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在段鳳鳴一聲令下,其他人又回房就寢,事情沒有鬧大,可今早,錦瑟感覺得出來他們看自己的眼神不一樣了。
那是一種不帶惡意,純粹是審視、比較的目光。
審視?比較?拿她跟誰比啊?又要比什麼?錦瑟不太明白,總覺得十燁教她的東西,有時候用得上,可是沒教到的好像更多。
錦瑟抱著裝著小點心的碗,落坐花園的石椅上,漫不經心地吃著,精亮的眸子四處轉了轉,不期然瞧見唐妙雲在不遠處打她面前匆匆走過,後頭跟著主子。
她開心地想喊主子,卻瞥見主子神色凝重,仿佛在追著唐妙雲。
好奇心起的她,無聲來到他倆附近的花叢里躲著。
「為什麼?」段鳳揚握住唐妙雲縴細的手腕,阻止她繼續逃跑。
唐妙雲停下腳步,卻不回頭。「二少爺,請放開,段爺有事找我,我還得去帳房。」
嘴角永遠掛著淡淡漠笑的段鳳揚這次卻卸下,不再展笑。「我明白你喜歡大哥,也曉得大哥樣樣都比我好,可是……大哥不可能對你有感情,妙雲,請你認真考慮我吧!」
「二少爺,妙雲從來就不以為自己配得上段爺,妙雲能得到如今的生活已經相當感念了,至于其他,妙雲已無心。多謝二少爺美意。」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唐妙雲欲掙月兌段鳳揚的束縛。
段鳳揚卻一把拉她入懷,直接吻上她的唇。
錦瑟見狀,正想沖出去睹,突然有人從她身後捂住她的嘴阻止她的行動,錦瑟回頭看,竟是段鳳鳴。
她皺眉,段鳳鳴示意她別出聲;她點頭,段鳳鳴放開她。
然後兩人靜靜繼續看著接下來的發展。
段鳳揚把唐妙雲擁在懷里。「其實你是喜歡我的吧,對不對?」
唐妙雲靠在段鳳揚的胸膛上,側臉帶著憂傷。「二少爺,妙雲是個命中注定會克死親人的女人,爹娘、丈夫……都一一去世了,妙雲實在不想繼續害人了。」
「算命的說我大富大貴,多子多孫,再者!我這人也不會輕易跟命運投降,上天有上天的注定,我段鳳揚也會扭轉乾坤,改變現況。」
唐妙雲合上眸子,晶瑩的淚水落下一顆,她伸出手想擁抱段鳳揚,卻又收了回來推開。
「二少爺,請您還是將心力放在別的女子身上,您的美意,妙雲心領了。」
望著佳人離開自己的視線內,段鳳揚也黯然轉身離開了。
他心知自己腳步大急,或許該放慢些。
當事人離去,錦瑟盤坐在草地上,繼續吃著碗里的點心,段鳳鳴跟著落坐,陪她享用。
「段鳳鳴,我不太懂耶。」看著唐妙雲與主子,她能夠明白主子喜歡唐妙雲的心情,卻無法理解唐妙雲究竟在想什麼。
「說說為何不懂。」最近得空,他才有心情管這些小事。
「喜歡就喜歡、討厭就討厭,只要說一聲便可,何必在那里牽扯個沒完,原本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偏偏選擇最瑣碎的解決方式,不嫌太無聊嗎?大哥喜歡妙雲,我也看得出妙雲喜歡大哥,只要點頭,不就皆大歡喜。這樣迥回行事會比較好嗎?」
比如她喜歡十燁,就整天纏著他;不喜歡殘月,就連同他說話也累,簡單明了不是嗎?
「錦瑟,活那麼久,你還是有太多人清世故不懂,人心復雜,不是直接就能解決所有的事情,就好比你想從我這里得到東西。老實不成,不就得說謊了嗎?」
這是暗諷她嗎?「非到必要,我才不會花費那工夫,多累人,明明不想還要委曲求全。」
段鳳嗚苦澀一笑。「這便是你們與我們不同之處。有太多事情不是想要就能到手,有人求長生不死,有人求榮華富貴,自然也有人求青春永駐,身不由己是人世最大的痛苦。你活得長,卻學得少。」
又諷刺她了!
