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邊,樓宇慶領著參與套馬的人手部署著,彷佛在戰場上布陣的將士般。
他們鎖定了野馬群中的那匹頭馬,而那確實是一匹適合育種的頭馬,骨架肢干精實,比例極佳,意氣風發又體魄強健。
軍馬經常處在嚴峻的環境之中,需要極佳的體力及體能,後天的飼育及訓練當然能有效地將軍馬的效能提升,但若先天不良效能則會減半,所以育馬是非常重要的一環,馬虎不得。
為了不驚動野馬群,樓宇慶的指揮以手勢及眼神為主,盡可能地不發出聲音。河岸邊安安靜靜,只有偶爾傳來幾聲馬嘶。
突然,遠處傳來馬蹄聲,往聲源一看,不知哪兒沖出了十幾匹馬跟十幾個人呼呼喝喝地朝著河岸邊奔去。
這陣騷動驚動了野馬群,也讓樓宇慶他們陷入可能遭到野馬沖撞踩踏的危機之中。
受到驚擾的野馬四處奔竄,其中有幾匹馬便朝著秀妍三人而來。
見狀,秀妍立刻拉起已經嚇呆的支希鳳跟秋心便要跑開,可支希鳳嚇軟了腿,竟整個人癱坐在草地上。
此時一匹看起來約莫只一歲的母馬朝著她們的方向奔來。
眼見那馬就要撞上支希鳳,秀妍在情急之下便撲向了她,緊緊地抱住她並使勁地扭拽身軀將支希鳳撲倒在草地上。
馬的後蹄一撇踢中了秀妍的頭。
「啊!」她感覺到後腦杓像是被捶了一下,瞬間暈眩。
她眼前一陣迷蒙,什麼都看不見,也感覺不到什麼,只听見支希鳳哭著叫她——
「秀妍!秀妍!你醒醒!唉呀,流血了!」
她感覺到支希鳳在搖她、晃她,她的後腦杓有點濕黏,她覺得很不舒服,卻說不出話,只是艱難地抬起眼皮、睜開眼楮。
這時樓宇慶沖了過來,一把拉開支希鳳,神情嚴肅,「別搖她!」
支希鳳嚇壞了,眼淚止不住地看著躺在地上的秀妍。「秀妍,你別死,別死……」
秀妍慢慢地恢復了意識,還有剛才短暫失去的視覺,她看見樓宇慶的臉,憂急的、恐懼的、隱藏著憤怒的臉。
「別怕,沒事的。」他安撫著她。
可她不怕啊,看起來害怕極了的人……是他。
他將她扶了起來,發現她後腦杓有血,他心頭一緊,小心翼翼地檢視著她的傷口,確定只是皮肉傷後才稍稍地松了一口氣。
他將她抱起,腳步穩健緩和地走向不遠處的馬車。
韓健跟上來,低聲地道︰「少爺,是胡成安在鬧事。」
聞言,他濃眉一皺,眼底迸射出懊惱憤怒的銳芒。
胡成安是馬商胡大駿之子。胡家發跡于兗州,亦是以育馬、養馬為主業,早些年在朝廷的軍馬揀擇上胡家總是贏家,無人能出其右,直到樓宇慶開始進行育種及馴馬並參加揀擇。
胡家的馬場離此地亦不遠,但雖同在兗州育馬,彼此一直以來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可今天胡成安挑在他圈馬的時候帶人闖了進來,擺明了就是要與他作對。
「先把秀妍送回去治療,這筆帳我會跟他算。」他說。
來到馬車旁,他讓支希鳳跟秋心先上了車,再小心地將秀妍也送上去,怕馬車顛簸讓她不適,他決定自己駕車。
就在此時,胡成安竟騎著馬找上來了——
胡成安模樣肖母,身形碩長,長臉瘦鼻細目,長得一副不討喜的樣子,他跟樓宇慶一樣常常是京城及兗州兩地跑。
