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起來,稱心就心神不寧的,梳妝時首飾盒子滑落在地上,項鏈斷了繩,玉珠子散了一地,彷佛是一種不祥的預感,覺得宮中會有變故發生。
「啟稟公主,皇上召見。」
才用了早膳,爹爹便派了近身大太監來傳喚她,這是史無前例的事情。
平素她不願去給爹爹請安,爹爹也不曾強迫過她,可今天這是怎麼了?
難道……爹爹真到了壽終之際,回光返照之時,所以特意傳她去見最後一面嗎?
稱心不由得有些不安,按說,爹爹的生死她本不關心,可臨到頭來,她發現血濃于水,對于父親,她還是做不到鐵石心腸。
匆匆換了宮裝,往皇帝的寢宮而去,在回廊上,她遇到了好幾個太醫院的主事,皆是神色倉皇,看樣子父親的情形的確不太好。
稱心隨著總管太監入了內殿,龍榻前,簾帳低垂,隱隱約約的,可看見父親斜靠在枕間,有宮人在給他喂藥。
「兒臣參見陛下。」稱心跪下施禮道。
她一直不習慣叫父皇,總是稱「陛下」,故意疏遠至極,但爹爹也由著她的性子,沒有糾正她的稱呼。
「婧兒來了,」呼蘭拓和顏悅色地道,「用了早膳沒有?」
雖然呼蘭拓已經強打起精神,但仍可听得出他的聲音實在虛弱,與從前宏亮駭人的嗓音截然不同。
「陛下可是龍體欠安?」她索性問道,「不知一大早召兒臣前來所為何事?」
「你這孩子,怎麼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呼蘭拓嘆了口氣,澀笑道,「就不肯好好陪朕說會兒話嗎?」
「兒臣……只是不解。」她總覺得像是發生了什麼大事,否則四周的氣氛不會如此怪異。
「朕這身子欠安已久,都習以為常了,今天召你前來,也不是為了這個。」呼蘭拓語氣和藹的說。
「陛下病了這麼久,兒臣都沒來探望……」情不自禁的,稱心道出一句和暖的話來,「實在心有愧疚……」
人之將死,又何必再與他計較前塵過往?他若想要一個孝順的乖女兒守在榻前,她也願意滿足他的心願。
娘親常說,善良之人與狠心之人的區別在于,前者懂得放下與體諒。娘親曾叮囑過她,她一定要做個善良之人。
「婧兒……你說什麼?」呼蘭拓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驚喜道,「再說一遍給父皇听听!」
「皇兄那日與兒臣做了一番長談,希望兒臣能盡子女孝道。兒臣覺得皇兄所言有理,以後……兒臣會天天來給父皇請安的。」
父皇?她隨口之間居然說了「父皇」兩字,原來她的心不似磐石堅硬,或許她早就原諒了爹爹,對他的恨意早在這些年的風風雨雨中消逝了。
為她那句父皇,呼蘭拓眼楮泛起霧氣,「好好好,你若能日日都過來,朕當然歡喜。」他笑道,「只是怕你們年輕人陪朕這個老人家說話,會悶得慌。就連你皇兄,平日里也只是給朕稟報些朝堂之事罷了,也不曾與朕多聊會兒天……」
提到呼蘭琛,不知為何,呼蘭拓忽然猛地咳嗽了兩下。
「婧兒,其實朕今日召你前來,實有要事……」他抑住頑疾,努力的開口,「你皇兄昨日去京郊,說是去寺里為朕祈福,可卻至今仍未歸。」
「什麼?!」稱心一怔。
果然是出了大事,難怪她心中七上八下的。
「從前你皇兄出宮去,也曾有在寺中小住之例,可他現下替朕監國,日日打理朝政,斷不會這般做,何況朕已派人傳話過去,卻也遲遲不見回音。」
按說皇兄武功不弱,又有高手護衛,應該不至于發生意外,可她一顆心莫名跳得厲害,彷佛越害怕什麼,就越會遇到什麼。
「啟稟皇上!」忽然門外太監碎步匆匆而入,俯首稟報道︰「洗統領回來了,求見皇上。」
「快,快宣!」呼蘭拓連忙道。
顯然,洗統領是呼蘭拓派出去給呼蘭琛傳話的人,他手執一封書信,滿面驚慌之色,跪倒在龍榻之前。
「陛下,太子……太子出事了!」洗統領微顫的聲音讓整個寢宮震驚。
稱心心中彷佛有一座樓宇瞬間坍塌,大哥是周國的頂梁柱,在父皇病重之際,若真出了什麼生死攸關的大事,這朝野局面……她不敢設想。
更可怕的是,這一刻,她發現父皇身邊其實並無任何可以依靠之人,唯只有她,算得上是至親骨肉,可以分擔一點點的憂患。
尉遲蒙站在參天大樹下,深秋的冷風從葉間呼嘯而過,引得枝葉飛舞,像是整片樹林都要盤旋而起,天氣亦越發顯得透心寒涼。
他等了好久,才看到書信中所說的馬車緩緩駛來,車停穩後,步下一個宮裝女子。
「給公主請安。」尉遲蒙上前施禮道。
周國宮中傳來回信,說是婧公主會親自前來與他相談關于呼蘭琛之事,眼前的這個女子,想必便是婧公主了。
「尉遲統領,我們曾經見過的。」稱心微微笑道,「雖未打過照面,但尉遲統領的聲音,我還記得。」
那夜,在雁皓軒的書齋里,那個黑衣人便是眼前的男子吧!稱心想起,自己曾以為他是一只掠過夜空的紙鳶。
「听聞公主曾在靜和莊小住,很是照顧我們少主,算起來,公主與我們少主也算是有淵源了。」
關于她和雁皓軒的事,眼前的男子又知曉多少?稱心忽然很想知道,在尉遲蒙的面前,雁皓軒是如何形容她的。
「你家少主近日可好?」她佯裝鎮定地問。
「少主自然很好,等屬下辦完這樁差事,少主會更加好。」
所以雁皓軒也知道此次尉遲蒙的籌劃了?她真不希望他卷入此事,他不是一直想當個富貴閑人嗎?他不是已經沒了復國的圖謀嗎?
