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頤宮內。
繚繞的檀香、廊下偶爾傳來的鸚鵡叫聲,更顯出那種清靜沉寂。
龍昊禎慢慢扶起跪在觀音像前的李太後,心里好生感動,「都怪兒子不好,讓母後這般擔憂。」
「傻話!哀家只有你和昊祥兩個親生孩兒,不惦記著你們,倒要惦記著誰?」
「可惜我和皇兄都不是女兒,要不然母親也不用這樣寂寞了。」
「你這孩子,又說傻話!就算是生個女兒也終究是要嫁人的,難道要陪在娘身邊一輩子?母後有你們兩兄弟孝順,也就足夠了。」她日日夜夜頌經祈福,只盼著老天垂憐,能多疼惜她的兩個兒子。
「那——母後想吃什麼,想玩什麼,告訴孩兒,孩兒在外面見著什麼新鮮玩意也好帶回來孝敬母後。」二十歲的英王在旁人面前或許有威儀,但在自個兒的親娘面前卻仍是個孩子。就像所有的母親常說的那樣——「你就是八十歲了也還是我的兒。」
「你有這個心就夠了,母後真的什麼都不缺。」李太後含笑撫著他的頭,忽然又問︰「今個兒皇兄對你怎麼樣?」
龍昊禎怔了一怔,好一會兒才道︰「沒什麼,都是昊禎不懂事,才惹皇兄生氣。」
李太後一嘆,「你也不用在母後面前還說這個,其實哀家很清楚他心里一直都放不下當年的事兒。要說,做娘的不是偏心,你們兩個都是娘的親骨肉,手心手背,誰做皇上都是一樣。偏是先皇一會兒贊你聰明好學,才華出眾,一會兒又說昊祥生性仁厚,至孝至善,鬧得你們兩個嫡嫡親的兄弟也分了心。這要是那幾個都沒死,還不……」突然住口,李太後臉上現出古怪之色,就連眼里也有一種莫名的惶恐畏怯。
昊禎垂下頭,也不說話。從前只知道父皇有六個兒子,卻只有他和皇兄長大成人。五年前父皇重病垂危,他與皇兄輪流守護。一日,原本病得昏沉沉的父皇突然警醒,十分清楚地對著伏在床邊的母後說了一句︰「這回你的兒子終于可以當上皇帝了,也不枉你這一輩子的辛苦算計了。」
那一剎那,看著母後突變慘白的臉色和雙眼中的驚慌與恐懼,他好像突然之間明白了什麼,卻不敢再去細想。帝王之家,就像披上華麗得炫眼的衣裳,戴起珠光惑心的珠寶的女人。除去這些虛設的外表,將看到的是什麼?可能除了丑陋還是丑陋。
「昊禎,你先去吧!母後有些倦了。」李太後低語著,眼神有些迷茫。
昊禎看了一眼母親,也是意興闌珊,退出去時撞見何連長也不說話。待走了好一陣子,忽然有種沖動要告訴母親︰「不管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母後都是孩兒最愛的母後!」
不管不顧地折回慈頤宮,沖著迎上來的宮女擺了擺手,他徑直往里走,卻突然听見母後的一聲尖叫︰「不可能!你騙我!」
是——發生了什麼事?不知為什麼,他心中一動,沒有進去反而掩藏起身形。
只听何連長急急地辯道︰「奴才就是有天大的膽,也不敢跟太後您撒謊啊!奴才也是不相信,可是他那張臉,那雙眼楮,甚至是說‘蘇州人’的那個腔調,活月兌月兌就是那個人從火堆里爬出來站在奴才面前……」
「你別說了!」母後的聲音尖利刺耳,充滿了惶恐與不安,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溫和與淡然,而且還有一種深入骨髓、令人寒心的恐懼,「他早就死了!從他還沒睜開眼楮看清楚這個世界就已經被活活埋進黑暗深處。就連生出那個妖孽的賤人還有當年知道這事兒的人也早死了二十多年……只有、只有你!」