「哈,不過唯一不用學的就是求生。」她也不是好意。
段鳳鳴起身,拍拍衣服的草屑,挺然而立。「生生死死的輪回看破之後,不過換個環境罷了。」
「段鳳鳴,我總覺得你剛才那番話都是針對我而來!」她不悅。
一抹從容的笑容自段鳳鳴微揚的唇瓣逸出。「你多心了。」
「我的直覺向來準確無比。」錦瑟也站起來,雖然頭頂僅到段鳳鳴的肩膀,但仍不減氣勢。
「我講的足事實,要如何解讀,是要看你。」
還說沒針對她,明明就懷恨在心嘛!這句話是她說過的,現在還給她,意思太明白了吧。「哼!你說‘身不由已’,那為何不‘身從己行’?這樣就解決了。」
「我猜衛十燁是教你認識人間的人吧?」段鳳鳴轉了話題。
「是又如何?!」
「若不是他太善良,就是過于保護你,他少教了你最重要的一點……」
「哪一點?」
「究竟何謂‘人’。錦瑟,你空有人形,卻無人心,若你沒有親身經歷,就算花上百年跟你解釋,你仍然不會明白。」
這句話很明顯就是看輕她了。「段鳳鳴,就算你是不老不死。也非萬能!」明明只是個人,卻表現出什麼都了解的樣子,她最討厭了。
「我當然非萬能,你最清楚,不是嗎?」
錦瑟跟上他的步伐。在他身邊繼續叨念著︰「我深深覺得你的每字每句都是因為我,你是真的不喜歡我吧?」嘴上說喜歡,但實際行為卻違背了他所言,錦瑟無法理解。
「我說過我不討厭你,或許我的行為讓你有如此的聯想,但我真的不討厭你。」錦瑟的真性情是很難能可貴,反應也有趣。
錦瑟狐疑地撇撇唇。「既然你如此強調,我就信你吧!你要上哪兒?」
「工作。你跟著我出門做什麼?」
「你不是說十燁沒有教我、何謂,人,那就由你代勞教我了,死前積個功德吧?」她笑得猶如甜蜜,讓人防不勝防。
段鳳鳴被她挽著手臂,表情煩惱,心里卻無端冒出些許的愉悅。
莫名地,他竟喜歡錦瑟的依賴與撒嬌的模樣。
「我覺得我吃虧了。」
錦瑟親密地挽著段鳳鳴,才不管街上那些人睜大眼在看什麼,她也慢慢不討厭段鳳鳴,挽著他也沒什麼不對啊。
或許段鳳鳴說得對,十燁沒有教她太多,至少她就不太了解「身不由己」的意思,想做就去做,哪來的身不由己,真是自尋煩惱!
「哪吃虧?」跟他學習,是他的榮幸好不好?
「你最近怠惰你的工作。」
錦瑟于笑兩聲。「哎呀,反正你的時間用不盡,我也是,那咱們就慢慢來,遲早有一天,你會達成心願的。」
兩人的身影離開段府愈來愈遠,每逢他倆走過,路上的人都略有停頓。
因為真的是開了眼界,據說那個可能不愛女人的段爺竟然光天化日之下與一名女子如此親昵行走,怎不教人疑問!
「我覺得你在敷衍我。」
「哪有?是放慢腳步,才比較容易成功。」她反駁。
「這工作毋需放慢,只要狠心、準確就夠了,至于對其他,就不必深入了解。」
「我也試過不少法子,你自己也知道,但成功沒?沒有,對不?所以,依照我的想法,要慢慢來。」錦瑟自有一套解釋。
听見他們交談的人,還以為他們做的是一件大買賣,沒人清楚真相是另一回事。
「錦瑟,我收回先前對你的評價。你或許還不太懂做人的道理,可是卻很能融入其中,你現在就比較像個人了。」錦瑟嘴上說不太明白,但她實際做的事卻與一般人無異,只除了某些觀念無法糾正外。
錦瑟笑了。「我就說嘛!我很聰明的,一學就會。」
「既然你最近想了解何謂人,我有個方式,不知錦瑟姑娘可願意?」段鳳鳴提議。
「段公子但說無妨。」
每當他們另有心機時,這樣敬稱儼然成為他倆的默契。
「幫我湊合鳳揚和唐妙雲,如何?」
「報酬呢?」
×××
綾羅綢緞、珍奇異寶,每一樣都價值千金,看的人咋舌,買的人卻一點也不心疼,而被贈與的人競沒有一絲開心。
錦瑟也的確不開心。
明明一開始她要的就是這些東西,但為何實質到了面前,什麼感覺也沒有?難道是段鳳鳴說得有理,得不到,才是最好?
