痛的次數多了,就變得有些麻木,些許小錢竟已可使得不痛不癢、毫不在意了。
廟會,熱鬧非常。除了叫賣的小販,嬉樂的頑童,最
多的還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大姑娘,而另一些則是尋芳跡而來的狂蜂浪蝶。只因這座身處城西的小廟所供的正是專司姻緣、愛牽紅線的月下老人。慕容羽、歐陽晉雲自命不凡,只言庸脂俗粉不堪人目,更狂妄自許好像只要他們一出現就會讓所有女人愛上,竟自別去。倒是寒蟬悠悠相隨,清雅中帶絲難得一見的俏麗,竟似鄰家不施胭脂的小妹親切可人。
依命買回香囊、荷包、紅線,一大堆只有女孩子才會喜歡、會用到的東西,他的臉早已因眾多攤主興奮而好奇的目光而發燙。窺見朱軒煒發亮的眼中暗藏的笑意,更是心里發毛,該不是有比這還絕的花樣吧?!
朱軒煒眨了眨眼,看著冉銀懷里的大包袱,笑得更甜。「冉公子,我看你是把這里所有的東西都買來了吧?只怕要招那些姑娘忌恨呢!」
小英子一笑,自然要搭腔︰「可不是,說不定一會兒就有姑娘來找冉公子算賬呢!」
「呀!這可糟了,俗話說‘雙拳難敵四手’,就不知你怎會得了那些姑娘家喲!」她憂心沖忡地一嘆,看來好為冉興讓擔憂。
不過冉興讓可不那麼肯定,嘆一聲,他問道︰「不知朱姑娘有什麼好主意?」
「好主意?讓我想想……」明明胸有成竹,卻偏偏裝模作樣了一番才道︰「不如你現在就把那些東西送給那些姑娘,既討人歡心,又免了麻煩——你說這個主意怎麼樣?」
怎麼樣?糟透了!冉興讓苦笑,卻什麼都不說,單只看她笑盈盈的臉,哪兒找得出一絲商量的模樣?分明就是在命令他嘛!
看他遠去,漸融入紛擠的人群。寒蟬笑了︰「你就讓他這樣去麼,真的放心?」
「有什麼不放心的?」朱軒煒回頭嬌嗔,旋又笑道︰「跟去瞧瞧熱鬧,說不定他會被當作登徒子讓人打得鼻青臉腫呢!」說這話的時候,她得意洋洋,就等著看他氣急敗壞無法保持平靜的臉,卻沒想到最後笑都笑不出來的人竟然會是她。難道蘇州的女子就都這麼沒眼光或者根本突然集體瞎了眼楮?怎麼竟連那樣一個不中用的家伙送的東西都收呢?且個個羞答答地含笑帶喜。尤其是現在這個倚著車窗,垂首斂眉,紅著臉咬著手中羅帕的女人……天!她簡直要暈了,這不長眼楮的女人難道以為這是在交換訂情信物嗎?
她這頭氣個半死,偏寒蟬在那頭悠悠笑道︰「我都說冉公子這樣風度翩翩的佳公子最得女子歡心,偏你倒放心讓他去招惹那些女子。」
風度翩翩的佳公子?這說的真是他嗎?朱軒煒悶哼出聲。不過就是一張白淨面皮上長了一對眼楮、一個鼻子、一張嘴巴嗎?有什麼了不起的,這世上這副長相的人多得是。瞥見寒蟬含笑的眸,她驀然心虛。好吧好吧,她承認冉興讓長得是比別人好看那麼一點點——不過就是那麼一點點麼,有什麼了不起的?那麼一張臉就值得那些女人發花痴嗎?難道她們不知道在他好看的皮相下是多麼讓人討厭的內在嗎?不過話說回來,他好像除了小氣、愛錢以外倒也沒什麼……
啊!她干嗎要想這麼多無聊的事呢?他就算是讓那些女人吞了也不關她的事呀!她忿忿想著,全忘了是她自己造成如此局面的。
「怎麼,現在知道吃醋了?」
寒蟬的一句話幾乎讓她被口水嗆到。她半旋身,有些受驚卻極力否認︰「你別胡說了!」要是會喜歡冉興讓,她一定是傻了!可是,為什麼就不能喜歡他呢?他豈非正是父皇、母妃為她選的駙馬嗎?就算是喜歡他,也沒什麼不對呀!
