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從長安傳來消息︰林悄悄大難不死,復蒙君令。她還道得償所願,從此鴛鴦成雙蝶比翼。卻未料在月余後得知二人離散之訊。一紙「休妻書」輕易地了斷了三的情怨糾葛,她真的不知該為她笑還是為她哭?
這一年,正是大唐天寶十三年。岳紅紗二十歲,開始陷入一場醒轉不來的夢……
這樣是相思嗎?那種熬人的思念……
史朝義護送安慶緒返回範陽已有三日,她卻覺得像是隔了三個年頭。或許,她的思念還是不夠深。豈不聞古人雲︰「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兮」?她的相思何止少了一半?
日頭很暖,卻沒有他的胸膛暖;風很輕,卻沒有他喚也時的輕柔;花很香,卻沒有他的吻來得心醉……
似乎總是無由地想起他,同他一起擠過的軟榻,倚過內欄桿,飲過的杯盞……
想他的春日,總是懶懶的……
半倚著窗,她看著急匆匆跑來的少女,禁不住嘆息。
是她教無方,三個月仍無法讓洛月顏稍改毛躁的性子。
听著她的大嗓門,她卻沒有回應。
洛月顏蹬蹬幾步跑上樓,心急火燎地叫︰「憐卿姐叫黑霸天抓走了!」
呃!她頓了下,終于有了反應。那家伙終于欺上門了嗎?還真把她岳紅紗看作是一個好捏的軟柿子呀!斂好手中羅帕,她慢悠悠地回頭,「月顏,可有興趣去賭館見識一下?」
半路折回,實在是壓抑不下想見她的。史朝義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也會為女人牽絆了腳步,或許,他從來都不是想象中層翅高飛入雲的雄鷹,只是一只被風卷上半空的風箏。而如今風箏的線被她緊緊抓牢,便一點一點地扯回凡塵。
想見她,已顧不得安慶緒淡淡曖昧的笑。他徑自回轉,只為她,「或許,該把她永遠帶在身邊,再也不要分別……」輕勒韁繩,緩馳人城。他的嘴角不覺泛出淺笑。
春天真的來了,好暖!
「將軍!」一聲蒼老而微顫的聲音從喧嚷聲中鑽人他的耳中。心中一動,他勒住馬,側頭相望。
滿目昏眩中,他是惟一的灰。佇立于街角仿佛是這幅市景圖畫中最不受人注目的一個小小點綴。但不知怎地,史朝義一眼望去,就瞧見了他。在那瞬間,所有的明媚竟似隱匿,陽光也漸黯淡,心情轉為灰敗,仿佛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將軍可願卜上一卦?」他問,混沌的眼直視前方,手中白幡上寫著——天機神算,解命釋難。
打量了他許久,史朝義終于冷冷道︰「雙眼皆盲,如何窺視天機?別以為從旁人口中知道本將軍的身份,就可讓我信了你怪力亂神之說。」
「心眼既開,何需肉眼?」灰衣卜者淡笑,「將軍可是要一會佳人?若是,便不必往東,只須向南尋‘錢邊吉祥處’可覓佳人。」
「你是真瞎還是假瞎?」史朝義跳下馬,含笑的眼半眯皆是銳氣,「究竟有何目的?」
他冷笑著靠近,猝不及防下竟被卜者抓住左手。右手寒芒疾閃,短劍頓在他的眼前。掃過他面無表情的臉,未曾轉動分毫的眼珠。他揚起眉,收起短劍,任他干瘦的指劃過他的掌心。
「將軍命中富貴,龍虎之相。可惜壽不長且親情薄,幼喪母,父緣淺,命無姻緣……若將軍肯听勸便莫要再尋那位姑娘,否則害人害己、追悔莫及……將軍!」
兀然抽手,不理他的驚呼。史朝義連退數步,冷冷道︰「卦金幾何?倒勞先生如此費心?」
「將軍休惱!在下並非騙錢斂財之徒,不過因與將軍有緣,才據實以告。信與不信,全在將軍一念之間……」悠悠轉身,一襲灰衣飄遠。只留下一聲喟嘆︰「人生百年夢一場,富貴如雲名如煙。一朝笑執天下權,千般恩愛喚不回……一將功成萬骨枯……」