難得見段爺大方對個姑娘贈禮,段府上下都以為是要有婚禮時,當事者之一錦瑟正在花園涼亭內哀聲嘆氣。
是不是自己答應過快?或是她要求的東西實在俗氣,以至于她沒有半絲滿足的感覺?反倒是壓力沉重,她果然太小看這人間了。
有時候眼見不能為憑,以為再簡單不過的事情,偏偏礙著了她。
好吧,既然答應要湊合主子和唐妙雲,就不可食言。
連問兩個僕人,錦瑟得知這時候唐妙雲多半在帳房。她由窗欞看進去,唐妙雲很認真地審理帳冊,錦瑟便坐在台階上等候。
直至日落西山,唐妙雲才跨出帳房,瞧見錦瑟。「小錦,你在這做什麼?」
「等你。」
唐妙雲即使貴為管事,也沒有架子,她撩起裙擺,就坐在錦瑟身旁。
「怎麼了?」
閉彎抹角不是她的本事,直來直往才好辦事,她握住唐妙雲的手,順便「了解」一番。「妙雲,你喜歡大哥吧?」
唐妙雲眨眨眼,沒料到錦瑟竟會問得如此直接,她也不否認。「是的,我是喜歡二少爺。」
「那猶豫什麼?」嗯,原來唐妙雲是因為自己的會克死親人的厄運,才不願與大哥在一起。
「小錦,我瞧你對二少爺很關心,是喜歡他嗎?」如此單純美麗的女孩才適合段風揚。
錦瑟大約了解之後,才放開唐妙雲。「是敬重多些。大哥之于我,猶如父母一般,我對他僅有尊敬、感謝。既然你喜歡大哥,就該好好把握,而不是躊躇,如此只會白白錯失機會。運可改、命也可改,那不是注定的。」
「小錦,你尚年輕。還有許多事情不能體會,人啊,不是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二少爺有美好的前程,我不過是個管事,只會礙著他,有時候,喜歡一個人不是將他留在自己身邊就是對的,二少爺快樂,我也快樂。」
.錦瑟擰眉,沒來由地冒出怒火,強硬道︰「喜歡一個人當然要把他留在身邊,要不,那還能稱做喜歡嗎?在一旁嘴里說‘祝福’的人,那根本就不是喜歡,只是不想付出行動的借口罷了。想就去做,思考那麼多也無濟于事!你愈在意自己的厄運,只會令兩人都不愉快而已。」
話方出口,注意到唐妙雲驚訝的表情,錦瑟就知道自己完了。
丙然是承襲殘月那滴血的緣故,她的想法才會與殘月有所雷同,表面乍看平靜無波,其實骨子里仍有些偏激,無怪乎十燁會想離開殘月,她終于明白了。
有了這層認知,錦瑟隨即垂下頭,帶點喪氣。
她跟在十燁與殘月身旁,兩者的氣息皆有沾上邊,原以為比較傾向十燁,現在才徹底了解自己外表如十燁,內在卻是十足的殘月。
「小錦,既然你曉得,我也不必再解釋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曉得你是為我好,但我只想謹守本分即可,多謝美意。」語畢,唐妙雲款款離開。
錦瑟喚不回她,只因自己也受挫。
自從來到段府後,沒有一件事情能令她愉快,以往就算在山上,簡陋的環境,她倒還能自由自在,為何如今什麼都不缺,偏偏她的心仿怫很沉重?