芳心亂作一團,如剪不斷、理還亂的麻。眼見冉興讓向這邊來,她扭身就走。
「還不快追!」見冉興讓發呆,寒蟬三人齊笑出手,推得他一個踉蹌正撞在朱軒煒身上,兩人同時倒地,他手
中的紅線繞了一身。「你、你……」朱軒煒忿然推他,怒中還有三分羞。
「是是……」冉興讓爬起身,正待扶她卻被她一把推倒。
「活該!」她故作冷笑,伸手理起亂糟糟的紅線。一根、兩根、三根……好討厭!她一拽待要扯下纏在尾指上解不開的紅線,才發現這根紅線的另一端竟是、竟是他……
紅線在手,兩相凝望,一時竟痴然無語。
第三局,沒有勝負,有的只是一線紅繩連系的迷茫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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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冉興讓還是沒有回來。她的心更亂了。想停也無法停止的胡思亂想擾得她快瘋了。「小英子,你到底是怎麼對他說的呀?」
「當然是照著公主的話說的了。」小英子眨眨眼,挺認真地重復︰「一天之內花掉一萬兩白銀,但不能用來做生意,不能去喝花酒,不能……總之是不能花在自己身上一文錢。公主呵,我看冉公子根本就不可能做得到。花一萬兩銀子,他哪兒舍得呀?再說他就算是舍得也是好難花出去的,除非他也像那慕容、歐陽二位公子一樣把一萬兩銀子都換成金葉子,從得月樓上撒下去……」
瞥她一眼,朱軒煒冷笑道︰「要是他也那樣作賤人,我才不要理他呢。」
小英子撇撇嘴,不以為然。金葉子耶,誰會不愛呢?如果不是怕挨公主的罵,她也跑去搶金葉子了。
他為什麼還不回來?總不至是被人搶了吧……她有點擔憂卻又不想讓小英子瞧出來。只道︰「你猜冉興讓會怎麼花那一萬兩銀子?」
「那奴婢怎麼知道啊!這要是奴婢的話,就先買個幾十套新衣裳,再買它幾箱首飾……」看一眼朱軒煒古怪的神色,小英子垂頭道︰「可惜那錢不是奴婢能花的。」
瞥她一眼,朱軒煒也不說話,听見外面隱約傳來的腳步聲,她霍地起身但瞧一眼小英子旋即坐下。隨手拈起桌上攤開的書,只以目示意小英子應門。
小英子一笑,待听得叩門之聲方去開了門。口中笑道︰「冉公子,您可回來了。奴婢還以為你是讓強盜搶回寨子做了教書先生呢!」
「我家公子像個教書先生嗎?」冉銀探進頭來搶著道︰「那哥哥我又像什麼呢?」
小英子低哼,沒給他好臉色看。「你呢,像是那唱彈詞的先生,說的比唱的都好听,可就是沒半點真的;像那江湖的術士騙子口蜜月復劍,只會騙女孩子;最最像那滿場蹦的大猴子壓根兒就不會瞧別人的臉色……」推他出門,小英子正待關門卻見朱、冉二人都看著她,不禁嘟起唇,泄氣地道︰「好了,奴婢也出去就是了。」
房中雖只剩了他們兩個人,朱軒煒卻還是沒說話。一雙眼只盯著手中的書。冉興讓也就那麼站著,像是站了千年的泥像無聲無息且打算就這麼再站他個一千年似的。
等了半天,也知道他斷不會先開口的。朱軒煒輕咳了一聲,放下手中的書,抬起頭倒真似剛瞧見他這麼個大活人似的。「回來了……」左思右想的一句話出口,她還是覺得不妥。便又道︰「既然回來交差,自是將我交待的事都辦妥了。」
「是。」冉興讓回著,還是能不說話就不說話。
「一萬兩銀子,你倒是花得也爽快。莫不是也學了慕容羽他們撒金葉子玩了?」其實,她沒想說話這麼沖的,但不知怎地,話一從她口里說出來就變了味兒呢!
「我用那一萬兩銀子開設了一間私塾,收容那些無家可歸的孤兒以及因貧窮而無法人學的孩子。」看到朱軒煒因震驚而睜大的美目,他的唇角牽出一絲苦笑。
「你真的開設了一間私塾?」難以置信,他真的會這樣做嗎?「一萬兩銀子夠嗎?」
「是不夠用。俗話說︰‘十年育樹,百年育人。’教人比養人要花更多的時間與心血,自然少不了錢。」
朱軒煒低聲問︰「如果沒有後援,你會不會繼續開辦私塾呢?」
「會,反正都開了好幾間了……」猛地頓住,看清朱軒煒亮晶晶的黑眸,他有一絲不自在。
「我越來越不懂你了……」難道真如寒蟬所說,男人是一本玄不可測、耐人尋味的書,越是仔細看越會迷惑其中。「我實在沒想到你會有如此善心。」
善心嗎?!冉興讓苦笑︰「我冉興讓不過是一個商人,不是慈善家。或許,我所做的在你眼里足以稱為善行。其實說白了,也不過是種交易罷了。」
「交易?我不明白……」做善事這種事也可以成為交易嗎?
冉興讓看著她,雖明知會令她反感卻極其坦白。「每個孩子事業有成後,都將為我做一件事。這是逃離貧苦生活,月兌離悲哀命運的交換條件。」她震驚、鄙夷的神情像戳在他心上的刀。他避過她的目光,只道︰「像我這樣的商人,首先考慮的就是自己的利益,所幫助。支援的也只會是對我有利的人。」他寧願做真小人,也不做偽君子,對她,無法隱瞞或欺騙。
「你的如意算盤倒打得真響!」這就是寒蟬口中的正人君子?冷冷地瞪著他,朱軒煒一字字地道︰「你不覺得這樣做很卑鄙嗎?」
「卑鄙?」冉興讓笑了。雖然有絲悲愴,卻坦然,「或許在你與世人眼中,這種施恩望報的行徑是卑鄙小人所為,但我問心無愧。我不過是給了他們一個機會,一個希望,讓他們能夠實現對未來的夢想。相對于那些沉溺于歌舞升平中的貴族豪富,我的所作所為有功無過……」
朱軒煒沉默,明眸籠上陰部如霧。
是不是商人都有好口才?平時那樣沉默的一個人強辯起來竟是這樣滔滔不絕,字字句句都讓她無法反駁。
他究竟是怎樣一個男人?為何面對他竟覺得有些陌生?他還是那個她所認識的小氣得可笑,唯諾應命的膽小男人嗎?這一刻,她是真真正正地迷惑了。
第四局,是冉興讓勝了。因為她竟然無法反駁他的歪理,更無法抹煞被他硬塞入腦中的怪論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