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搭乘一輛低調的馬車到了核桃胡同,就見「隨遇堂」的牌匾掛在一間不起眼的小醫館大門上。
一護調查的結果,與陸知萌發生爭執的那人叫蘭敬修,是個大夫,隨遇堂是他開的醫館。
他來自顧城邊境,有個相依為命的女兒名叫蘭晨嵐,他們父女是來京城尋失散的妻子。
顧城位在邊境,地處偏僻,流寇猖獗,他的妻子是在一次流寇屠城中失散的,那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他卻不放棄希望,一路打听消息,由顧城找到了京城。
「大人,就是這里。」
樓賽璽下了馬車,微微抬眉,雪白的斗篷襯得他更為挺拔,雪花飄落在他身上,一旁的一護見狀,想為他打傘,他輕輕搖了搖頭。
胡同里十分安靜,他與一護走進隨遇堂,就見蘭敬修正巧走出來,手中的竹筐里擱著草藥。
他見到樓賽璽只微微一愣,便將竹筐擱在桌上,朝著樓賽璽躬身施禮道︰「小人蘭敬修見過相爺。」
樓賽璽微微頷首,「蘭大夫免禮。」
蘭敬修也不意外,能上門,勢必是查過他了。
不只樓賽璽查過他,他也查過陸知萌了,但他所得有限,只查出她寄住相府,至于什麼來歷、何方人氏,均是無從得知。
樓賽璽毫無顧忌的打量這一方院子,漫不經心地說道︰「能進去說話嗎?」
他看起來慵懶又危險,蘭敬修深吸了一口氣讓開身子,「相爺請。」
樓賽璽抬腳便跨了進去,一護隨後。
蘭敬修落後他們一兩步︰心中十分忐忑。
那日他去尋陸知萌,是他的病人上門來,問他可有賣那精致小巧的「補品」,他一見之下大驚失色,氣急敗壞地去警告陸知萌,不管她的藥片是怎麼來的,這麼大肆販售都極為不妥。
他以為她只是個不懂事的小丫頭,哪知道突然來了當朝丞相給她撐腰,若知道她和丞相有關,他也不會貿然上門去。
魂穿到大慶朝二十余年了,他自然明白眼前這個人在大慶朝能夠一手遮天,不用任何理由就可以讓他消失。他是大慶朝除了皇帝之外權力最大的人,外傳皇帝是他的傀儡。
這樣的人,要弄死一個平民百姓比輾死一只螞蟻還要容易,若他是一個人便罷,但他有女兒,還有心愛的妻子要尋找,他不能意氣用事,丞相大人若要他下跪道歉,他會照做。
「本相也不拐彎抹角了。」樓賽璽逕自坐了下來,直直的盯著蘭敬修問道︰「你知道那藥片的來歷?」
他沒讓蘭敬修坐下,蘭敬修便不敢坐下,此情此景形同樓賽璽在審問他一般。
蘭敬修壓抑著心頭的驚意,搖了搖頭,「小人不知。」
樓賽璽一雙眼楮深沉精明,還有幾分陰鷲,看得他膽戰心驚,心里直打鼓,更加懊悔那日不該沖動行事。
「你這是不肯吐實了?」樓賽璽目光落在蘭敬修身上,眉稍微挑,聲音低了一點。
他話問得緩慢,卻有種無形的壓迫,蘭敬修頭皮發麻,他強自鎮定,仍堅持道︰「小人當真不知。」
「既然如此,怎麼逼迫你也不會說了。」樓賽璽輕勾嘴角,「那好吧,本相只問你一句,那藥品吃得死人嗎?」
蘭敬修搖了搖頭,「吃不死人,相反的,若開藥得當,有益身體康健。」
「吃不死人,那便行了。」樓賽璽起身,淡然一笑,理了理衣袍,「叨擾了,樓某告辭。」
蘭敬修驚訝了,竟然這樣就放過他?
