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擎乍見李思齊那一秒,腦海立即浮現出四個字——為情所困。
他眼圈黯青,神色不豫,連正眼瞧李擎一眼都懶,開了門之後整個人窩回沙發,心緒不平地翻閱膝上成迭的檔資料。
「怎麼啦?給我臉色看!我可是為你奔波勞碌,連車馬費都沒索取喔。」李擎徑自打開玻璃櫃,倒了杯灑,與他對面而坐。
「你試試看一早上神疲勞轟炸,我今天才真正見識到我老娘的罵人功力。」他不耐煩地將文件拋在桌面。
「怪得了誰?你以為那兩老可以消受你一句話就解除婚約?魏家也是有頭有臉,就算魏家珍理由充分,說服得了她爸媽,你形象那麼差,不怪你怪誰?」李擎訕笑。「再說被罵也不是第一次了,何必技應過度?」
「她搬走了。」他話鋒一轉。
「誰?」李擎莫名其妙,被他利眼一瞪,立刻恍悟。「喔,茉莉啊!她辭職了麼?這很正常啊,她煩不勝煩,回台中躲你不正好?你擔心什麼?跑不了人的。」
他面色凝重。「不,不只,她從姜浩中家搬出去了,帶著孩子。」
「噢!」一陣驚訝。「她可真怕了你了,這倒奇怪……」梁茉莉的行徑出人意表,李擎也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什麼。
「誰說是‘怕’?我怎麼覺得是‘恨’呢。」李思齊無奈。當他親自前往姜浩中家樸了個空,已難以掌握她的想法。姜浩中對他敵意其深,保護妹妹的無理舉措情有可原,但要他松口說出梁茉莉行蹤恐柏不易。
「這還用說,她千方百計讓孩子被姜浩中收養,不讓任何人知道她有孩子,甚至不親自帶在身邊,不就是怕你有一天會知道?要是恨你,大可用孩子要脅你,讓你難受,但她什麼都沒做。話說回來,難怪你上次威脅要告她傷害罪的和解條件她照單全收,想來是怕上了法院影響到家人和孩子。」
他低眉思索,後悔的情緒慢慢涌觀,他問︰「她和沈家的關系是怎麼回事?」
李擎尋思片刻,道︰「兄弟,是我們太粗心了,只能說,從前你們李家真不把沈家放在眼里,他們一家子的關系你也毫不在乎,這根本不該是問題的啊。」
「請說重點。」他又露出不耐之色。「我難不成每和一個女人交往都去清查她的族譜?」
「這事我也是後來才想通的,」李擎好玩地看住他。「喂,你還記得十多年前我們一起參加了一場告別式嗎?」
「誰耐煩記這個!」
「是沈家老太爺的告別式啊。」李擎點名提醒。「那時候李家和他們家交情不深,沈家在商界也開始淡出,你父親甚至懶得出席,派你做代表致哀,你忘了?」
「這種虛應的告別式不止一場,怎麼記得?」
「不一樣,這場可精彩多了,有個挺標致的女人帶了個小女孩來鬧場,逼沈家那個晚節不保的老大出來認親,鬧成一團,記不記得?」
他登時傻住,早已混沌的記憶開始有了隱約輪廓,那個古靈精怪的小女孩,一張不馴的小臉直瞪著他的小女孩,不肯隨大人起哄偎在他懷果痛哭的小女孩,他記得她,她不肯說名字——
「那個小女生?」
「就是沈玫瑰啊。」李擎像獨家報導揭露辛辣內幕一樣雙瞳發亮。
「沈家一個遠房親戚說的,她根本不是大房所出,是沈家老大在外面私生的女孩,後來怎麼承認她的沒人知道。沈家那時沒分家,好幾房人丁眾多,誰在乎多個小女孩?所以她年紀和幾個兄長有相當大的差距就是因為如此。不過我想沈家和她關系可能比較淡薄,她很少被帶出來亮相,所以外界不太知道她的存在,直到她大學畢業回國了,才比較多人知道有這麼個小女兒,當年那場鬧劇也被人淡忘了,沒有人敏感到把兩件事聯想在一起。」
所有的線索似神經突觸迅疾連結——所以她後來改名叫做茉莉,不過是做回以前的自己。她正是那個在喜宴上把自己整得七葷八素的頑劣女孩。
李思齊驚訝得無以復加,他們倆結緣的歷史竟如此長て,那麼,梁茉莉自始至終,是否沒有忘記過他?
他怒力回想小女孩的容貌,進而延伸到在姜浩中家目睹的那張少女生話舊照,那份熟悉感是這樣來的吧?一股奇異的暖流在體內迅速擴散,胸口同時生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輕疼。
「我猜,姜浩中是她同母異父的兄長吧。」他陷溺在回憶果許久後問。
不解的是,她當年有自己的手足、母親,為何願意月兌離原生家庭而廁身在難以釋出善意的復雜家族寄居?