那時,無憂覺得平淡無聊;如今,有趣卻是一團糟。
她的心也變得郁悶,好似有口悶氣積壓在胸口里,無處可宣泄。
想學殘月狂吼……天哪!她真的愈來愈像殘月,悲哀。
「妹子。」
錦瑟抬頭,遠遠走來的不正是主子嗎?她想也不想,就沖上前去,抱住他的腰。
「主子、主子,錦瑟好可憐!好可憐!」
完全被忽略的段鳳鳴,神情有抹怪異之色閃過,然後很快扔話,「你們兄妹好好談談,我先離開。」他的胸口因為錦瑟那一撲,而變得相當郁悶。
听見段鳳鳴的聲音,錦瑟才發覺原來他也在場,可是她眼底只看得見主子,顧不了他。
段鳳揚模模她的頭,關心地問︰「妹子,怎麼了?」
「我曉得主子喜歡妙雲,想湊合你們,可是妙雲她……她的想法錦瑟不能理解,喜歡就喜歡,為何不能在一起?死了才不能在一塊,不是嗎?」
段鳳揚欣賞錦瑟的坦率,也明白她的單純。「錦瑟,你太年輕了,有些事情不是真的想做就能做到。我和妙雲的事情,你不必操心,她有她的顧慮,我會耐心等她,終有一天,她會明白我的心意。」
錦瑟仰著頭,眸子眨了眨。「萬一她一輩子也不明白呢?」人的一輩子能有多長,不懂得把握,真是糟蹋。
段鳳揚噙著溫柔的淺笑,眼底盡是深情。「大哥此刻跟你說,你也不會明白。等你愛上一個人後,自然就會知道這個答案了。」
會有說了她不明白的答案嗎?連主子也小看她。
看出錦瑟不滿的眼神,段鳳揚又安慰,「別這樣,這種事情若沒親身經歷,任我說得再動听,你也不會了湃。」
「大哥,人心好難懂。」這倒是她的真心話。
「是啊,做人確實太難了,無憂無慮的生活才是幸福。對了,你待會兒得去哄哄鳳鳴大哥。」
「哄他做什麼?」
「整個府內部將你們視為一對,當著幾個僕人的面,你剛剛卻沖上來抱住我,難道沒看見大哥臉色都變了嗎?」
奧?是嗎?
靜下心後,錦瑟覺得段鳳鳴是將她生命顛覆的罪魁禍首。
嘴角不自然地揚起,錦瑟笑得很……
「放心,我會好好‘哄’他的。」
那個段鳳鳴!
×××
晚膳後,段鳳鳴留在書房閱讀。
錦瑟也進入書房。
當段鳳鳴要翻下一頁時,她惡意地又將那頁翻回,如此來上教十回,段鳳鳴終于放棄,遂地合上書本。
「你又怎麼了?」段鳳鳴逸出無奈。
錦瑟緩緩在他身側現身,神情充滿憤怒。「打開始,你果然就看得見我,是吧?」前兩次她大意,要不,早該察覺。
「是。」
「你真是狡詐,還故意裝作沒看見。」
段鳳鳴餃著如狐狸般的微笑,繼續捉弄錦瑟。「這樣,事情才有趣,不是嗎?」對于適才看見錦瑟抱住段鳳揚那一幕,他選擇遺忘。
既然無法解釋讓他胸口郁悶的原因,他決定把所見的全部忘卻,反正記那麼多對他也沒好處。
「虧主子老說你是好人,你根本不是人!」
錦瑟無心之語,意外撞進段鳳鳴早已缺了心的那塊空處。
「這句話才中听,我的確不算是人了。」
明明自己不是這意思,錦瑟也不願道歉,重重瞪了他一眼,然後抓住他的手。
「做什麼?」
「我又想到一個好死法了。」錦瑟話語方落,霎時環境丕變,原本舒適的書房變成遼闊的山嶺之處。
風凜凜刮過山壁,發出刺耳又恐怖的回響,兩人離崖處很近,稍有不慎,跌下這座山頭,難有活命機會。
暗夜下,星空璀璨,一望無際的幽暗,如同會噬人的網,教人萬劫不復。
蟬鳴唧唧,樹葉悉卒,一點一滴滑入段鳳鳴的耳朵里。
「摔死……我記得你沒試過。」
段鳳鳴點頭附和。「是沒成功,因為有人阻止我了。」
「那麼,這次絕對不會有人來救你,你可以安息。」
由山崖卷起來的風,刺骨、強烈,這樣的死法,頗有瀟灑的味道,未嘗不好。
段鳳鳴悠然含笑。
「你又笑什麼?」她老是不懂段鳳鳴的笑容里究竟藏有什麼。一樣的笑,卻好似有千百種意思,讓她弄不清楚。
「原以為平靜死去是種美,但壯烈一點也不錯。可是……」
「可是什麼?」又吊他胃口了,真是的。
「錦瑟姑娘,你不放手,教我如何死去?」握著她的小手的感覺……真好,他已經許久,許久沒有那種握住手心的感受。
他好舍不得放手……
錦瑟盯著兩人交集的部分,內心一片怔然。
是啊,她不放手,段鳳鳴如何死?