她怎麼會這樣天真,低估了男人渴勝好斗的天性。
「這樁差事,到底是尉遲統領自己要辦的,還是你們少主吩咐的?」她忍不住想問清楚。
「沒有少主的吩咐,屬下哪里敢擅自行事?等了這麼多年,終于等到少主想通的這一天,屬下死而無憾了。」
「說吧,你們到底想怎麼樣,要怎樣才肯放了我皇兄?」
「我們想要的,公主難道不知曉?」他雖對曾照顧過少主的她心存感激,但若跟復國一事相較,則顯得微不足道了。「听聞呼蘭大將軍病重,那傳國的玉璽擱在他那兒恐怕也沒用了,還請他歸還給我大雅。當初他是怎麼拿走的,現在怎麼還回來,便可保他唯一兒子的性命。」
多年前的那場腥風血雨,稱心並沒有經歷過,但她也想像得到當時的慘烈。假如一切真能這樣平靜地變成一場交易,不知該有多好,但幻想和現實總是有差別,若真那麼簡單,那千軍萬馬又有何用?
怕只怕並非只是三兩句話便可解決的,而傳國玉璽之事也不是光憑她一個小小女子便能作主的。
「尉遲統領在信中指名要我前來,」稱心澀笑,「大概是欺負我一個弱女子無反擊之力吧。」今日她獨自前來,連侍衛都沒帶,就是念著雁皓軒的情。
「公主錯了,並非在下邀公主前來,而是我們少主。」尉遲蒙的回答讓她大吃一驚。
她只覺得全身發冷,從足趾到手心,像被一條冰川橫貫而過,因為這個時候,她看到了那個久違的男子,從樹後走了出來。
彷佛昨天才告別,卻又像隔了一世未見,他的眼中似笑非笑,他的眉梢含著難以捉模的意味,讓她覺得他的容顏是這樣的熟悉,卻又感到極其陌生。
雁皓軒穿著一襲青袍,緩緩的向她靠近,不再是她印象中的閑雲野鶴之姿,相反的,倒有一種久藏的凌厲之相勃發出來。
「公主。」這是她揭曉自己身分之後,他第一次喚她。呵,公主,從前他叫她丫頭。
「原來雁少主親自前來了,」稱心咬著唇,不讓自己的情緒顯現出來,「雁少主果然有膽量,這是周國境地,少主不擔心嗎?」
「我為了兩國和平而來,有什麼可擔心的?」雁皓軒卻莞爾。
「傳國玉璽乃是重器,恕我沒有權利作主將它歸還,」稱心低頭道,「若雁少主堅持,我只能回宮稟奏父皇,可父皇若知道雁少主已親臨周國,恐怕事情就不會像現在這麼簡單了。」
她與他之間,就算已經有緣無分,她仍希望他此生平安。
「此次我敢前來,就說明我並無畏懼。」雁皓軒卻道,「相反的,我光明正大住在周國京郊蘭亭客棧,呼蘭大將軍若要派人來與我一見,到客棧找我便是,我絕不會躲避的。」
他瘋了嗎?!這樣明目張膽?
雖然大哥是父皇唯一的兒子,父皇為了大哥也會犧牲退讓,可是她不敢保證這其中不會發生變故,若父皇被激怒,派出重兵,到時候雁皓軒真能全身而退嗎?