「照推論是的。我托人問過,她母親把她送走半年後就病逝了。你覺得把女兒想方設法送到沈家像不像某種形式的托孤?姜浩中倒是跟著外公外婆長大的,老人家大概無能為力多負擔一個孩子吧。」李擎合理推斷。
「我想……」李思齊站了起來,一整個早上未進食,加以無預警的情緒神擊,以及一項令他坐立難安的猜測,讓他微感暈眩,他站穩後,再度開口︰「我想,我做錯了一件事……」
他取出手機,尋找誦訊錄,撥通電話,他開門見山︰「明葉,我們見個面吧。」
他繞了這座小型公園幾圈,尋找各個角度觀看公園內嬉戲的一群孩子和保姆,其中一名年輕母親背對著他,手里抱著一名幼兒,她身形清瘦但結實有力,牢牢環抱住孩子。她在樹葫下悠閑步行,望著沙地上的其他孩子若有所思地微笑,不時對里的幼兒說悄悄話,累了就找塊石階歇腿;孩子若一鬧,她立即起身,以手指當玩偶對著孩子即興表演,發出嘰咕逗弄聲,極有耐心,她笑得十分陽光,露出上排皓齒,看不出一絲隱憂。
如果情況介允許,他並不樂意破壞這名母親享有的恬靜午後。他靜候良久,終于走上前,靠近那名母親,極輕地叫喚她︰「茉莉。」
她回過頭,瞥見他,笑容只舒展一半,便收斂無形,卻也沒躲避。她垂首思忖,找了張石椅坐下,讓孩子在她兩膝間站立喝水;他接受她的默許,在她身旁坐下,模了模孩子的頭,孩子仰起小小臉蛋,他趁機仔細端看。
孩子眉眼極像父親,其余近似母親,一徑笑盈盈地,似乎很開心。
「我知道躲不過他,他說服了明葉對吧?」她先開口。「李擎,這次他派你來又想告我什麼了?」
李擎尷尬地笑。「看來要化解你對他的偏見很難了,這不怪你,我若是你,這一生費盡心思愛這個男人,才沒那麼輕易便宜他呢。」
她全身戒備,冷睨他不作聲。
「我們聊聊吧,先別預設立場。不妨告訴你,我不是總站在他那一邊的,但是茉莉,讓別人了解你,有這麼難嗎?」
她眼神透出古怪,仍安靜洗耳恭听。
「有多久的時間了?那時候你才十二歲吧?你第一次遇見李思齊時。」
她神色驟變,萬分訝異,沒有接腔。
「或許你並不全然心甘情願進沈家,畢意你還有親愛的哥哥、外公外婆,但這是你母親的願望,她希望你過上好日子,這是她做不到的事,藉由你,也許還可以拉拔你哥哥也不一定,對吧?」
她微楞,闔上眼,似乎不願回想,也不回應。
「如果我說錯了什麼,請糾正我,我也是用推想的。大鬧靈堂那次,我見過你母親,印象很深刻,用這麼激烈的手段,一定是別無它途了。
她嘆口氣,垂下眼睫。
「你可以不听從的,但你乖乖進了沈家,除了母親的因素,是否還為了李思齊?」他大膽推測。
她看著他,神情明朗擔然。「我只是個孩子,懂什麼?」
「你真正不懂的是,進了沈家,為何見到他的機會卻寥寥可數吧?」
「你士武斷了。」她不以為然地白他一眼。「我是想見到他,但我也有我的生活得適應,不是成天掛記著他。」
「謝謝你的糾正。」他滿臉嘻笑。「你或許偶一為之能見到他,可惜年紀太小,他根本不會注意到你;最槽的是,你高中一畢業,家人就送你到國外求學,你連反對的權利都沒有,這點算是你親生父親對你的昭顧;但是接下來四年,你費了許多功去想盡辦法回家,就為了見他一次,但就算見著了又如何?你長大了,他連你是誰都不知道,我很好奇,你是怎麼熬過那段時間的?」
她臉頰泛紅,輕咬著下唇,替孩子 拭嘴角的水滴,口氣有些憤慨︰「你們這些人,花這麼多精神挖掘這些過去做什麼?意義到底在哪果?都不用猜了,我全都可以告訴你。其實根本沒什麼,我不過是比別人傻一些、頑固一些,我總相信但凡努力就可以看見結果;我也比別人有
耐性一些,我願意枯等守候,我不是一味迷戀他,我只是沒有遇到比他更吸引我的人。」
她輕輕地說,大學時代的她還是相當青女敕,且文靜,她跟在家人身後,默默凝視出現在社交場合,身旁不斷更換女伴、意氣風發的李思齊。
隔著太多人為屏障,她無法與他觸及,他的視野果也不會有她;但她不急切、不氣餒,她懂得學習,細細觀察那些女人,把她們的五官取向、穿衣風格、流行妝發,牢牢記在心果揣摩,那是他喜歡的模樣,她慢慢懂得了。畢業後,她花了許多的時間,將自己一步步轉化為那副嬌艷模樣。他的女伴都有一雙深邃大眼,她便將自己的杏眼微整成雙眼皮;他的女伴幾乎是尖下巴,她允許自己略圓的下巴定期注射玻尿酴,制造更標準的瓜子臉;那些女人多半有一頭性感鬈發,她從此不再洗直長發。她成功吸引了他,她出月兌成一朵十足的玫瑰。