「怎麼要走了?不圈了?」胡成安為了自己破壞樓宇慶的好事而沾沾自喜,得意洋洋。
見胡成安還敢過來,韓健、方日東及其他人都十分生氣。
「胡少爺,」韓健道,「樓胡兩家在兗州育馬,早已說定互不侵擾,你這不是壞了規矩嗎?」
「我侵擾誰了?」胡成安哼笑,不以為然地,「我去樓家馬場了?」
「你真是鬼扯!」方日東氣憤地,「自三里亭以下到洞水的沿岸及流域是樓家向官家租賃,不等同于樓家馬場嗎?」
「那些野馬是從我胡家那邊跑來的,我不過是來追趕罷了,哪是什麼侵擾?」胡成安一臉無賴地笑著。
樓宇慶臉上看不出什麼情緒,可眼底卻燃燒著怒焰,想起方才那千鈞一發之際可能發生的不幸,想起秀妍差點在馬蹄底下丟了命,再看著胡成安那囂張妄為的模樣,他一語不發地上前,走至胡成安的坐騎旁,伸出勁臂,一把便將胡成安從馬背上拽了下來——
「啊!」胡成安未料樓宇慶會有此舉,一時反應不及地重摔在地上。
胡成安的手下見主子被拽下馬,一個個想上前救主,樓宇慶猶如利刃般的目光朝他們臉上一掃,沒人膽敢妄動。
「樓宇慶,」胡成安惱羞成怒地瞪著樓宇慶,「你敢?」
樓宇慶擰著他的衣領,將他遇在地上,兩只眼楮像是要將他生吞活剝般地直視著他,胡成安掙扎著想起來,卻推不開樓宇慶強而有力的臂膀。
「樓宇慶,你……你快放開本少爺!」他叫囂著。
樓宇慶冷冷地看著他,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告誡他。
「要是我車上的姑娘有個什麼萬一,你會知道我樓宇慶敢是不敢。」說罷,他松開手,旋身坐上馬車,駕車駛離現場。
經過大夫治療及包紮後,秀妍睡著了,再醒來的時候已是傍晚時分。
「秀妍,你可終于醒過來了。」守在床邊的支希鳳見她睜開眼楮,喜極而泣。秋心在一旁邊安慰支希鳳邊關懷秀妍的身體。
「我睡很久了?」秀妍覺得自己的身體有點僵,似乎已經維持同一個姿勢好一段時間。
支希鳳用帕子誼了據鼻子,「快三個時辰了吧,你還好嗎?疼嗎?」
「後腦杓是有點疼……」看支希鳳一臉擔心又自責的表情,她蹙眉一笑,「不礙事的,只是被馬蹄子刮了一下。」
支希鳳眼里泛著淚光,直勾勾地看著她,「你……你是不是不要命了?為什麼撲在我身上?」
「我沒想太多,只是本能地覺得應該保護你。」她說。
是的,那一刻,她只想到支希鳳才十六歲,還是個需要被保護的孩子。
沒錯,對靈魂年齡已經三十八的她來說,支希鳳真的只是個孩子,是一個只要她早婚早生就能孵出來的孩子。
她如何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孩子在自己面前出事呢?「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听著她這些話,支希鳳又忍不住掉下眼淚,抽抽噎噎,「在發生過那件事後,你為什麼還要對我好?你不氣嗎?你……你不……」
她知道支希鳳指的是秀妍被迫頂替她而遭馬匪擄去之事,她想,支希鳳一定很自責吧?