惡婦一樣突然拔高的聲調,有著他從未听過的瘋狂。龍昊禎後退一步,靠著牆,心里忽然有些慌。
然後听見何連長「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幾乎是痛哭流涕地叫道︰「太後,您就是懷疑誰也不該懷疑奴才啊!連長對您的忠心天地可鑒,日月可表!就算是為您犧牲性命、粉身碎骨、千刀萬剮都不會皺一下眉頭,又怎麼會泄露太後的……」
「不要說了!」瘋狂漸退,李太後恢復了冷靜慢慢坐下,「你馬上再去好好查一下他的身世背景。從他的祖上三代再到旁枝近親,我要通通一個不漏地知道。另外你再去派人找找當年那個侍衛說的葬小林子的樹林子,我就不信他還能從棺材里爬出來泄我的密!……連長,你記住,不管怎樣,那個妖孽很早很早以前就被先皇賜死了。先皇的嫡長子是昊祥!」
「奴才知道。」何連長又說了什麼,昊禎無心再听。他幾乎是逃命似的離開慈頤宮,一路上神思恍惚,越想越迷惑,而那如霧般的迷惑,沁入骨中再慢慢滲出讓人寒心的恐懼。原來慈愛的母後也有那樣可怕的一面,而那個讓母後那樣恐慌的人究竟是誰?!
驀然抬頭,他眼前仿佛又見那張淡然的笑臉。是他?!龍昊禎申吟似的吐出那個名字︰「無名……」
※※※
「王爺,為什麼又要重查元一真人的身世呢?難道王爺認為他連身世都有可疑之處?」
龍昊禎翻著手中的卷宗,忽然抬起頭,「只有這些?」
「是!學生照王爺的意思派了親信前往蘇州暗中調查,就連當年照顧過元一真人的女乃娘、門前的看門老漢都逐一暗訪過。完全可以確認,元一真人就是陸家的三少爺陸謙。據說陸家祖上曾有人偶遇仙緣而成為仙人之婿。而陸謙自幼就喜歡學道,所以在七歲時隨‘天池上人’往天池學藝,七年前還曾返家探親。」
「你確定回家探親的是元一真人本人?」
「是!學生派去的人曾把王爺親繪的畫像拿給那些人看,所有人都一口咬定那畫里的元一真人就是陸家少爺陸謙。」
「怎麼會這樣?難道真是何連長自己心虛才會疑神疑鬼?不對——」龍昊禎猛地轉身,「你說陸謙離家十一載卻從未回過陸家是吧?你立刻派人去天池查查關于陸謙的事兒。十年,就算最親的人也未必會認得出回來的是不是冒牌頂替者!」
張生恭聲道︰「學生已經派人去天池,估計這兩天就會有消息。」王爺究竟在懷疑什麼?竟動用所有的人力物力在一個月時間內完完全全地調查一個道士的身世。
目光轉處,看得出張生的疑惑。龍昊禎忽然從懷里取出一卷書冊,拋給張生,「你先看看這個。」
書頁有些泛黃,張生剛要翻閱,卻見右下角一個小小的印跡,竟是「翠微」二字,不禁吃了一驚,「敢問王爺這是從何而來?」
龍昊禎一笑,「你自詡博覽群書,學富五車,難道不知聖朝最出名的女官是誰嗎?」
「是先帝所寵信的自號‘翠微居士’的周若蘭。難道竟真的是——」意外啊!久聞「翠微居士」才女之名,但除卻幾首詩詞竟再無傳世之作。曾听聞其著有多部手札,皆因所記為宮闈秘事而遭人焚毀。心頭一凜,張生慌忙跪倒在地,「王爺饒命。」
「你起來吧!我要你看的難道還會害你不成?!」龍昊禎笑笑,又沉下了臉,「你先瞧了這部手札再說。」
張生起了身,小心翼翼地翻看,未看到半頁臉色已變得難看,越往下看越是冷汗直流。
「你可知掃帚星一說?」
「回王爺,掃帚星一甲子一現,相傳為不祥之兆。」