初春日暖,掌心卻猶存他冰冷的觸感。那陰郁凝在心頭如暗夜的陰風久久不散。凝望許久,他終于回過神。日頭晃在他的臉上,半僵的笑透著一絲詭秘。
原來,他與她並非是上天注定的一對。命無姻緣?他微俯下頭。不諳相術,他不知道掌心縱橫交錯的細紋哪一條是所謂的「生命線」、「事業線」與那「姻緣線」。單只憑這些雜亂無章的紋脈就定了他一生的命運嗎?真是荒謬!他冷冷地笑,卻無法釋懷。逐不開心上的不舒服感。原來他並非如口上所說的百無禁忌。
他笑著,沒有上馬。只緩行于人群之中,周遭的聲音仍是吵雜,無人注意角落里所發生的一切。然而這聲音對于他卻像是從遙遠的虛幻而來,只是陌生背景。
命無姻緣,紅線未牽,便是她與他並非上天注定的一對,那又如何?既已愛了,便只由他不由天!
世上人哪個不求「吉祥」?開賭坊的就更是圖個「吉祥」。單只洛陽城就有四五家名喚吉祥的賭坊,但哪一家都不及城南這家「吉祥賭坊」來得火、來得旺。而這全是因為賭坊的老板黑霸天——一個出身市井,從無賴潑皮混成黑幫老大的男人。
洛月顏這樣想,轉動的眼珠最後終于還是定在岳紅紗身上。一屋子的丑男怪物,還是瞧著自家美女來得舒服養眼。雖然到現在,偶爾想起自己已是怡春樓的清倌人這個事實,仍會痛心疾首,忍不住暗咒這個惡鴇母。但現在,她還真是不得不佩服岳紅紗的冷靜。
淺啜盞中清茶,岳紅紗淡淡揚眉,唇畔媚笑一絲未減,「黑老板倒真是貴人事忙,等了兩個時辰,別說他的人影,竟是連他個聲兒都听不著呢!」
對面的男人一皺眉,正待回答,已听小廳外一陣大笑,「岳姑娘面前,哪個還敢自許為貴人呢?」
「黑老板過謙了。」岳紅紗轉目望著大步而人的黑裳男子,淡定自若,反是一直坐在她身後的洛月顏面色慘變,連身子都發顫了。
老天!洛月顏敢肯定這面目可憎的大塊頭男人是故意敞開胸膛露出那些駭人傷疤的——真、真是恐怖……
「好久不見了,岳老板。」
「因為沒有必要見面。」她帶笑的回答讓他為之一窒。
同樣是在困苦艱難中掙扎求生,他與她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從前,他隨老大到怡春樓時曾遠遠地見過她,真覺那是一只翩飛于春風中的彩蝶——放恣、任性透著一種狂蕩的輕盈。他知道,她是他永遠都得不到、留不住的那種女人。欣賞之余也就從未動過那種心思,沒想和她做對或是為難她,但是,他很想得到葉憐卿——或許單只是男人勃發的或是獨佔心理,但卻是從未有過的渴切。
她漸隱于燈火闌珊處的那種帶著淡淡淒婉的清冷與絕艷,是觸動他心深處的悸動。讓他沖動得不顧一切將她擄回,哪怕是不得不與怡春樓與岳紅紗以及她身後的勢力作戰……
黑霸天坐,極爽快地進入正題︰「我要葉憐卿!岳老板盡避開價好了。」
岳紅紗眨了眨眼,然後笑了,「哎喲,咱們怡春樓何時澳行成了牙行專司倒賣人口了?我說黑老板,您看我這模樣可像個牙婆?」
看似玩笑,就連唇角眉梢都蓄著春情,惟有那對凝著寒冰的眼透著隱不住的怒意。這女人呵!從前是柄出鞘的劍,現在則是藏在棉里的針,都是讓人難以對付。
揚起薄唇,黑霸天再道︰「是我說錯話——我的意思是說我要為憐卿贖身。」
「噫!原來黑老板是看上我們憐卿了?」她故作驚訝,「憐卿可是我們怡春樓的花魁……就算黑老板要為她贖身,也得照老規矩問問她自己的意思吧!」
開天價嚇退他怕是不可能了,只有先見了憐卿再作打算。若她有心擺月兌妓女生涯,倒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只是——這個霸道的男人能給憐卿幸福嗎?