「當女人眼里只有一個男人的時候,為他做出任何改變並不稀奇。當我離從前的茉莉越來越遠的時候,又何須提及那段不算愉快的青春期?他眼中的我就是沈家的玫瑰,我因此和他在一起了,我很珍惜。只不過沒想到,我因為沈家與他相戀,也因為沈家和他分開,終究……」她
無法再說下去,伸豐摘了片葉子吸引想走遠玩耍的孩子。
李擎聆听良久,忍不住再打量梁茉莉幾回。原來這就是她和從前不太一樣的原因。他不如女人敏,可以輕易分辨五官上的細微變化,以為不過是化妝技巧的差異;他本身倒是欣賞她現在的清秀模樣,容易親近得多。他忍不住為李思齊開解︰「茉莉,他誤以為你和其他女人一樣,喜歡他的動機都不夠純粹,你說這是他的偏執也好,生在那種家庭,很難不認為別人都沖著他的背景來的。更何況,你並不否認當時你父親的狀況你早已得知啊。」
她輕輕一哂,甩了甩長發。「沈家好壞,和我喜歡他又有何干?他幫也好,不幫也好,都不會動搖我的意志。我替父親開口求助,是因為就算他利用我,畢意他是我父親,怎能袖手旁觀?」一陣哽咽,她輕咳一聲,才說下去︰「我終于明白,很努力地愛一個人,和能得到多少愛一點關系也沒有。我一直以為,我絕不像我母親,愛情運這麼差,前後兩個男人都辜負了她。」她保持笑容,不流露一絲哀傷。「這樣也好,我做回了自己,不必再為任何人改變,不必再取悅別人,不再牽腸掛肚。我母親姓梁,我做回梁茉莉,就這麼簡單。」
「為什麼沒和沈家來往了?」
「我出師不利啊!」她大方地自我調侃。「他們高估我了,我沒這麼值錢,況且他們也自顧不暇。」
李擎有些困窘。「錢能解決的事就不叫無價,李思齊或許想錯了你,但在當時,他這麼絕決地要分豐,就是不想把你們的關系和錢址上關系。你消失的那段時間,他也並不好過;和汪靜她們交往,缺了你這位主要觀眾,他持續下去的動力也消失了。茉莉,他曾經很不諒解你,但這一切,不正是因為對你的缺乏了解嗎?你何曾讓他明白完整的你?你依照他的喜好型塑你自己,但或許那也是一種誤解。他遇見你之前始終未婚,說明他不曾遇到真正動心的人,他動念和你一起同居生話,是因為你的個性和他的前女友們不同,不是你更美,是你讓他更快樂。」
她認真凝視他,突然笑了。「謝謝你替他做的詮釋,我心領了。今天這個話題就到此為止,他將有他的婚姻生話,別再節外生枝了。」
「他取消婚約了。」
她抱起孩子的動作僵碓了一秒,旋即面轉陰郁,不て,她吸了口氣道︰「這和我無關。他在這方面一向很瀟灑,我就不轎情祝福他了。」
「茉莉,原諒他吧。」
她表情嚴峻,堅寶地宣布︰「不相干的事不用討論,孩子的事我不會讓步,他想怎樣就放馬過來吧,我可以奉陪。」
「不會上法院,不會有協力廠商協調,不會強人所難,不必改姓李。孩子是你的,他只要求讓他隨時能探望,這是做為父親的微小要求,你可以安心回去工作,孩子就帶在身邊吧,不用擔心李家,這件事我們不準備公開,你不會受到任何干擾。」李擎暢然宣示。
她吃驚得合不櫳嘴,繼之大惑不解,但看李擎一臉鄭重其事,她不放心地說︰「不會又有什麼詭詐吧?」
「我用我的人格擔保。」他舉起右豐,然後取出一串鑰匙和門卡。
「還有一點小小要求,他請你帶著孩子搬回去,房子一直是你的,他從沒更改過,借住杜小姐的公寓總是不方便,租房子也是一筆開銷,我想你不會接受瞻養這個說辭,就當作他對孩子的照顧,讓他安心吧。」
她默思許久,不動聲色,李擎嘆口氣。「這是對你們最好的妥協了,你為他做了這麼多,還差這一點麼?」
她緩了容色,但未松口。「我需要考虎。」
她緊抱住孩子,往公園出口方向起步,想起了什麼,又停步回首,朝他露出難得的友善笑容。「請轉告他,以後他想怎麼做就放心去吧,他永玩是自由的,愛或不愛,我早巳不介意了。孩子是我-生的,他不需心有障礙,從我想通了這一點後,再也別無所求,你能了解嗎?」
他點點頭,想說的話吞回肚里——你不過是轉換了另一種方式保有你的愛,一種不會再被放棄的愛。
如果可以,他真不想再驚擾這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