「那你可听說過掃帚星之夜所誕嬰孩乃妖孽再世,女為禍水,男為災星,必令國不成國,家不成家,哀鴻遍野,戰禍連年,甚至會毀天滅地,血流成河。」
張生垂頭沉思,終于還是抬頭看著微顫的龍昊禎,平聲道︰「民間相傳,確有此說。但以學生之見,此話甚為荒謬。想掃帚星亦不過是天象異常,雖說歷代記載星象可預示世事,但也未必事事皆如星象。甚至很多事根本就是由世人的恐慌引起的,與星象關聯不大。」
「你說得不錯!什麼災星什麼妖孽?還不都是那個混賬和尚胡說八道!滿嘴的屁話偏是有人信!」氣急了,本就有些狂性的龍昊禎更是沒半點的王爺風度,但只罵了兩句卻頹然跌坐在椅上。他有什麼資格去詛咒去指責?就算那個當年人人推崇的高僧根本就是一個利益燻心的大騙子,但那個用金錢與權勢去利誘他的人卻是他那個慈愛溫善的親娘啊!一國之後,母儀天下!誰知道那慈藹的面目後有怎樣歹毒的心腸?!
原來,為了地位與權勢,連娘那樣溫婉的女子都可做出那樣可怕的事。竟然指使人去害一個剛剛出世的嬰兒——那個他該稱之為兄,該堂而皇之、正大光明做天子的人——而且做了不止一次。第一次,是為了爭奪皇後之位。不錯,就是為父皇那一句「先得子者可立為後」而卑鄙地使人指于掃帚星之夜誕下的皇子為災星,又殘忍地將痛失愛子的如妃殘忍地燒死……那寒冷的夜色中,娘看著那沖天的火光時,臉上是什麼表情?
原來人做了一次壞事,是不怕再做第二回的。所以,六個兄弟才只有他和同母兄長活至今日。終于記起,少年時玩心尚重,跑去瞧王美人新生的嬰兒。都說王美人沒有產下皇子怕會失寵,他卻看見王美人緊緊抱著小鮑主釋然地道︰「還好……是個女兒!」現在想來,原來,他與皇兄的榮華富貴,皆是建在自己親兄弟的血肉之上。真是……真是好髒!突然抬起頭瘋了一樣掃落桌上所有的東西。茶盞、瓷瓶、果盤 里啪啦地響作一團。張生嚇了一跳,呆呆地看著龍昊禎仰天嘶聲長叫,最後叫聲漸隱化為不可壓抑的哭聲。
「王、王爺。」雖然知道這種時候實在不該開口,張生就是忍不住開口。自從當年他因檢舉科場弊端而被貪官打入死牢,歷經生死幸被王爺救出後,他就一直跟隨著王爺。三年多,卻從沒見過王爺這般模樣。方五跟隨王爺的時間比他長,可也沒听他說什麼,只隱約听說先帝去世,新皇登基,貶王爺遠至南蠻,連守孝之期都未滿就被迫離京時,王爺也曾又哭又笑地瘋過一回。那一次是大醉狂歌,曹植的《七步詩》吟了幾百遍,最後是暈了醉了就不得而知。第二天一大早起來卻像個沒事人似的朝著皇陵跪拜便奉旨出京。然後,就成了他今日所認識的那個英王爺。時而沉默寡言如飽經世事的老者,時而狂顛放蕩似楚丘狂人,又時而沖動地抱打不平,又或是天真爛漫如頑童般惡作劇……多變得像是天上的浮雲。
但不管王爺是怎樣的人,這一輩子,他是跟定這個主子了。但現在,他卻只能這樣眼睜睜地看著王爺陷入怨怒、悲憤、自責之中而無能為力。該怎樣勸說?宮闈秘事,不是他這樣的小人物該插嘴的,甚至不是他該知道的。
正在猶豫間,龍昊禎突然抬起頭,一句話也不說地沖出門去。
「王爺!」他追上幾步,卻讓龍昊禎的一句話釘在門前——
「你不必跟著!我自己去玄冥觀。」
去玄冥觀?難道是要當面去問元一真人是否是那個本該死去的災星?不會,王爺不該那麼沖動!張生突然扯起嗓子叫︰「方五,方五,王爺一個人出門去了。」王爺不叫他跟,總沒說不叫方五跟吧?