「你盡避開價好了!我決定的事不會有任何改變——而且,我不想讓她再見怡春樓的任何一個……」
「好重的霸氣!可是憐卿她好像不太喜歡霸道的男人呢!」岳紅紗微笑著,目光轉向門口,伸出了手。
黑霸天一怔,迅速回身。看見門口面色蒼白有如游魂的葉憐卿,不禁怒喝︰「你們這群混蛋都死了不成?連個女人也看不住,一群飯桶!」
「原來黑老板的待客之道就是把人牢牢鎖在房里!黑老板難道不覺得像憐卿這樣的女人該得到更好的待遇嗎?」目光落在葉憐卿被緊緊抓牢的手腕。
「放手!」葉憐卿喝斥,看著岳紅紗飛紅的面頰,臉色越發蒼白。紅紗不是花魁時是個什麼樣子,她是不清楚,卻知她絕不是個好相欺的。見過她怒火爆發的情形,那一次,要不是花針機靈逃得快,怕不止傷了一只手,連整條手臂也廢了。
「黑老板,你若是听清楚了憐卿的話,就請你把手拿開。」岳紅紗低柔的嗓音,甚至還透著三分笑意。
黑霸天卻驀地揚起眉毛,嘴角微微牽動,終還是松開了手。好像曾听那個想投靠他門下的花針提過這女人蠻暴力的。
袖中半滑人手的匕首貼在腕上透著涼意,岳紅紗卻仍是溫然而笑,「憐卿,黑老板相中了你,要為你贖身呢!不知你意下如何?」
蒼白的臉上大眼微凹,好似凝凍的寒冰映著她含笑的眸,「與其與人為奴為妾,莫若終身為妓!」斬釘截鐵的決絕是她從未有過的。
「這是你的決定?」岳紅紗明眸驟寒,手中匕首猛揮,逼退想拉住葉憐卿的黑霸天,保護之姿如把雞雛護在翼下的母雞,「黑老板,你听到憐卿的回答‘了?既她不願,你便捧了萬兩黃金也休想帶她離開怡春樓。」
陰郁地望一眼葉憐卿,黑霸天平聲道︰「你莫忘了,這里並非你的怡春樓,而是吉祥賭坊。」
「這麼說,黑老板是存心要為難咱們這些弱女子了?」
弱女子?黑霸天瞄一眼佇立的岳紅紗及她身後半側身的葉憐卿。若她是弱女子,他真不知這世上還有怎樣的人算是厲害了。
「既然黑老板不肯讓咱們走,那也罷了!咱們就在這喝喝茶、品品點心,等著蘇公子來接咱們好了。」
蘇伯玉?黑霸天眨了下眼,揚起眉來。早听說太守之子與她有極不尋常的曖昧關系,此時看來不假呢!
