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卿長安 第十五章 許一生長安(1)
作者︰雷恩那

傅靖戰從隱衛口中早已得知扶黎王世子私下入天朝帝京的消息。

金玉滿堂樓前他被攔下,一開始並不知對方即是狄羽王世子,是之後狄羽靠近過來,令他嗅到一股龍涎香氣,此香料只供扶黎王室使用,因而大膽推敲出對方來頭。

如今兩國和平,邊界更開啟通商,茶馬市場交易甚為頻繁,狄羽王世子想以尋常扶黎百姓的身分來訪帝京,倒也沒什麼可疑之處,只是既然都私下來訪,按理就該低調到底,沒料到扶黎王世子是個不按牌理出牌的,而且……似乎只對男子感興趣。

親眼目睹狄羽是如何當街「調戲」堂兄傅靖戰的昭樂公主,據說一回宮里就大哭了一場,畢竟扶黎國求娶天朝公主此事若定案,那最有可能被推出去的天朝公主非她莫屬。

所以那五戰三勝定輸贏的冰上蹴鞠賽就變得格外的至關緊要,再半個月便是大過年,這個年關最後會怎麼過,要過得開心痛快又或是傷心欲絕,端看今兒個的蹴鞠賽誰勝誰敗。

冰上蹴鞠,場地選在帝京城內的邀月湖上,此湖每年隆冬湖面會結出厚厚冰層,常有百姓在鞋底下綁上曬干的細竹條,在結冰的湖面上溜著玩,有時也見人組隊玩蹴鞠,又滑冰又得踢球的,忙得不亦樂乎。

今日賽事每一場訂為兩刻鐘,每場結束不作休息,而是換邊再繼續。

也就是說,若要最快贏下比賽須得三場連勝,那麼蹴鞠手們就得在場上滑冰滑滿至少一個半時辰,不過雙方可以不斷替換蹴鞠手,這對天朝地主隊而言顯然大佔便宜。

皇帝老兒一開始也是打此主意,覺得天朝帝京人才濟濟,用車輪戰的方式怎麼也能把區區幾個扶黎的蹴鞠手輾壓到底。

結果事情完全不是天朝皇帝所想的那樣。

對于狄羽王世子為何私下進帝京,傅靖戰終于看出端倪——

那一夜在金玉滿堂樓前遇上對方,他便命底下好手查清楚隨狄羽進京之人有多少,得到的總數是隨從和奴僕共有五十名。

直到今日湖面上的賽事開打,才知曉那五十人皆是冰上蹴鞠好手。

這一日邀月湖畔架起高台,搭起擋風遮陽的大棚,高台後的空地亦設有數座皇帳,以供貴人們如廁或小憩。

皇家禁衛軍幾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設點駐衛,皇帝老兒領著皇親國戚和百官們到場觀賽,另一邊的湖畔則開放給百姓們一起同樂,替下場參賽的天朝年輕兒郎們歡呼吶喊。

但悲慘的是,一開始精氣十足的吶喊聲到得最後全變成無望的靜寂。

都說好五戰三勝定輸贏,沒法子三場連勝不打緊,穩扎穩打總能成為笑到最後的那一個,無奈天朝皇帝笑不出來,皇親國戚與百官們也笑不出來,未料到向來素質頗佳的國子監蹴鞄隊會連敗兩場!

連敗兩場啊!

再輸掉一場就真要提早收工,天朝的臉面那是讓人踩在地上摩擦。

看台上,昭樂公主已然哭倒在傅柔綠懷里,這時有一道修長身影驟然從看台上一躍而落,旋身面對天朝皇帝,單膝下跪,拜倒在高台之下。

「小爺我……唔,咳咳,陛下,臣乃天子義女,亦是天朝實打實的東海縣主,既享有品級的俸給自當盡義務,臣請求上場參賽,揚我天朝威武。」

謝馥宇之所以搶在二連敗的此刻主動請纓,主要原因並非要阻撓扶黎國求娶天朝公主,而是她覷見扶黎的蹴鞠隊換了一人上場。

換得好啊!