※※※
六月,陽光明媚。整日忙著翻查卷宗,收集資料,竟是忽略了這大好的春光。而在他沒有察覺時,春就那樣悄悄地溜走,只給了他一個抓不著的尾巴。
穿過街市,看來已繁華如初,甚至更勝一二。而最大的變化卻是時不時就有人提到那個現在讓他極敏感的名字。
「無名仙師」——民間老百姓鮮有人稱他為元一真人,反是有著幾分親近卻又滿含崇敬地稱為仙師。能在短短時間內建起這樣的聲威,不管他是誰,都是個不簡單的人物。
或許是哭過,龍昊禎心情已沒有那麼激動壓抑。慢慢穿過人流,竟想了許多沒有想過的事。他不可能去問無名,甚至是連說一個字的勇氣都沒有。或許在無名面前,他永遠都是一個罪人!但他卻不得不去面對——如果無名真的是那個嬰兒,那個心懷仇恨來報復的人,他能怎樣?就算是無名有復仇的權利,他卻做不到無動于衷地看著他去毀滅這一切。
忽然很想見妙清,想對她說些什麼,又好像只想看一眼她那讓人不由自主平靜下來的微笑。低下頭,龍昊禎微微笑了,說不清心里慢慢泛出並包裹住滿心苦澀的酸甜究竟是什麼。他笑著,手指撫過一聲重過一聲、一下急過一下的心房,卻冷不防讓人撞了下,沒等回過神已經有人推了個半大的毛孩子過來。
「公子,這是您的錢袋吧?」那漢子把錢袋扔過來,自顧自地訓著那小賊︰「你這死小子!不去無名仙師的書塾念書,倒要來做小賊。你還真是有出息啊!」
「要你管!」那毛頭小子看似瘦小,偏偏脾氣大得很,吼一聲︰「俺一個小乞丐,吃飽穿暖就好了!你那個狗屁書、狗屁出息能當飯吃啊?!」
「死小子,還敢頂嘴?!無名仙師沒給你飯吃嗎?要是擱以前,老子管你偷不偷搶不搶啊?就算你讓人砍了頭掛在城牆上也不干老子的事。要不是因為無名仙師好心腸,給咱們窮人辦了善堂書塾,一心給咱們找出路,盼著咱們有出息,老子才懶得理你呢!你說,你自己說——你這樣對得起無名仙師嗎你?」
看著旁邊的人也你一言我一語地搶白他,少年也垂下頭,半晌叫道︰「你別說了,雖然俺不願意讀書,可俺也知道無名仙師是為俺好。好了好了,俺這就回去!反正誰對俺好讓俺吃飽飯,俺就一輩子為他做牛做馬!」
「打你個死小子!」半真半假地打了一巴掌,大漢的臉上卻帶了笑,「無名仙師什麼時候說讓你做牛做馬了?你真當他老人家是像那些狗屁高官還是什麼皇子皇孫地等著你為了一塊饅頭半塊燒餅的小恩小惠去舌忝他的腳丫子啊?!他老人家那可是神仙——神仙你懂不懂?世上最最厲害的角色哎!連皇上都比不過呢!」
大漢興奮的語氣感染了眾人。不知是誰在人群里說了一句︰「要是無名仙師做皇帝就好了!咱們老百姓可就不愁吃不愁穿的了……」
原本帶笑的臉一下子布上寒霜,龍昊禎抬起頭,銳利的目光一掃,卻沒發現說話的人。
「可不是……」一句話出口,覺出身邊氣氛古怪的漢子搔搔頭,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慌慌張張地散了,也忙扯了下那少年,嘀嘀咕咕地去遠了。
龍昊禎皺著眉,一時無語。真的是你嗎?無名!就算你真的是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我也絕不能退步!