他擰了擰眉正自沉吟,卻突听外面一陣喧嘩之聲。還未及轉身詢問,已听到一聲馬嘶,在眾人驚呼聲中,一團黑色的火焰沖了進來。定楮看時,才知竟是——匹黑色駿馬。一匹千里挑一的寶馬,而馬上人更是英偉不凡。一身金甲,仿如神般的威武……
他不必細想,也猜得出他的身份。
「史朝義史將軍。」他淡淡地審視著對手。
誰知對方卻連看都不看他一眼,目光眨也不眨地望著那眼波蒙、神思迷離的女子。
「你回來了。」望著他伸向她的手,她不覺笑了笑。話說得太快,倒似她是一直在等著他,又好像他們已是一家人……很奇妙的感覺卻不覺得討厭。
柔軟的指觸到他硬繭的指月復,他的大掌正好包得下她小巧的手。他微俯了身,下一刻,她已離開了地面被他擄人懷中、坐在馬上。
「寒兒……」他低沉略帶沙啞的呼喚是從他心底某處傳出,又竄入她心里某個地方,仿佛一道熱浪讓她整個人都火辣辣的。
她半撫著臉,眼中除了他的凝望仿佛再也容不下其他。卻突覺身下一震,他竟調轉馬頭,在她未來得及問出口時,已直奔出吉祥賭坊。
「朝義?!」她驚叫,身後傳來模糊的叫聲。
「噓!」食指劃過她半張的紅唇,她面上一熱,恍惚了下,未曾注意路旁閃避的人群中一張斯文卻布滿驚惶的面龐。
「紅紗!」一聲大叫,蘇伯玉遙望見那箭一般迅速遠離的黑馬,馬上的女子幽然回首的一瞥。他又來遲了嗎?又一次錯過了她。或許,他就從沒把握住住時間與時機,以致從未曾真正走進過那女子的心。仿似被隔絕于那霧樣輕紗之後,看得清卻永遠都無法觸踫。
不幸——既便他擁有世上人所羨慕的一切,這仍會是他一生最大的遺憾。
「我們要到哪兒去?」到了城門口才想起問,似乎已經太遲了吧?
史朝義含笑低頭,淺啄櫻唇,惹得她嬌嗔後才大笑道︰「回家——我們回家!」
「你走錯了……」突然—頓,她半眯了眼看他,「你要帶我到哪兒去?」
「範陽。」
「範陽……」她低喃著,突然伸手去扯韁繩,「停下!」
她尖叫,卻無法掙月兌他緊緊相握的手,「史朝義!是誰準你這樣對我?你這頭自作主張、自以為是的豬!快放手……」
這世上如果還有一個人能將他克得死死的,那一定就是她了。史朝義輕皺了下眉,仍是柔柔的,「沒想到你的聲音這麼大,難怪人們都說什麼‘河東獅吼’呢!」
「你這混蛋!自己做錯事還敢損我!」她怒然抬頭,不料竟撞上他滿凝深情的眸光,不覺恍惚,再細品那句「河東獅吼」,竟紅了臉。
這混蛋啊!她低咒著,仍不減火爆,「馬上送我回去!我是絕不會跟你去什麼範陽的。」
「為什麼?我還以為你亦如我一般,相思難耐,恨不得長了翅膀飛到我身邊呢!」
是玩笑還是真心表白?在他戲謔的笑、深情的眸中,她已分不清。沉默了會兒,她才道︰「我不能走!憐卿需要我,月顏需要我,怡春樓的姐妹們需要我……」
「你忘了說史朝義他也需要你——寒兒,你不是誰的守護神!你管得了她們一時,管不了她們一世。到頭來還是要各人過各人的日子,誰也陪不了誰一生一世的。」
「我沒要照顧誰一生一世,只是女人活在這世上已是如此艱難,為什麼不互相照應呢?」幽幽地望著他,岳紅紗黯然道︰「你不是女人,又怎麼會了解女人的難處呢?」
「我只要了解你就足夠了,其他的人對我而言毫無意義。」他直視前方,沒去看她的表情,只悠悠地淡然道︰「終此一生,只為你……」
剎那間,她無法思想無法反應。寂靜中,蒼涼古道上只響著「嗒嗒」的馬蹄聲。風拂面而過,頰上微涼,才知不知不覺中竟有淚水滑落。
她終于幽幽道︰「何苦承諾?若我真放在心上,日後只怕更添苦痛……」
大手撫過粉頰,沾了她微涼的淚,「你不相信我?我說過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你的……」
她笑了,低嘆透著淒然、疲倦,「難道你還不明白?這世上想傷我的或許很多,但真正能傷我的就只有我所在乎的人呀廠能傷她的就只有他而已啊!