快放手、放手啊……但她的手偏生不听話。
「錦瑟,放手!」段鳳鳴的聲音低沉地催促。他也舍不得放,但終究「死’’才是他所求,因此他毅然決然松開握住錦瑟的手。
然後等待錦瑟也放開自己。
是啊,放手!她猶豫什麼啊?
「錦瑟!」他的聲音一次次加重。
錦瑟一張小臉變得很痛苦為難。
段鳳鳴為何要死?為何?死究竟好在哪里?
「錦瑟——」
段鳳鳴堅決的死意終于教她松開手指,放他高飛——
死——是自由、是解月兌、是無奈、是痛苦,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釋。
就從字面上解釋,「死」絕對不是好事。
對段鳳鳴而言,卻是他夢寐以求的願望。
手心一空,錦瑟的心底也跟著頓失所依,這比失去十燁還教她絕望。
放手的剎那,她發誓,她真的看見段風鳴眼底盛著無限的感激。
段鳳鳴感激她?!
臉上驀然一熱,錦瑟以指尖觸踫,又是那個名為「淚水」的東西。
此時醞釀在她心底的感覺,她不喜歡,好不喜歡!
低首望著崖下的漆黑,顯著,錦瑟縱身一躍,跌入無盡深處。
她不要段鳳鳴死,絕不要他死!
因為她突然發覺她很喜歡、很喜歡他,就算死是他的願望,她也不想成全了。
再也不想了——
×××
月色皎潔如玉盤,星子點點,深夜如漆,美不勝收。
今晚,夜色真美。
可惜,唉,又沒死成了。
段鳳鳴合上眸子,耳畔听著流水聲,草叢沙沙作響,連呼吸都覺得舒暢。
唯一美中不足——他還活著。
算慶幸啊……察覺自己忽然迸出的莫名想法,段鳳鳴忽地睜眼。
他在慶幸?!
怎會?每次沒死成,他總是十分失望,為何這次竟有「慶幸」的感覺?
是因為……因為錦瑟那雙充滿不舍的眸子嗎?
她在不舍他嗎?
想到此,段鳳鳴不免微笑起來。錦瑟這小泵娘,在他面前老是藏不住心思,天真可愛,讓他會想多逗逗她。
她——喜歡鳳揚嗎?
可是鳳揚喜歡的是唐妙雲,他不是鳳揚,不能為他作主,只能怪錦瑟慢了一步,可錦瑟同自己一樣壽命無盡,也不太適合鳳揚。
月色……真的迷人呢。他已經許久、許久不曾這麼閑情逸致了,真該感謝錦瑟才對。
望著望著,他的思緒逐漸渙散,有種想睡的念頭了。
段鳳鳴、段鳳鳴!
好熟悉的名字,好熟悉的聲音,是誰……是誰在喊他……等等.這名字是他的嗎?他怎麼一點也不記得了,他只記得要人喊他「段爺」,段鳳鳴真是他嗎?
段鳳鳴,你在哪里?
由遠而近的呼喚,溫柔親切還有濃濃的擔憂。
段鳳嗚——是這個名字?