「王爺,回去吧?」雖然一向少言寡語,但瞧著龍昊楨蒼白的面容,方五還是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
「不!還是去玄冥觀。」妙清,如果我將與無名作戰,你是不是也要成為我的敵人?
※※※
她叫瓊玉,但是在兩年前,她還不是叫這個名字。那個時候,她還不是個道姑,而是張家集上的一個妓女。雖然她不像秦淮河上的女子個個都紅透半邊天,但是以她千嬌百媚的姿容和經由秦淮河上紅過的老鴇精心教過的手段,卻絕不會輸給那些頂著花魁頭餃的女人。人人都叫她是「花陰樓」的一枝花——小桃紅。至于她從前的名和姓,早在她們兩姐妹被那個吃喝嫖賭無所不為的老爹賣到妓院時就拋卻忘記了。那時候,她只想護著妹子。為了能活下去,哪怕是要她出賣她的血和肉都沒關系,何況不過是出賣自己的青春和色相!
可是,那天她見著了那個男人。隔著鏤花雕鳳的窗,她看見那個被眾人眾星捧月般擁著的男人。那一瞬間,她已是迷失了自己,那顆不想為任何男人心動的芳心呵!就在那一年的春天沉淪。直到她如夢一般地成為他的女弟子、他的女人,她還是如醉酒般地痴迷。可那份痴迷很快就被現實驚醒,那個她戀上的男人,其實連目光都不屑留連在她身上。就像現在,他的目光只落在那個和她一樣披著道袍的女人身上——那個名叫妙清,讓她恨到骨子里的女人!
抵在樹干上的指甲因用力而劈開,瓊玉擰著眉咬著指甲,目光卻從未離開過那扇窗。
是她太傻!她對師父熾熱的愛與她溫存的敵不過妙清與師父八年的感情。就算是她再為他犧牲,也不過是落個眾人背後恥笑的地步。
樹影婆娑,她的目光牢牢盯著那扇窗。
妙清的臉仍是平靜而恬淡,唇邊的笑卻有著與從前不同的媚意。無名頎長的身影隨之現于窗前。雖然明知無名不會注意到她,瓊玉還是縮了縮身子,小心翼翼地藏起身形與滿臉的悲怒。
「你該出去走走,不用陪著師父困在這兒。」無名臉上的微笑像灼燒人的火。那樣的笑——不是對她。
「師父說的是真心話還是——故意試探妙清?」偏著頭,妙清微微笑著,不再保持沉默,不想隱瞞心事,便顯出許久未現的靈動與機敏。
無名看著她,一時忘了回答。當年收她為徒時她還只是個小女孩,膽怯而惶惑,像頭一有聲響就會四下逃竄的小鹿。待時間長了,她的笑便多了幾分略帶羞澀的恬靜,一雙眼也充滿了靈氣與聰穎。他有時候會覺得自己真是挖到了寶,甚至會為自己把一塊璞玉雕琢成發光的美玉而驕傲自得。究竟是何時起,他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停駐在她的身上?二十五年的生命,只有和她相處的時光才有淡淡的歡欣與輕松。也只有她,才讓他無心去提防,敢于稍稍吐露心事。
慢慢收回目光,無名藏起所有的心思,「什麼算是真心什麼又算是假意?你分得清?」
「妙清或許分不清,但師父自己卻分得清的。」她是不是太貪心了?其實現在師父這樣對她,不是已經足夠了?至少,她比任何人都更親近他的心——甚至是他不為人知的秘密……