一時無語,胸中郁結著煩悶,耳邊仿佛又听到那人斷言︰「莫再尋那位姑娘,否則將會害人害己,追悔莫及……」他可會傷她?
一路行來,誰也沒有再提什麼「承諾」、「愛戀」、「傷害」之類的話——像是刻意回避。不可否認,以一個男人而言,他真的是很細心。那種無微不至的關愛讓她度過了這一生最快樂的日子,但這趁上天不備時偷來的幸福又能多久呢?
待到範陽,已是五月中。兩個月的行程顯然是大大超出了預算,惹得那位史大帥大發雷霆也就不難理解。史朝義把她保護得很好,以致她未看到史思明火冒三丈、暴跳如雷的凶相。
那夜史朝義回房日寸陰沉著臉,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將她牢牢地鎖在懷里。整整—夜,他們誰也沒有睡,只是相擁相偎,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閑話,甚至連究竟說了些什麼都記不得。暈然燭光,靜謐滿室,只余她低低呢喃與他帶笑的應聲……
獨立的小跨院。
除了她和兩個丫頭,一個花匠外,再無他人。小盈活潑,漪文溫婉,都是極可愛的少女。而花匠大李貌似憨傻,岳紅紗卻深信他必有一身不俗的武藝與機敏過人之處。
這就是所謂的「金屋藏嬌」吧?住在小院里,若無他的相伴,甚至連小院都不能出。保護?真是極為周全的保護,卻讓她覺得猶如困于籠中的金絲雀。而不可思議的是——她竟會安于這種生活且毫無怨言。日子就在這一日日的守候與等待中過去……
七月,天氣燥熱。不知是否因為這天氣的關系,她的心也煩躁不安,更多地想起往事。長安,洛陽……過去好像已經離她好遙遠……
苦笑著,她隨手揉碎手中的花瓣,指尖染上幽香一縷,嫣紅半抹。史朝義已有兩日未歸,想必又是公務繁忙。
她也知道,自己愛上的是一個很有野心的男人,斷然不會只滿足于與她的纏綿廝守、兒女私情。男人呵!是否愛情對他們而言不過是閑瑕無事時的消譴呢?
松開手,任指間芳華飄落水面。縱是這座院落精巧秀美如坐擁江南美景,又怎能排解心中憂悶?
牽起唇角,目光掠過花枝柳梢。耳尖地捕捉到那一聲嘆息︰「莫再提了,叫岳小姐听到,反要傷心。」
「姐姐,盈兒就是為岳小姐抱不平才忍不住要說啊!照說咱們跟著公子也不短了,可沒瞧過他對哪個女人像對岳小姐這樣用心思,他該是很喜歡岳小姐的呀!怎麼還要娶小郡主呢?」
「男人嘛!即便不是喜新厭舊也是愛權勢多過愛女人,若咱們這位岳姑娘也是東平郡王府里的小郡主,又豈會受如此冷落呢?」
她們說的好像是她呢!呆了半晌,她揚起了眉,唇邊流出一抹淺笑。他要娶妻了嗎?真是天大的喜訊……
「兩個死丫頭亂嚼什麼舌根子?還不快去做自己的事兒……」一聲低斥讓她回了神,遙見大李若有所思地投來一瞥,不禁低垂了眉眼,轉身回房。
他要娶妻了!要娶一個小郡主——那位身兼三鎮節度使,手握半數兵權的安祿山安郡王之女。真的是一門好親事——一樁可讓他平步青雲的好親事!這樣一樁難得的好親事,想來不是十天半月便可定下的。可他竟從未透過半點口風。
史朝義啊史朝義!這就是你的愛?難道他真的不知道,她容得他人的不愛、不憐、不惜,卻最最容不得別人的欺騙與隱瞞呵!