樓賽璽走了,沒有再回頭。
蘭敬修從怔愣中回過神來,趕忙三步並做兩步上前去關上院子的門,這才輕輕舒出一口氣。
樓賽璽直到上了馬車都沒開口,一護沒敢打擾主子思考,只吩咐車夫回府。
他臉色陰沉了一些,垂著眸子,眼神冷冽。
蘭敬修只知道吃不死人嗎?不,他什麼都知道,而他知道的,陸知萌肯定也知道,但卻不能對第三人說,甚至說了便可能會引起驚濤駭浪。
而他就是那不能知道的第三人,陸知萌跟蘭敬修有共同的秘密,他們並未說開,也沒機會說開,但彼此都心知肚明,這令他不舒坦。
不,是很不舒坦。
「過了嗎?」樓賽璽抬頭,目光深暗的看著一護。
一護慚愧道︰「卑職無能,查不出陸姑娘的藥是從哪里來的,陸姑娘從來沒有與海商接洽過,每日除了相府和醫館,並未去其他地方。」
樓賽璽心忖,也就是說,她每日開出的藥和她賣的補品,此刻都放置在她房中?
一護又道︰「卑職也趁汀蘭院無人之時潛入周詳過,未曾發現任何藥品。」
樓賽璽眯起眼楮,手里把玩著一枚扳指。
這丫頭的可疑之處不止一點兩點,她除了失憶、藥品,還有什麼瞞著他?
照說,她如此可疑,祖母不可能留下她,祖母可不是那種尋常人能糊弄過去的老太太。
祖父乃前朝首輔,祖母是一品誥命夫人,又在他爹娘相繼過世後獨立撐起了樓家,將他與芙兒扶養長大,精明不在話下。
這樣的祖母,會看不出陸知萌有古怪?
回到相府之後,樓賽璽去了良辰院見樓太君。
樓太君向來精神矍磔,雖然年紀大了,但過去的魄力和威嚴絲毫沒減少,她從來不曾闔目坐著,總是精神抖擻,會自己找樂子,找新鮮事做,比如京城的貴婦之間最近流行品大越國的茶,她便找了數十種大越茶來研究著沏泡,半點不嫌麻煩「來來來,你來得正好,我這兒有五種茶,你品品哪種最爛。」
樓賽璽嘴角抽抽,「不是該品最好的茶嗎?」
樓太君正色道︰「這你就不懂了,好的不易品出,爛的比較容易,你喝喝哪種最難喝,告訴我便是。」
樓賽璽逐一品茶,其中四種各有千秋,果然難分軒,只有一種說不上難喝,卻也不大好喝,極容易分出來。
品過茶,樓太君心滿意足讓青階收拾了,這才坐了下來,「無事不登三寶殿,什麼事呀孫子大人?」
樓賽璽微微蹙眉,「孫兒有一事請教祖母。」
樓太君看著豐神俊朗的孫兒,臉上帶著讓人看不透的笑意,「你問。」
樓賽璽微微抿唇,「祖母為何將陸知萌留下?不怕她害了相府嗎?」
樓太君眼楮閃亮亮的,「傻孩子,你無須提防萌丫頭,萌丫頭就是個單純沒心眼的,懵懵懂懂到咱們這里來,什麼都不懂,你多照顧些便是,最好能娶來當媳婦兒,那就再好不過了。」
樓賽璽蹙眉,怎麼說沒兩句話題就跑到他的婚事上了?
「祖母因何又說到婚事?孫兒並不關心婚事,也沒有成親的打算。」
樓太君趁機數落道︰「你呀,都是大齡青年了,身為一國之相,沒忘記咱們大慶朝的律法吧,三十未婚,得由衙門婚配。」
樓賽璽英氣的眉宇一皺,「孫兒是一國之相,即便要議親,也輪不到一個來路不明的丫頭。」
「什麼鬼話?」樓太君睨了睨青階,青階會意,去里間拿了一件衣袍出來。
樓太君當著樓賽璽的面將衣袍抖開來,「喏,這是你的袍子吧!欺負了人家就要負起責任,我樓家的子孫可不是沒有責任感的人。」
樓賽璽在看到那件衣袍後一臉見鬼的表情,臉上陰晴不定,還有抹惱怒的暗紅,「祖母不問問這衣袍為何會穿在陸知萌身上?」
「有什麼好問的,鐵證不是?」樓太君嘖了聲,「我剛才不是說了,你既然都把萌丫頭辦了,就要負起責任,痛痛快快的與她成親。」
樓賽璽面上一陣發燙,「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樣。」
樓太君非常大聲的說道︰「光泉都給我看過被單啦!萌丫頭是清白之身委身于你,你還有什麼好說的?若你要說沒那回事,祖母可要看不起你了。」
樓賽璽深吸一口氣,「祖母!」光泉好樣的,敢扯他後腿!