掉過頭,她忍不住一陣惡心。不該這樣——眼前這個人是她那樣眷戀著的男人,不管他做什麼,她都該諒解,該相信他有不得已的苦衷。可是……掩住口,妙清低垂著頭,不想讓無名看到她的表情。她無法做到!只要一想到那冰冷而丑陋的尸體,想起那些無助哭泣的臉,那些因痛苦而扭曲的嘶喊聲……她就忍不住要去想她身邊的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她無法無動于衷,甚至每晚合上眼都會夢到那些死于痛苦的冤魂來向她索命。當那些孩子用無辜的眼神看著她,當那些衰弱的老人用顫抖的聲音叫她「活菩薩」,她的心像被人狠狠地用刀劃著、用剪子剪著、用斧子劈著,痛得她像蝦般蜷起,窩在無盡的悔恨之中。
雖然無法看到她的表情,但無名知道她就要哭了。也只有在這時候,他才寧願她是沒有什麼是非觀、只顧著自己的女人,「你不該跟著我。」他笑著,淡淡地嘲弄,「我不該收你為徒的……」
妙清受驚地回頭,一雙紅通通的眼,「不不,師父,我不後悔跟著你,你也不要後悔收了我。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要跟著師父你一輩子。」
「不後悔?」無名笑著,譏諷而冷峭,「你會後悔!因為你不是我。你沒有我的狠辣與無情,更沒有我的殘忍與卑鄙……等你後悔的那一天你就會很恨我!……妙清,你看清楚,我不是什麼救你出苦海的好心人,更不是什麼慈悲的活神仙!我——只是一個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
「我看得很清楚!」妙清抹著淚,倔強地抬起頭,「你是無名,我的恩人,我的師父,也是我一心眷戀的那個男人。」當她不知不覺喜歡上他,追隨著他的背影,眷戀著他的微笑,渴盼著他的心時,怎麼還能離開?「不錯,我是討厭那樣殘忍、那樣冷酷的你,害怕那些充滿怨恨的哀嚎和染紅雙瞳的鮮血,甚至每天晚上不敢閉眼,害怕那些無辜枉死的冤魂來向我索命……可是,我無法離開你!從很久很久以前,跟隨你就已經是我生存的全部意義!就算是必須陪著你同墜地獄,我也無法離開!」當他已經成為她的天、她的地,她還有什麼辦法去不想他、不愛他呢?
「你……」無名沙啞著聲音,幾乎無法開口。那麼多的愛,那麼濃的情,卻為什麼讓他覺得心痛呢?他不配啊!她不知道她所見到的罪惡不過是他丑陋的心靈的千分之一。那樣髒的他又怎配得起這樣好的她呢?可是,如果這是老天給他的補償……可能嗎?被神靈遺棄的他,墜入地獄里仇視一切的他。可那擁抱生命中惟一光與熱的感覺是如此誘人——生于黑暗的生物的本能就是追逐著光與熱,哪怕被光灼毀、被火燒毀。
雙手慢慢伸出,無名終于將她擁入懷中。她是夜晚的月的光華,不會灼傷他卻只讓他怕自己的黑暗終會吞噬了那暖著他心的光,「你該遠離我,如光明舍棄黑暗,仁善逃離罪惡,神靈鄙夷魔鬼……遠遠地離開我!」
「可是……我不是光明,不是仁善,不是神靈,我只是你的影,一條因你而存在且永遠不會消失在你身後的影子。」
因她的傻而嘆息,無名沉默著解下一直帶在身上的玉塊。
低頭看著自項上墜下的玉塊,那鏤空的花紋,握在手上滑得像羊脂的觸覺,妙清一陣感動,「師父,妙清不能要。這是你親娘留給你的惟一的紀念。」
抓住她要取下玉塊的手,無名淡淡道︰「你帶在身上。都說玉是闢邪之物,或許這塊玉能讓你睡個好覺呢。」
「師父……」妙清輕輕喚著,把頭靠在無名的肩頭,眼里猶有淚光,唇邊卻已溢出一絲笑。
「賤人!」急促地喘息著,瓊玉的手縫中滲出一絲血。那個妙清平日的清高、孤傲根本就都是假的,還不是一個小賤貨!