跌坐在繡墩,她痴痴而笑,映人鏡中的臉卻是慘白如雪。好冷——七月天,怎地竟如此寒冷?她抱縮了肩,好久才醒過來,那冷不是來自體外而是從她的心,她的骨髓慢慢滲出……
真的好冷——眨了下眼,一滴晶瑩的淚落在手背上。
一剎那,淚水如洪破堤,酸楚再也無法抑制。
「寒兒……」得不到回應,他再喚了一聲。擰起眉,望入幽暗。暗自一嘆,他徑自走到桌邊點亮了燈盞,「為什麼不點燈?便是與我慪氣,也不必這樣對自己……」微微一頓,他看著瑟縮在床上的人影,眉更深鎖。
她又縮回冰冷的硬殼,甚至這次連偽裝的嫵媚與笑容也未奉半分。曾經的歡笑與哭泣都仿佛只是在他眼前晃過的虛幻。是他——使她的心遠離?
坐在她身邊,久久沒有言語。岳紅紗還以為他就要這樣沉默一輩子。是呀!難道她還要奢求他向她解釋什麼呢?非妻非妾,她有何資格听他的解釋呢?
牽動嘴角,她啞著聲音︰「恭喜了!」
「恭喜什麼?」他問,陰沉的目光緊緊鎖定她無表情的面容。
難道現在還要瞞她?「你知道的……」她淡淡的,平板的聲調掩不住一絲怨怒。
「你不說我又怎麼知道?」寧願她罵他、打他,也好過她現在這樣的面無表情。
還要裝假?還要瞞她?「當然是恭喜你將娶嬌妻,前途無量了。」
「這是你的真心話?你是真的在恭喜我與我那未過門的嬌妻?」
「是!我恭喜你們夫妻恩愛、琴瑟合鳴、白頭偕老、永結同心……」她喘著氣,瞥見他飛揚的唇角,眼中暗掩的笑謔。終于再也無法抑制狂涌而來的怒潮,」恭喜你——恭喜你就要娶一頭肥得走不動的母豬做老婆!抱喜你要有一頭比山還重百倍的大公豬做你的老泰山,又有一頭陰狠狡猾的野狼做大舅子……從此後,公豬母豬一家親,再也不必費心提防哪個來害你。更不用說權勢錢財接踵而來,擋也擋不住……真是恭喜你一步登天,平步青雲啦!」
「是嗎?真是多謝了!」他帶著笑意,「真是沒想到,一位知書達理、通六音曉五藝的洛陽美女居然說出這麼不堪入耳的話。果然是學得再用心,也改變不了市井出身的陋習。」
「是啊……我是出身市井、一身陋習、粗俗不堪,可是那是我自家的事,關你史大將軍何事?!」憤恨不平、悲淒滿懷,她的臉艷紅一片,如白玉浮上血脂,「史朝義,我原就不需要你這將軍來喜歡我這粗俗女子,是你無端招惹、死纏不放。現在,若是我礙了你的事,阻了你的前程,你盡避明開口,我走便是。犯不著上一刻把我捧在雲端奉為女神,下一刻,便把我拋在泥地里還要狠命踩上幾腳。我岳紅紗所見過男人中再沒有比你更無恥、下賤、卑鄙的……你、你簡直是讓我惡心!」
「罵完了?」他淡淡地問,甚至嘴角還帶著笑,「你知不知道你的臉很紅,紅得像一個熟透的隻果,天邊的霞、開艷的紅花都比不過……所以說,女人要有些生氣才會迷人,總比僵尸一樣蒼白的臉好看許多……」
她一怔,隨即吼道︰「我好不好看關你屁事!就是難看得像鬼也是我自己高興……」他們在吵架不是嗎?怎麼她竟覺得他在贊她?
「淑女不該這樣講話的——否則將會受到懲罰。」
「你,你你做什麼?」因他的逼近而後退,岳紅紗怒道︰「你又不是我的什麼人,我怎樣講話關……關你什麼事呵!」
「瞧,連你自己都講得理不直氣不壯,可見你的記性還不壞,還記得我曾說過的話。」
「你說過的話?哪一句,何時說的?我倒真是記不得了……」怎麼會忘?什麼「上天注定,生死相系,永遠不會再讓人傷害你」?他說的話全是狗屁!早就知道信不得的,為什麼偏偏卻是牢記在心?到頭來最痛的還不是她自己嗎?