即便看台這兒離湖上畫出的蹴鞠場子尚有小小一段距離,但目力甚佳的她絕對沒看錯,那人正是狄羽王世子無誤。

那一晚在金玉滿堂樓前她沒能揍到人,今兒個大好機會就在眼前,豈能放過?

結果她一嚷著要上場,傅靖戰亦跟著躍下看台請戰,緊接在後的是今日亦到場觀賽的東宮太子傅書欽,說是扶黎王世子都已上場活動,沒道理天朝太子還坐著旁觀。

雙方比賽原就說好能自由換人,不管男女老少皆可,扶黎這邊見謝馥宇不過一介女流,身板根本比不上漢子們高大強壯,內心正偷著樂,自然對這樣的換人上場毫無異議。

扶黎再贏一場就能結束這冰上蹴鞠賽事,許是覺得局勢穩了,讓自家王世子上場出出風頭並迎接最後勝利,扶黎這邊再順勢提及求娶公主一事,相信屆時天朝皇帝應該再難有推托之詞,一切再完美不過。

只是扶黎沒料到,他們的狄羽王世子根本是被「禿鷹」盯上!

謝馥宇在場上的目標明確,完全緊粘著擔任主攻手的狄羽,而且她謝小爺踢球沒在講求什麼公平正義,以往是國子監學生時,多少還會守點兒規則乖乖踢球,自從跟漕幫那一海票的兄弟們混過後,什麼規則在她眼里都是屁。

更教對方頭疼的是,她小動作使得可謂天衣無縫且行雲流水,天生就是個「下黑手」的料,加上傅靖戰和傅書欽左右掩護,由雙方人馬各自挑選所組成的裁判團根本抓不出錯處。

謝馥宇這一枚棋半路殺出,殺得扶黎措手不及,天朝終于贏來首場勝利。

一時間歡聲雷動,來到邀月湖畔看賽事的百姓們一掃沮喪神態,重燃斗志。

第四場的冰上蹴鞠賽緊接著開始。

謝馥宇本還擔心狄羽會退場,畢竟她剛剛踹了他小腿又踩他腳背,嬌貴又投訴無門的扶黎王世子很可能不玩了,那樣多麼無趣。

但,很可能是面子上下不去,狄羽依舊上場,不過這會兒他們顯然有所準備,扶黎用了三個人來守她,令她幾次都難以貼近目標人物。

「團子!」她大聲喊著在第四局賽事請願出賽的趙團英。

對方在五年前出仕,目前在工部任職六品員外郎,謝馥宇回到帝京,幾次與當年交好的國子監同窗聚會,趙團英也在其中。

如今生得又高又壯的趙團英一听那聲叫喚,多年前在球場上培養出來的默契大爆發,抬眼望去,今日跳進來踢球的人有好些個都是當年蹴鞠隊的伙伴,時間仿佛一下子回到少年輕狂時,直管往前沖。

他甫跑到接應位置,謝馥宇控在腳下的球立時傳來,「快傳」正是當年他們這一群國子監學生的拿手絕活,球絕不在腳下停留,一個傳過一個,最後傅書欽起腳抽射——

球進!

湖畔邊上又是一陣歡聲雷動。

謝馥宇想著,既然沒了下黑手的機會,倒不如就這樣牽制住扶黎三名好手,讓伙伴們盡情搶攻,結果策略奏效。

之前蹴鞠隊成員中沒有一個縱觀全域並發號施令的中心人物,難以相互配合才會連輸兩場,但眼下局勢改變,前鋒與主攻手幾個搭配起來猶如刀切豆腐,後衛回防又守得滴水不漏。

天朝連輸兩場,之後又連贏兩場,最後一場死要面子的狄羽王世子不听勸,依然選擇出賽,而扶黎蹴鞠隊依然擺平不了謝馥宇,因為不派上三人絕對守不住她,不守好她,等她貼身靠近,自家王世子又得吃暗虧……