好像……好像不是,他的名字不是這個,不是,應該是段…
×××
「九弟呢?」
伴著腳步聲,男中音開口朝正在掃除的僕人問。
「稟三少爺,主子在庭園。」
段三笑著說︰「哎,真是愛樹成痴。」他邊說邊走到庭園,果然見到人。「九弟!」
男子回頭,英挺的相貌與偉岸的身形,一手負在背後,顯出不凡氣勢。
「三哥。怎麼今日有空來看小弟?」段九走向兄長,嘴角掛著沉穩的笑。
段三視線越過弟弟,看往那棵屹立不搖的老樹。「怎麼我每次來,都見你在樹下沉思,你又不愛園藝,為何偏偏對那棵樹情有獨鐘?」他怎麼看都看不出那棵樹究竟好在哪,又不名貴,不過是一般樹種。
「有緣吧。三哥找我有事?」段九含著淺笑,草草帶過。
提到正事,段三的眉糾著不安。「嗯,最近北方盜賊頻竄,我想要其他人一塊跟我南遷,再者,那些盜賊都知道你有親人在北方,錢財無法打動你,自然會找上我們來要脅你,我們可不想成了你的絆腳石。」他相當清楚小弟清廉公正,頗受縣民愛戴,也無法勸他引退。
段九領著三哥往書房的方向走去。「也好,這樣我處理盜賊才不會多有顧慮。那你們何時起程?」從他當了縣令後,自家親人便聚少離多。
「過幾日吧。九弟,三哥知道你有職在身,但三哥希望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別老是將自己的命看得不重要,日夜拼命,皇上也看不見你的認真。」段三語重心長地說。
「小弟明白。對了,三哥,柔姐的孩子滿月了,可惜我這個舅舅沒空閑去探望,就請你幫我跟柔姐說一聲。」近日事情過多,他還必須將公事帶回府內辦理。
「我知道了。」
「主子、主子!張大人來了。」僕人打斷兩人的交談。
听見是張刺史,段九神情明顯不快。
這三年,張刺史為了擴張自己的勢力,跟朝廷的關系愈來愈好,但對百姓可一點都不留情,好幾次他上奏,卻都無消無息,而這事也讓張刺史將他視為眼中釘。
听見是張刺史前來,段三也有幾分緊張。「尚書大人已告老還鄉,九弟,你不能再與張朝史正面沖突了,那個小人不是好惹的。」
「三哥,小弟知道,你先回去。」
送走段三,段九來到偏廳見張刺史。
「段大人,好久未見哪!」
張刺史已出現老邁跡象,大概是縱欲過度的結果,不過臉上的奸詐依然不減。
段九拱手相迎。「下官來遲迎接,請張大人見諒。」
「沒關系。段大人,老夫是來康你談事情。」
「張大人,請說。」
「近來盜賊的事情已傳人宮中,皇上听了頗為震怒,下令要我們緝拿這些殺人不眨眼的盜賊,你也知道以我們這州的黑段軍為最,身為屬下的我們自當要盡力。」張刺史暗示勉說。
段九也清楚他們這州號稱黑段軍的盜賊最為猖獗,但他們遲遲動不了手的原因是黑段軍未曾在這州犯案,倒是別的州經常吃到苦頭。
「下官明白。」
「我屬意你的能力,所以要派你前去剿滅黑段軍。」
段九听了皺眉,立即清楚張刺史是有意拿他來開刀。因為黑段軍這群盜賊行蹤不明,要剿滅,談何容易!再者他們有多少人?使用何種兵器?善用什麼戰術?至今仍沒人能清楚,這分明是要他帶兵去送死。
「張大人,如此輕率是不智之舉。」他拳頭握緊,神情斂住。
張刺史已習慣段九的刺耳不敬的言語,他微微笑開,吐出更邪惡的話語,表情猙獰到使人憎惡。
「我已經頒布一道命令,‘這州的州民不可遷離,擅離者,死。’段大人,你希望你的親人一並送死嗎?」
「張刺史,這太過分了。」段九氣得站起。
張刺史呵呵直笑。「段大人,誰要你不懂得討好我呢。為了你的親人著想,你可要盡全力哪!」對于這個三番兩次跟他作對的小子,他老早就想借刀殺人了。
段九掌心的疼也比不過心底的恨。
世上怎會有這樣的人出現!