「姐姐!」瑤玉叫著,繞過來瞧見她的模樣,嚇了一跳,慌忙扳開她的手,「你瘋了!姐,我知道你心里頭不舒服,可你要恨要怨也犯不著折磨你自己啊!就算是有人受罪也不該是你!」不該是姐姐,不該是她已經受了太多苦痛的姐姐。
「你說得不錯!受罪的不該是我。」瓊玉松開手,平靜的臉上森然的目光格外駭人,「妙清,我不會那麼容易就讓她贏的——師父,他是我的!」
「姐,那位英王爺來了。」
「英王?沒想到咱們那位妙清師姐還真是有兩下子,連英王都被她迷住了!」瓊玉抬起頭看著遠處相偎的人影,笑意更深,「如果咱們玄冥觀出了個王妃也是件大好事,不是嗎?」
※※※
一個英俊斯文的男人,雖然是個王爺卻沒有那種貴族特有的傲慢與無禮,至少看上去比高深莫測的師父來得好說話。
「貧道瓊玉見過王爺。」看了好久,瓊玉才露出嫵媚的嬌笑聲低喚,讓負手而立的龍昊禎側目相望時難掩眼中驚訝。
「你就是瓊玉。」算是久仰大名了吧?果然是個美人,也難怪那麼多人對她念念不忘了。看著面前艷麗嫵媚得不像個道姑,卻偏偏穿著一身道袍,越發顯出別樣誘惑的女子,龍昊禎無法不讓自己去想有關無名養了一群美貌道姑不僅為試丹修道,更為借美色攀附權貴、籠絡人心的流言。其中最有名的就是這個瓊玉了!雖然不喜歡無名,但生在宮廷,這樣的事見得多了早就麻木,連厭惡的感覺都喪失了。但現在只要一想到妙清也可能像她一樣被無名當做一枚棋子一樣利用擺布,他的心就有說不出的憤怒與憎恨,話也不禁帶了刺︰「元一真人叫你來的?哼,也未免看輕了本王的口味。」
面色微變,怨恨一閃而過,瓊玉又笑得燦爛如花。既然眼前的男人知道她的底細,也就不用再遮掩什麼,「瓊玉知道王爺的口味獨特——不過現在我那妙清師姐可是沒空見王爺。」
話里有話!龍昊禎揚眉冷笑,「本王不喜歡拐彎抹角地說話,更不喜歡有人在本王面前耍心眼兒,你若真是聰明人,就莫惹本王犯了牛脾氣才是!」
「王爺說話可真是風趣!」掩口輕笑,瓊玉眼中的笑意卻一點一滴地淡去,「不是瓊玉要拐彎抹角地說話,只是有些事王爺還是不知道得好……喲!王爺你莫發火,既然王爺一定要知道,瓊玉也只好實話實說了。」長長的睫毛輕輕扇動,再無人看出這美如蝶翼的睫毛後掩了怎樣的怨毒,「妙清師姐和師父正在房中修道。」
好像有轟隆隆的雷聲在耳邊滾過,一道閃電劃過,龍昊禎心頭的火騰地一下冒起來,一張臉氣得鐵青,捏成拳的手指也因用力而泛白,卻終于還是慢慢松開。龍昊禎背對著瓊玉咬破了舌尖,腥甜一絲絲沁滿口腔,怒氣也一絲絲地消退。
他不該這樣忿恨,張生不是早就提醒過?他心里又何嘗不清楚呢?無名與妙清……哼!原來人一旦動了真情,就會嫉妒得發狂。無名,或許你真的失去了很多,但你又何嘗不是得到別人沒有得到的東西呢?