樓太君突然嘆了口氣,溫言道︰「我不期待你身邊有個知冷知熱的人,我只希望你身邊有個能令你生氣令你笑,令你氣得半死又牽腸掛肚的人,令你有情緒,令你心甘情願下廚做飯給她吃,而那個人不是別人,就是萌丫頭。雖然她的來歷不明,或許配你不上,但她是最適合你的人。」
樓賽璽垂著眼眸一聲不吭,半晌才抬眸問道︰「難道祖母真想孫兒與陸知萌成親?」
「當然啊,難不成你以為我玩假的?」樓太君呵呵一笑,「我什麼時候跟你玩假的過了?要玩就要玩真的,那才有意思。」
樓太君的話回蕩在腦中,從良辰院離開,樓賽璽原想回思閑樓的雙腿,莫名的轉去了汀蘭院。
陸知萌正抱著風風在玩沙包,見到樓賽璽,她眼楮一亮,杏眼笑得彎彎的,「這麼晚了,大人怎麼會來呀?是不是煮了什麼好吃的,要喊我去吃?」
樓賽璽淺淺蹙眉,「姑娘家不要一天到晚想著吃。」說著逕自坐了下來,小青連忙斟茶。
他眼眸不經意的四處索,一護說房里沒有藥品,那麼會放在哪里?他讓光泉向大路子打听過了,她被發現之時,身上只穿著他的袍子,沒帶其他物品。
「那要一天到晚想著什麼呀?大人嗎?」陸知萌眨著水靈靈的眼楮望著他。她不知道自己無意之間撩人了,小青倒是听得斟茶的手一抖,差點灑出來。
「你不能好好說話嗎?」樓賽璽的臉頓時黑了一些。
這種話她怎麼能若無其事的看著他說出來?是當真沒心眼,還是心眼太多,想做丞相夫人?
陸知萌熱切地道︰「不如不要說話,咱們去做消夜呀!去廚房做消夜!」
樓賽璽瞬也不瞬的看著她,「你會做菜?」
在大慶朝,能這樣在他面前笑得心無城府,只想到吃的姑娘也只有她一人了吧?
在別人面前,他總是隱藏起情緒,但在她面前,他會生氣,尤其是看見她被欺負。
他一直以為,即便要成親,他的另一伴也要是個識大體,能給予他助益的女子,當然要有一定的聰慧和手腕,才能游走在各府的夫人間,打好關系,在他要利用人時能發揮作用,在他要安靜獨處時,識趣的退到一邊,而不是不分時候吵著要他做飯……
可是,他怎麼對這做飯的要求一點也不感到煩呢?他怎麼會看到她吃得開心他也心情好呢?
樓賽璽無聲苦笑,他這是有什麼毛病?居然會覺得她可愛?
「我不會,大人會。」陸知萌不好意思地一笑,「大人做,我給大人打下手呀,做好了,咱們一起吃。」
樓賽璽沒回答,從袖中取出一張紙,「那日上醫館找你生事的人叫蘭敬修,是個大夫,這是他的醫館,館名叫隨遇堂。」
陸知萌嚇了一跳,愣愣地看著紙條,「大人為什麼要……為什麼要給我那個人的住處?」
樓賽璽淡淡地道︰「他有很多事要問你,你也有很多事要問他,你們不該見一見嗎?」
陸知萌一個字也答不出來,形同默認。
那日之後,她想了良久,得到的結論是,她想見蘭敬修一面,他可能也是穿越人,看到她的藥才會驚疑不定。她有很多問題要問他,而他也必然有很多問題要問她。
不過,丞相大人是如何知道的?怎麼會知道他們兩個有話要說?
樓賽璽離開了,陸知萌愣了好一陣子才若有所悟。
哪有為什麼,因為他是丞相大人,當然是無所不知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