罔顧人命,只為貪圖自己利益。
段九內心恨著,卻莫可奈何,只得領令。
原以為張刺史僅僅下令而已,沒想到過沒幾天,他所有親人全被帶進刺史府,脅迫的意味濃厚,教他不得不上陣。
「段大人,整州都在期待你的佳績哪。」張刺史惡意地說。他要讓世人看清得罪他的下場,絕對不好過。「我限你兩個月內剿滅黑段軍,否則……」
張刺史高招地沒有明講下場處置,但段九心頭清楚,要是他沒完成張刺史的命令,他的家人就要遭殃。
「我要見他們一面!」當著其他官員面前,段九以懇求的方式,讓張刺史必須同意。
「帶他去。」
守衛帶著段九來到張府內的偏房,在此,段九果真見到三哥、四姐、五姐、六姐、八哥與他們部分的家人。
「小弟,你沒事吧?張刺史那家伙有沒有刁難你?」段三連忙上前。
張刺史——提起他的名,段九滿腔怨恨,卻又微笑以對。「沒事,張刺史擔憂你們的安危,所以將你們遷入張府保護,這樣我剿滅黑段軍時,才無後顧之憂。請不必擔心,你們很快就能回去了。」
「真的嗎?那就好。那小弟你呢?剿滅黑段軍,張刺史是想借機會對你下毒手吧。」段柔抱著剛滿月的孩子擔憂地說。
段九感謝家人的愛護,並走到五姐段柔面前。「他好可愛,取名了沒?」
「小弟,你來取可好?」
段九第一時間便想到這名字。「趙子萌。願我這外甥將來有光明的前途。」
「趙子萌?挺好听的,謝謝小弟。」
六姐段潮朝段九招手,示意他過來。
「潮姐,有什麼事?」
「我听見一些消息,是由張府傳出來的,他們知道帶領黑段軍的頭兒是誰了,據說是一名叫段七的男人。張刺史知情,我想他是故意的,他知道我們少了一個兄弟,所以大概希望我們兄弟反目……」
段九再也听不見段潮的聲音,滿腦子七哥的事情。
「小弟,你有沒有在听?」
「潮姐,除非我親眼所見,否則我不會相信七哥是盜賊。」七哥不會是這樣的人,小時候他倆就最為親近,他信任他的七哥。
段八走近插話,神色凝重。「小弟,你不得不信,因為我曾在別縣親眼見過七哥統領黑段軍,雖然驚鴻一瞥,但我認得出那就是失蹤十幾年的七哥。」
「八哥,你可能看錯了,我們分開十幾年了,臉型多少有改變,說不定那個人是很像七哥的人……」段九繼續提出反證。
「連胎記也會一樣嗎?你還記得七哥左手臂上有個如火焰般的紅色胎記嗎?我沒忘記,小弟忘了嗎?」
段九臉色沉下,真的是七哥嗎?
四姐段雲也走過來,丈夫死後,她一肩扛起夫家事業,因此在夫家地位尊貴,但大難來時,夫家也沒人護著她立即與她撤清關系,現實得令她寒心。
「小弟,無論那個人是不是段七,我想張刺史也不會放我們平安回去了,你還是逃吧,能逃多遠就逃多遠,別回來了。你為官清廉,卻不適合這朝代,或許平民百姓的生活才屬于你。」
「雲姐,你說這什麼話……」段九微微退後,望著所有人的目光皆面對自己,這才發現他竟然犯了大錯,將自己的親人牽連其中。「對不起,是我,是我害了你們……」
段柔走近他。「小弟,怎麼這麼說呢?我們是一家人,當然齊心協力,沒有所謂誰害了誰這種說詞,只要是你認為公平正義的,我們必定支持到底。」
「對不起,謝謝你們……」
「小弟,我認識張刺史的兒子,說不定會有轉機,你就朗擔心我們了,快去完成你的任務,順便確認對方是不是……七哥。」段潮試圖讓他寬心。
「謝謝你們……」他的一意孤行竟換來這結果,要是早知道……早知道的話……
「一家人嘛!應該的。」段三雙手搭上段九的肩膀,曾幾何時,這個最矮小的弟弟,已經能夠撐起段家的天了。「我們都以你為榮,放手去做!」
段九合上眼眸,然後毅然轉身來到正腦。
「張刺史,兩個月是吧?我希望你能遵守你的約定。」他雙眸泛著冷光,威脅道。
「當然……」張刺史有點嚇到,仍撐起面子。
「要是我家人稍有差池,天涯海角,我都會追到你。恕下官告辭。」一旋身,段九離開張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