「公主放心,令兄已經被我送到一處安全的地方,吃好住好招待著,沒有性命之憂。不過,我藏人的地方甚是機密,別人就算把全天下都翻過來,也未必找得到。」
「雁少主復國之志,讓人欽佩。」她只覺得嗓子都啞了,「只是我父皇也是個倔脾氣,恐怕此事不會這樣輕巧就……」
「公主是說,不想交出傳國玉璽?」雁皓軒打斷她的話,凝望著她的臉。
「我說的話並不算數,也不是我想不想的問題。」她覺得自己的定力不似想像中堅毅,再堅持一刻,她大概就要繃不住了。
「那好,不要傳國玉璽也可以。」雁皓軒忽然道。
「什麼?!」她以為自己听錯了。
「什麼?!」一旁的尉遲蒙亦是吃了一驚。
「俗話說,以和為貴,」雁皓軒依舊是那般輕松的口吻,「不要玉璽,那就讓雅周兩國聯姻吧。」
「聯姻?!」稱心瞪大雙眸。
一旁的尉遲蒙比她還要驚愕,「少主,你在說什麼?你的意思是……」
「雅國雖然滅了,但廢帝仍在,亦有一群死忠之士,要想化解雅周兩國的舊怨,和親是最穩妥的辦法。」雁皓軒緊盯著她道,「把雅國廢帝召為駙馬,與周國皇族成為真真正正的一家人,將來雅國的後裔也能正大光明以皇族血統綿延下去,這豈不是兩全其美之策?」
「少主!」尉遲蒙率先反應過來,「你在開玩笑吧?你是怎樣答應屬下的?你可不能如此糊涂啊!」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稱心只覺得腦中亂烘烘的,她不像尉遲蒙這般聰明,她還是沒能懂得他話里的意思。
「說白了,就是我們倆成親。」雁皓軒對她淡笑著,「你,周國公主;我,雅國廢帝,我們倆結為連理。」
他在開玩笑嗎?尉遲蒙說得對,他一定是在開玩笑!
怎麼會有這樣的人,想出這樣的古怪招數,假如他不是天底下最最愚蠢的人,就是天底下最最出奇制勝的人。
她無法回答,真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風從四面八方襲來,她覺得自己站在孤島上,無助也無力。
「聯姻?!」呼蘭拓難以置信,一再重復地問道,「雁皓軒真是這樣說的?!」
「兒臣並沒有見到雁皓軒,是他身邊的將領尉遲蒙所述。」稱心屏氣凝神地答道。
雖然她與雁皓軒再無瓜葛,卻還是希望他平安無恙,所以她不願將雁皓軒已至周國之事說出來。
「尉遲蒙?」呼蘭拓怔了半晌,「尉遲蒙是他最貼心的心月復,若是尉遲蒙所述,想必是沒有錯的,可是這听起來真像個笑話……雁皓軒到底在搞什麼鬼?」
是啊,她也覺得這是個玩笑。這背後一定另有籌謀,可她實在太笨了,猜也猜不出個所以然來。
自從見了他,她的魂魄彷佛再度迷失荒野,這回宮的一路上,她隨著馬車悠悠晃晃的,如在夢中。
曾經,她假設過一萬次與他重逢的情形,卻不料竟是這般,與其如此,真倒不如不見。
「尉遲蒙到底有沒有說明白,雁皓軒究竟是怎麼想的?」呼蘭拓追問著,「要做這樣的荒唐事,總得有個理由啊!」
「那位尉遲先生說,他們少主從小受長祁王妃教導,以百姓生靈為重,不想再挑起戰事。但若就此隱匿沛國,卻又愧對列祖列宗,」稱心思忖著答道,「所以,他才想出這樣一個法子,與我朝聯姻,既可讓雁氏血脈以皇族之名留存,又能免兩國于戰火,兩全其美。」
雖然是代為回答,但在這一字一句中,她彷佛厘清了他的思緒,漸漸覺得他並非在開玩笑。
的確,這樣的想法合情合理,雖然乍听之下讓人瞠目,但細細琢磨之後,倒不失為一個最最理智妥當的辦法。
「雁皓軒若真能放下前塵過往,朕自然不會為難他,」呼蘭拓斟酌著道,「只是聯姻……是要朕犧牲朕的寶貝女兒嗎?」
他看著稱心,眼中無限憐愛,而在這一刻,稱心發現大哥說的沒有錯,父親是真心疼愛她的。
「婧兒,你願意聯姻嗎?朕只希望你能嫁個溫順男兒,和和美美的過這輩子,真不願意你卷進這是非之中……」
她沉默,不知如何回答。若是嫁給從前的雁皓軒,她會毫不猶豫,可是現在四下風雲暗涌,她只覺得前路如霧,就連雁皓軒的心她也不能猜透,只怕這一腳踏出去,會踏了個空,跌落萬丈深淵。
任何事只要涉及朝堂之爭,她就會覺得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