結果扶黎使節團就只能百般無奈地看著比賽結束——扶黎連輸三場。

已無法形容在場的百姓們有多麼瘋狂歡喜,好幾個都滑到湖面上來手舞足蹈,皇親國戚與百官們就矜持了些,皇帝老兒更是捻眉又捻須地強忍笑意,不過昭樂公主和傅柔綠可不管,兩女兒家在看台上抱在一起又叫又跳、又哭又笑,引得許多人側目也不怕。

有子弟上場參賽的人家,家中老長輩好些個都圍將過來,其中不乏出身高門大族或在朝為官之人,甫離開湖面、換下冰靴的東宮太子傅書欽等一干蹴鞠隊隊員便被團團包圍,恭喜和贊嘆聲不絕于耳。

謝馥宇最不耐煩應付這種事,于是非常不講義氣偷偷溜開,傅靖戰有留意到她的小動作,但傅書欽緊拽他一條臂膀不放,要他這位安王世子爺陪著一塊應付眾位耆老和大臣。

不過謝馥宇並未走遠,而是選擇繼續留在場子上,如此一來就算有誰欲尋她攀談,也得滑過一大片結冰的湖面才成。

許久未在邀月湖上滑冰,她玩得可開心了,畢竟東海的冬天不怎麼下雪,水面更不可能結冰,她已有七年沒這麼玩耍。

這一邊,傅靖戰一心二用,在確認她就在視線可及的範圍內,終才勉強讓東宮太子把自己「綁架」在他身側。

湖面上,一道身影朝自在玩耍的人靠近。

「你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謝馥宇听到這句問話時,腳下剛好畫出一個漂亮回旋,轉過身就見狄羽王世子一臉認真地杵在那兒,離自己僅兩步之距。

「我是怎麼對你?」她定住雙腳,兩臂盤在胸前,有點沒好氣地反問。

狄羽很委屈道︰「你對我很不好。」

謝馥宇簡直想翻白眼。「試問,我為什麼要對你好?」

他鼓起類骨略高的頰面,皺攏眉心。「你必須得對我好,如此一來本世子才可能拿你當朋友看待。我只跟長得好看的人交朋友,你很好看,夠資格與我往來。」

不忍了,她結結實實翻了個大白眼,雙肩一聳。「小爺我長得好看是我的事,憑什麼長得好看就得同閣下交朋友?我又不想跟你交朋友,狄羽殿下待如何?」什麼狠話、真心話都說得出口,毫無顧忌,反正其他人離他們遠遠的听不見,她也懶得跟他虛與委蛇。

狄羽直勾勾看她,眼神變得好古怪,一會兒才沉靜道︰「好啊,不交朋友那便是敵人,你別後悔。」

突然,事情就發生了——

他下手非常之快,謝馥宇只知有一丸黑色之物滾到腳邊,那電光石火間她身體作出本能反應,不光要閃避,還得找地方躲,于是她起腳撲向狄羽,決心拿他當人肉盾牌先頂著。

爆炸聲響,其實聲音不算大,但足夠炸裂一小處冰層,如果狄羽再拋出一小丸火藥後按著他的計畫順利退開,以冰層炸開的小小範圍,遭殃的應該只會是謝馥宇一個。

但,別鬧啊!

「下黑手」這種需靠聰明才智再加上巧勁兒的細活,她這鎮國公府的謝家小爺若認第二,保證整座帝京沒人敢說自個兒是第一。

結果就是冰層破了一個不算小的洞,以破洞為中心向外龜裂開來,狄羽在千飴一發間被推到前頭他也莫名其妙得很。

有心害人的反倒先掉進湖中,既然兩人都逃不掉墜湖的命運,謝馥宇當下腦子動得飛快,神來一筆扯嗓大喊,「狄羽殿下別怕,我來救你!」

撲通——

謝馥宇在墜湖之際已捕捉到無數驚呼和尖叫聲,但她心想,她家的長安應該會淡定些吧?