「是嗎?記不得了?我還當你會牢記著你我已私定終身,互許生死的事兒呢!」輕挑起她的下頜,史朝義帶著笑直視她冷凝的眸,「你忘了,我可沒忘,你可是我史朝義未過門的妻室……」
「想來史將軍是弄錯人了!將我這粗俗不堪的卑微女子錯認為那雍容華貴的小郡主。」瞥見他含笑的眼,上揚的唇,她越發惱了,尖酸地道︰「你什麼時候把我看作什麼未過門的妻子了?說什麼為了保護我、照顧我,分明就是覺得我不配,才要把我關起來,一輩子見不得光。」
「你竟這樣曲解我。」笑意乍斂,他冷漠的臉龐陰沉得駭人。
「我曲解你?是嗎?我說的難道不是事實嗎?’’
「是嗎?看來你對我的信任還是不夠深呵!」
「我為什麼要信你?逗人開心的謊言誰不會說呢?像你說的那些話,我從男人嘴里听得多了——最起碼蘇伯玉的話就說得比你真誠得多!」
「你當我說的都是謊言?」他沉聲問,毫無預兆地,一拳捶在床柱上。紗幔簌動,環佩作鳴。
她乍驚,觸到他陰沉的眼,更是心驚,「你,你——流血了。」想忽視他拳中沁出的血絲,卻偏是做不到,「喂!」
見他一動不動地死瞪著自己,岳紅紗不禁揚眉,「好!你要耍狠發威,盡避去找你的小郡主好了,犯不著在我面前這麼做,倒似我在逼你似的……你、你……有氣有怒你盡避說好了,何必對著東西撒氣……」氣怒未消,淚卻已落。化作一聲長嘆,取了羅帕慢慢扳開他的大掌。待要裹住他震裂的傷口卻被他一把握住,血沁透了羅帕將她掌心亦染作一片艷紅。
「不要再提蘇伯玉!相信我所說所做都真誠可信!包不準質疑我對你的感情……」
相貼的掌心,被血渲染的紋脈竟奇異地相接相合。
岳紅紗怔了許久,才開口︰「為什麼不準提蘇伯玉,你是在吃醋妒嫉還是生氣?」
「我妒嫉!妒嫉他先我一步闖入你的生活,付出了感情與關懷,成為你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哪怕是現在,他只在你心中佔了一個小小角落或是留下模糊的印象,我也不願……」執起縴指印上火熱的吻,他悠悠道︰「寒兒,我不是一個誠實的人,為了達到目的也可以毫無顧忌、不擇手段。但對你,沒有欺騙沒有謊言……之所以不提與郡主的婚事,是因為覺得根本沒有必要提及。為了你,我不會要那樁婚姻的……」
幽幽望他,紅紗木然道︰「你的野心到底有多大?對我的感情又有多深?真的抵得過你對權勢的渴望嗎?」
史朝義沉吟,終是無法成言。
淡然一笑,沒有說話,任他將自己擁緊。她只淡然道︰「若你愛我,當知我心,明白我最容不得的就是欺騙與不公。愛我,就多多憐惜我,體諒我。不管未來如何,不要讓我因愛你而感到悔恨……」因為是他,才願去愛的呀!
是不是猜疑是情人之間特有的通病?她真的不想再去懷疑猜測,把他曾說的每一句話在心底反復揣測,卻禁不住去想︰他在哪兒?做什麼?身邊的人是誰?歸來時那若有若無的香氣又是屬于誰?