「那天周娘子把你丟給馬匪時,我……我連氣都不敢吭一聲,我……我覺得自己很卑劣,可是我又很害怕……」支希鳳淚訴著自己的心情,衷心地向她道歉,「秀妍,我對不住你,讓你發生那種事,我真的……真的……」
話未說完,她已經嗚嗚地哭了起來。
「希鳳……」秀妍輕輕地拉著她的手。
「我們讓你替了我,你還……還冒死保護我,你為什麼這麼傻?」支希鳳哭著問。
看著她淚眼汪汪,深深自責的模樣,秀妍笑嘆一口氣,眼底沒有半點怨慰及隱恨。
「希鳳,雖然你常常對我耍些小脾氣,但是你對我也很好呀。」她的腦袋里有很多記憶的匣子,有屬于她的,也有屬于原主的。
只要打開記憶的匣子,她就能看見原主跟支希鳳從前是如何相處的。
「我們是一起長大的,也是最好的玩伴,你若是有什麼好吃的,總是惦記著給我留一份,你若是得了一匹綢緞錦織,也不忘要求給我裁一套衣裳……」她握著支希鳳的手,溫柔笑視著支希鳳,「欺負我的是你,可護著我的也是你。」
是的,在原主死前,她也沒怨恨過支希鳳或是趙嫻。善良的她,明明在那當下可以否認並指出支希鳳才是小姐,可她卻沒有那麼做。
原因無他,便是因為她願意犧牲自己以保全支希鳳,原主對支希鳳沒有恨,她自然也不會有。
听了她這番話,支希鳳哭得更慘了。
「這里是怎麼了?」門口傳來樓宇慶的聲音。
三人往門口望去,只見樓宇慶正端著一只托盤,上頭擱著一個湯盅還有一個小砂鍋,穩穩地走了過來。
「宇慶哥哥……」支希鳳哭得淅瀝嘩啦。
「你哭成這般,不明就里的人還以為秀妍怎麼了。」樓宇慶好氣又好笑地。
支希鳳抹去眼淚,嘟曦著道︰「人家是……是喜極而泣嘛!」
「既然是喜極而泣,現在就笑一個吧!」他逗著她。
支希鳳抿著嘴,臉上還掛著兩行淚,卻讓他逗得嬌憨一笑。
看著樓宇慶逗笑了支希鳳,秀妍也笑了。誰說他是大老粗的?他根本就是硬漢跟暖男的綜合體啊!
擱下托盤,他眼底盈滿關心地注視著床上的秀妍,「會暈嗎?有沒有哪里覺得不舒服?」
迎上他那因為極度關心而顯得熾熱的黑眸,她的胸口不覺一揪。
「沒……沒有,是有點疼,但不礙事。」想起他那時將造成騷動而引發事故的胡家少爺拽下馬,並給予教訓及警告時說的那些話,她頓時有種呼吸困難的感覺。
當時的他真的很Man、很迷人。
「大夫說你的傷口不深,只是皮肉外傷,但還是要觀察注意個兩三日。」他說,「這幾日你就好好地待在屋里休息吧!」
「那圈馬的事……」她想親眼見識的圈馬難道就要這樣錯過了嗎?
「還想著圈馬的事?」他濃眉一皺,兩只幽深的黑眸望著她。
「人家難得有這個機會……」她一臉失望地咕噥著。
「往後的機會多著,不急這一時。」他語氣堅定,像是不容她討價還價般。
「是呀,秀妍,你就听宇慶哥哥的話,好好地在屋里休息兩天。」支希鳳湊過來,對她擠眉弄眼地,「宇慶哥哥都說了,往後的機會多著,只要你想看,他一定會再帶你去看的。」
秀妍讀出支希鳳那擠眉弄眼所代表的含意,那丫頭該不是在撮合她跟樓宇慶吧?
樓宇慶不是支希鳳喜歡的類型她是知道的,支希鳳想把樓宇慶推給她她也可以理解,但支希鳳如何過得了趙嫻那一關?
再者,支希鳳想把樓宇慶推給她,樓宇慶難道就樂意?雖說她也覺得樓宇慶對她的關注及在乎並不一般,可……慢著,為何她覺得樓宇慶跟支希鳳之間存在著某種默契?而且他們兩個哥哥長妹妹短的,什麼時候如此熟絡了?
「今兒讓胡成安那混帳東西一鬧,那些野馬都跑了,恐怕這幾天是不會回來的,所以你也不必急。」他勸慰著她,「這幾天就先待在屋里休養吧。」
「我只是後腦杓刮了一道,又不是腦袋破了,你們未免太小題大作。」她輕啐一記,無奈地,「我才沒那麼柔弱呢!」
「我知道你不柔弱。」樓宇慶深深注視著她,語帶商量,甚至是央求地,「但為了讓我放心,你這兩日就安分點,行不?」
他對她那麼不放心嗎?迎上他那深濃熾烈又懇切的的目光,她的胸口又一陣緊縮。
已經有多久沒被男人這般關愛著了?她都快忘了那種被關心被憐愛、被當小女人看待的感覺了呢!