「看來王爺對妙清師姐用情很深啊!」冷幽幽的語氣卻透了一股子酸勁。雖然存心要讓妙清遠離師父再也礙不著她的事,卻仍是嫉妒她的好福氣,「其實王爺要想妙清師姐在你身邊也不是多難的事,只要王爺向我師父開口——以王爺的身份和情面,師父又怎會拒絕呢?」
慢慢轉過身,龍昊禎雖然仍然是悠悠地笑,但眼中的銳光卻是比冰還冷,「為什麼和本王說這些?是你嫉妒妙清嫉妒得要死,巴不得她立刻在你面前消失吧!」
「是,我是嫉妒得要死!」瓊玉揚著頭笑,「難道王爺現在不嫉妒嗎?說實話,我沒想到王爺你會這麼喜歡妙清,不過王爺越是喜歡她,我就越是開心。我想王爺也不想讓自己喜歡的女人留在別人的懷里吧?」
「話說得很動听!」龍昊禎笑著,「你果然是個聰明人,又懂得男人的心理,難怪元一真人這般器重你了。」
「器重?男人的器重對女人來說算是什麼?」妙清冷冷笑著,有一絲的哀怨,「我倒希望像妙清一樣與他貼心,知道他的秘密、他的心思、他的愛憎。」
龍昊禎一怔,單純的心思不免轉到別處。或許,他是可以從妙清身上查出無名的秘密的。
※※※
「王爺說什麼?」無名的臉上仍帶著笑,聲音卻不自覺地高了幾分。
「咦!元一真人竟是沒听清嗎?」龍昊禎故作驚訝,「本王近日有心學道,想向元一真人討上幾顆金丹嘗嘗,最緊要的還是要請妙清師父到王府為本王講道。」
「王爺要學道?」嘴角微微抽動著,無名的聲音卻漸漸平靜,「王爺有心向道,何不留在玄冥觀由無名親自為王爺講道論法呢?」
「那可不敢當!若是什麼大道理本王也听不明白,還不如讓妙清為師分憂,代為講些淺顯易懂得好了。」龍昊禎眯著一雙笑眼,「元一真人不會是答應了幾位好學向道的大人卻要拒絕本王吧?」
「怎麼會呢?」無名打著哈哈。
龍昊禎眨了眨眼,卻突然盯著他的眼問︰「真人可听過災星降世之說?」母後與何連長小心謹慎,生怕打草驚蛇,他卻偏要隔山震虎,試他一試。
「災星?民間倒確實是有這樣的說法。」無名聲音平穩,就連眉毛都不曾動上半分。不是沒有防備,早想到會有人對他的來歷起疑心,也知道必會有人往江南調查他的身世,只是沒想到英王竟會突然這樣問他。這會兒龍昊禎要突然指著鼻子說他就是那該死卻未死的災星,怕也要唬一大跳了。無名微笑著,迎著昊禎的雙眼,慢慢道︰「據說災星降世,乃是禍國殃民之兆。」
「怎麼連元一真人都這麼說呢?」龍昊禎目不轉楮地看著無名,卻無法從這張微笑著的臉上看出任何破綻。
「這也不是無名一人之言,王爺要是問,任何一個修道之人都會這麼說吧?至少那些書上是這麼寫的。」
「書上寫的?!」龍昊禎忽地一嘆,「這些妖言惑眾的鬼書倒真是害人不淺,也難怪皇帝要焚書坑儒了!你說是不是?元一真人。」
沒料到他這麼說,無名怔了下。龍昊禎已站起身拱了拱手,不容他再拒絕地道︰「就這麼說定了!本王明日就派人來接妙清師父。」
「王爺!」來不及拒絕,無名眼睜睜地看著龍昊禎離去,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哇。難道他真要任英王自他身邊帶走妙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