整日無事可做,想著這些總有一天她會發狂成癲吧?甩下頭,拋開手中的花枝,不理喚她的兩個丫頭,徑自向外走去。
「姑娘這是要到哪兒去?」還未走到角門前,大李便來阻攔。
「我要出去。」看著他不贊同的目光,她命令︰「把門打開!」
「姑娘還是留在院中得好。」大李平視著他,神情冷極,不知怎地竟和史朝義有幾分相似。
岳紅紗越發著惱,恨聲道︰「為什麼不讓我出去?這兒是監牢還是鳥籠?我是犯人還是金絲雀?大李,你又是什麼?獄卒嗎?」她嘶聲厲喝,連身子都在發抖。
這讓兩個追上來的丫頭都駭怕惶急,「姑娘莫要生氣,大李也是為了姑娘好……」
「為我好?」踱到他面前,她輕聲冷笑,「是啊!為我好,堂堂——名將軍扮作花匠,確是委屈了你。只不知這番苦心是為了看守我還是監視我呢?」
「姑娘莫想歪了!」聲音一頓,他平聲道,「將軍待姑娘如何,不必在下說姑娘自然清楚,在下只是奏命保護姑娘而無絲毫惡意。」
「保護?既是保護就請你讓路放行吧!」
「這……」沉吟片刻,他眼中閃過一絲詭譎,臉上卻是露出微笑,「請姑娘準大李隨侍左右。」
無法拒絕,岳紅紗只是冷笑。她都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也變成需要人保護的弱女子了。
信步緩行,岳紅紗才覺自己不是在範陽而是繁華京都豪宅深院。那種富麗堂皇比之長安的王公候府有過之而無不及。
唇角微翹,上揚出一絲嘲弄。度物忖人,看這般過分的囂張與刻意的炫耀,她多半猜得出史思明是個怎樣的人了。
這就是他生活的地方。竟覺不出絲毫他殘留的氣息,仿佛他從未在這座華宅中存在過。或許,是因為他從沒把這里視作一個「家」吧!
半垂著頭,正待依大李之言回轉,卻突听遠處有人喚了她一聲。她抬起頭,見數人繞過荷花池的回廊行來。為首的正是面帶微笑的安慶緒,身邊是一錦衣老者。不怒而威的面相,卻讓人覺不出半分正氣,反覺那飛揚的長眉、陰沉的眼隱藏著狐樣的奸詐、狼樣的凶殘。這想必就是史思明了!
眉眼倒與史朝義有幾分相似,就不知他老了之後是否也會變成這般模樣?「老」?她是否太過天真太過奢求?她真的能夠看著他慢慢地衰老,直到頭發白了,牙齒掉了,背彎了甚至老死嗎?人家說的白頭偕老,並不適合他們啊!
「數月未見,佳人清減卻美艷依舊……」
安慶緒的話只讓她含笑以對,「安將軍謬贊。」轉向史思明她深施一禮,「紅紗見過史大帥。」沒想刻意討好,卻習慣性地微笑以對。
千般嫵媚,萬種風情卻只令史思明皺眉,「大李,這兒沒規矩,帶了下人在府中閑逛成何體統?!」
「噫!」安慶緒故作驚訝,「史伯伯竟不認得紅紗嗎?她可是史兄自洛陽帶回的紅粉知己啊!」
史思明面色鐵青,恨聲道︰「那孽畜!竟如此大膽……此事老朽未能明查,還望小王爺恕罪。」
老奸巨滑的匹夫!安慶緒笑道︰「何談‘恕罪’二字?自古英雄愛美人,人不風流枉少年,慶緒艷羨尚且不及,又怎會怪罪史兄?」頓了一下,他又道︰「伯伯放心,這種小事,我是不會讓那個壞性子的小妹知道的。」
「如此多謝小王爺。」史思明笑應,斜睨的目光暗藏殺機。如一支冷箭刺人她的心房,讓她一瞬間明了自己的不受歡迎。
豈非早已知道?活了二十一年,有多少人厭惡她、詛咒她、冷落她,現在再多一個人恨她、厭她又算得了什麼?
但是為何心頭仍有一絲酸意翻騰?可以預知那場因她而起的戰爭。這也算「紅顏禍水」了吧?她這樣想。在听到史朝義回府卻未回小院時,她就一直地笑,卻連自己都不知到底笑的是什麼?是笑別人還是在笑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