她這絕非跳海,也沒有跑不見,再怎麼大玩痛玩也游不出這座邀月湖底,所以沒事啊沒事。

覷見謝馥宇墜湖那一幕,傅靖戰幾乎目眥盡裂,他兩耳嗡嗡作響,從團團圍來的人群中闖出一條道來,即便腳下的冰鞋已都卸下,他就套著尋常錦靴直直往湖面上沖。

畢竟太在意心尖上的人兒,一直留意著謝馥宇的動靜,當瞄到狄羽上前找她說話時,他已想著要擺月兌東宮這邊的應酬,快些去到她身邊。

豈料意外就這樣發生,他立時反應,頭一個往前沖。

邀月湖上有厚厚結冰,他腳下一雙錦靴的抓地力甚差,這麼不管不顧地往前直沖,盡管相距不遠,他中間好幾次險些滑倒摔跤,半跑半滑地撲近湖面上的裂洞,已不能再往前,因為冰層發出更大的龜裂聲響。

「長安止步!」、「危險啊!」、「別再靠近!」、「快退開啊長安!」

身後是傅書欽、趙團英等同窗友人發出的叫喊,傅靖戰迅速伏軀,讓身體重量分散在龜裂開來的湖面上。

濕冷的感覺很快滲進衣料中,他全然無感似的,因為胸口促跳,氣息紊亂,他腦子里亂哄哄,神魂發顫,肉身的感受遂變得十分遲鈍。

唯一逮住的思緒是,她墜湖了,但她體內有鮫人血脈,泅泳之技冠天下。

所以,她沒事。

他還記得她娘親口提過,無論水溫如何凍寒,只要魚兒能活,她必然能活,鮫人血脈能讓她的體溫迅速適應各地方的水域。

所以,她會沒事的。

一遍遍說服自己,他得信她,得給她多些時間反應,不能貿貿然跟著往湖里跳,在水中他絕對沒她有本事。

他必須信她!

伏在湖面上的裂洞邊緣,他兩眼死死盯著,內心暗數著數兒。

其間,扶黎使節團的人急得又吼又叫,盡管傅書欽頂著東宮太子的身分努力制止,四、五個狄羽的隨從仍撲將過來,冰層因而發出另一波聲響,表面的龜裂痕跡不斷「啪啪啪」地往外拓開,嚇得幾名隨從僵在原地不敢再妄動。

傅靖戰依舊死死盯著湖面,就在他數到近三百之數,底下水面忽地泛開漣漪,一顆有著烏溜溜發絲的腦袋瓜猛地探出頭來,更猛的是她肩上還扛著一人。

謝馥宇沒料到一浮出湖面就與傅靖戰四目相接,而且是如此這般近距離地兩兩相望。

她先是一怔,下意識露出安撫笑顏,很明顯感受到左胸爆開疼痛,因為他望著她的表情……欽,那是難以言喻的虐心,好像她又棄他于不顧,將他無情地拋諸腦後一般。

天地良心,她沒有好嗎?

「我沒事,不會跑掉的,瞧,我這是去救人了呢。」

謝馥宇把扛在肩上的人一頂頂到湖面的冰層上,再以巧勁一推,于是奄奄一息的狄羽王世子就像落在冰層上的一顆蹴鞠那般順順溜溜地滑將出去,一滑滑到安全地帶,滑到眾人眼扶黎眾人一陣哀嚎,紛紛沖過去探自家王世子的鼻息和體溫,然不斷龜裂的湖面到底不宜久留,被謝馥宇「拚命救出」的狄羽王世子被迅速轉移陣地,直接送進湖畔不遠處的某座皇帳中。

反觀回來,傅靖戰根本不管扶黎王世子的生死,即便知曉謝馥宇應當無礙,一顆心仍舊為她的墜湖落難糾結瑟縮,疼到連呼吸都痛。

他一把將她從湖中托起,橫抱在懷並以最快速度離開湖面,憑他安王世子爺的身分,立在看台後頭的數個皇帳中,怎麼都有屬于他的一頂帳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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