回想起跟李家駿七年的感情,大部分的時間她都覺得自己像是個姊姊,而他是需要她時時叮囑關心及照顧的弟弟。
也許不怪他,畢竟他們是那麼的懸殊且不對等,他能釋放的能量有限,永遠滿足不了她、照拂不了她,她想,也許他也很沮喪吧?
可眼前的樓宇慶不同,他擁有強大的能量,像顆恆星般持續地發光發熱發亮。
請給我一個自帶光芒、不怕我鋒芒畢露的男人吧!
她想起自己向月老祈求的,而他……真是那個看起來像是喝醉酒的月老給她奉上的真命天子嗎?
「睡了那麼久,該餓了吧?」他溫柔笑視著她,「我讓人給你炖了女乃湯雞脯盅,再煨了一小鍋的木耳蛋皮飯。」
一旁的支希鳳出聲鬧著,「唉呀,真是羨煞我了。」
「羨什麼?」樓宇慶蹙眉斜瞥了她一眼,「你也有,待會兒哥哥我便著人給你送過去。」
支希鳳一听,立刻模了模肚子,「我餓了,我要回房去等飯。」說完,她揪住秋心的袖子,「秋心,走吧!」
沒一會兒,主僕兩人已跑得不見影。
「這丫頭看著乖,骨子里可鬧得很。」樓宇慶笑笑叨念著,轉而望著她問︰「要我喂你吃嗎?」
「欸?」她一驚,羞得搖搖頭,「不用,我……我手又沒殘。」說著,她自個兒翻身想坐起。
「你別動。」他伸出手,一把摺著她的肩膀,神情嚴厲,「才剛提醒你要小心,你又亂來,別動,我扶你起來。」
她覺得他真是太小題大作了,她不過是後腦杓給馬蹄子掃了一下,怎麼他待她像是她被馬拖行了幾公里遠一樣?
他將手臂伸進她身體底下,托起她的身子往上,她為了找到支撐點,手不經意地抓住他的前襟,踫觸到他的胸膛……
那結實又有彈性的觸感,瞬間打開了她腦袋里某個記憶的匣子,她的腦袋里出現了一個可怕的畫面——她對著他的胸部上下其手,又模又抓又捏。
天啊!她干了什麼蠢事?
不不不,她怎麼可能在酒後干那種事呢?她不是那種人啊!
她倏地抽回手,強作鎮定地看著他,疑怯地問︰「那個……我們昨天晚上在馬喝酒,我是不是醉了?」
他挑眉一笑,「你酒量那麼好,怎麼會醉?」
怎麼她覺得……他不是在肯定她,而是在笑她?
「我說那個……」她礙口地、尷尬地,「昨晚我沒做什麼奇怪的事吧?」
「奇怪的事?」他直視著她,「例如?」
例如?她怎麼說得出口?太丟臉了!看他一副困惑不解的表情,她應該是沒做什麼蠢事吧!
剛才那瞬間閃過的畫面,應該也只是幻想,不是真的。
看著她一臉苦惱又羞赧不安的表情,樓宇慶幾乎要笑出來了。「你這麼一提,我倒想起一件事。」
「什麼事?」她問。
他眼底迸出一抹狡黠,似笑非笑,卻又一臉認真地問︰「你喝醉的時候,是不是會對別人上下其手,模模蹭蹭的?」
聞言,她腦袋瞬間一片通紅,滿臉滿耳的灼熱。
糧了!那不是夢,也不是想像,她真的對他襲胸了!
她一臉懊惱又後悔的表情,嘆了一口氣,頹坐在床上。
此時,樓宇慶一副「我不計較」的樣子,輕拍了她的肩膀,大氣地道︰「別放心上,我不介意。」
她滿臉潮紅,懊喪地瞪著他,「齁!走開!」
說著,她羞惱得像個撒潑的孩子般在床上蹬踢著兩條腿。
樓宇慶一臉嚴肅,眼底卻泄露著稚氣的狡詐。
「好,我這就走開,你乖乖吃飯吧!」說罷,他轉身走了出去。
他前腳剛跨出門口,秀妍便听見他彷佛惡作劇成功的孩子般哈哈大笑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