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的春日里充滿盎然生機,街上此起彼落的叫賣聲似也更加清亮,花開嫣然,整座大城彷佛到處都聞得到花香,用不著出城踏青,蝶舞蜂喧隨處可見。
三春降臨,多好的時節,路望舒卻覺自身仍停留在那一句「後會無期」的當下,心中罩著一層寒霧,既濕且冷,隱隱感到刺疼。
已過去兩個多月,他未再插手姜守歲的婚事,她也未再想方設法接近他,如此看來,他像已成功阻斷了她那不該有的心思。
事情按著他要的方向發展,最終將她這個變數從命中抹去,該松一口氣才是,卻更覺沉重,那壓在身上的無形巨石令他幾乎喘不過氣。
然而,在這份龐然的窒息感中,他竟可恥地體悟到一絲欣喜。
那抹微小卻明確的波動來自于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告白,也來自她對他的不領情,把一十八本紅絨掐金絲的帖子朝他砸來,明明被砸傷,事後細想卻病態地竊喜在心。
總是想起她,腦海中無法克制地浮現她的音容笑貌,想她怎會那麼傻,想她那日被他氣哭了、氣跑了,是不是還在埋怨他……
他理應放手,但這些日子以來活得渾渾噩噩,對她起了念想,古井不生波的內心亦起動靜,他沒能收拾妥當,如今依然確信自己放得了手嗎?
能嗎?
能嗎?
那……就明日吧,明兒個他出宮親自訪一趟一段香酒坊,尋她。
她說要與他後會無期……好吧,他認輸了,是輸得徹底,他很想見她,輾轉反側,寤寐思服,等見了她再次深談,也許就能定魂定魄,是要不管不顧去親近?抑或戒慎恐懼地疏離?
他需要再次確認,等相見了,就能確知如他這樣的人該走往何方。他想去尋她,很想見她。
「……師父?」
「師……師父……」
「師父!」
路望舒倏地回過神,在一室的熒熒燭火中瞥見躬身佇足在前的徒弟。
他放下手中奏折,堆在桌邊尚有十幾本折子,是弘定帝閱過後要他也仔細看看,並要他盡速理出一些章程來,只是他近來狀況堪慮,看本折子都能看到魂游九重天。
「何事?」他以袖拭額,借此掩飾表情。
袁一興低聲道︰「皇上召見,要師父立時去承元殿。」
路望舒眉峰微蹙了蹙,如此深夜召見並不尋常,但以往也是有過的,許是皇上等不及欲詢問他對近來這些折子中所奏之事有何看法,民生吏治的改革與各方世家大族的利益有所沖突,懷柔與高壓的手段如何平衡,確實棘手。
「取我的宮帽和朝服來。」他吩咐了聲,跟著起身替自己重新束發。
袁一興早就將他的宮帽和朝服備妥,此時接過他手中篦梳,捧著他的散發。「師父,興兒為您梳發簪髻。」
彷佛夜太深沉,尋常偏尖細的嗓音都隨之壓得更低更沉。
路望舒輕應了聲後直接閉目養神,交給徒弟服其勞。
袁一興手巧俐落,才一會兒功夫便打理好一切,還幫他戴帽著服。
「怎麼了?為何眼底布紅絲?」驟然發現異樣,路望舒眉間一蹙。
袁一興神情一滯,隨即用力搖頭,似內心頗為糾結,掙扎後終于出聲,「師父……師父……興兒喜愛上一名宮女姊姊,她比我大一歲,我與她兩情相悅。」
路望舒心髒重跳兩下,適才他心神還有些浮蕩,這會兒全清醒了。「在哪個宮當差?叫什麼名字?」
袁一興急急吞咽唾沫,抿了抿嘴。「是、是慈安宮的宮女,明蘿。」
路望舒神情陡凝,「竟是甄太後身旁的一等宮婢嗎……」
「師父,明蘿姊姊待我是真心的,我倆相互喜歡,她沒有嫌棄咱們這樣的人,就像師娘待師父您那般,師娘……我是說姜老板她……」
「住口!」薄唇吐出的斥喝聲沉靜有力,立時阻斷袁一興焦急的解釋。
路望舒斂下眉目深深呼吸吐納,費了些勁兒穩下心神,再抬眼時,漆黑眸底浮掠過近似無奈的情緒。
他語速很快道︰「皇上傳召,眼下承元殿那兒還有正事待辦,本督沒空听你細說,等把正事料理結束,再來好好審你,你自個兒想好了該怎麼說……若說服不了我,後果如何你心里清楚。」
倘是在以往突發這樣的事,他老早就幾記大耳刮子抽過去,敢隱瞞他這個師父與宮女私相授受,根本無須听什麼解釋,先來讓他飽揍一頓再說。
但他的心態不知不覺間有所改變,此際只覺自己像也在某條陰溝里翻船了,一時間竟沒辦法義正詞嚴地教訓徒弟。
一甩袖,他調頭就走,待跨出院落頓覺有異。
他這座宮中居所,再如何夜深也不該如此時這般人靜默。
瓦頂、角落不見半個廷衛,連負責守門的少侍亦無影蹤,院內幾盞照明用的石燈籠倒都點上,幾簇火苗兒隨夜風影動搖曳,那火光瞧著竟顯出幽涼氣味,暖火燒出冷意,有詭。
「……李公公呢?不是他前來傳召的嗎?」路望舒問得從容徐慢,身嫗定住不動,直覺背脊泛寒。
李公公是弘定帝身邊的大太監,與他私下亦頗有交往。
如此不尋常的夜中時分傳他進承元殿面聖,按理得由心月復太監親自來傳才是,為何不見李公公身影?就算李公公不克前來,那為何連個皇帝身邊的小太監也沒能瞧見?
此時凝神細思,承元殿上召見的都是王公大臣,皇上若要召見他,通常只會在大殿後的乾元宮,那地方是帝王的起居所和內院寢居,如此才適合他內侍太監這等身分的人物進出。
突然召他到承元殿,全然不合理。
那麼,這份召見命令到底是真是假?又到底由誰發出?
他緩緩側首,目光朝斜後方的袁一興瞥去,後者一張臉白慘慘,兩只眼楮瞪得圓大,驚恐之色浮現,水氣亦隨之涌出。
「師父——」微躬的身軀驟然跪下,他跪爬過來扯住路望舒的袍襦一角,須臾間已哭得幾乎泣不成聲。「師父,興兒對不住您,嗚嗚嗚……咱瞞了您好多事,對不住、對不住,咱不是人……」
「把淚給本督止了,好好說話!」路望舒厲聲斥喝,背脊暗暗竄起的寒涼漫向四肢百骸。「皇上當真在承元殿嗎?還是出事了?」
「皇上他、他被……太後她……」袁一興猛地搖頭,用力揪扯著督公大人的朝服,哭喊道︰「師父別管了,您快走,趁還來得及啊!咱們這兒離外圍宮牆甚近,您快些走,趕緊離開帝都,要是落入那些人手里,皇上自個兒是泥菩薩過江,他也保不了您!」
*
宮變。
甄氏一族的外戚勢力被明里暗里一再翦除,路望舒以為對方如今的能耐頂多暗中搞搞刺殺的活兒,明面上再也翻騰不出什麼浪來,結果是他小覷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這等事。
這一夜,甄太後的黨羽打著「清君側」的名號直入承元殿,實則行逼宮之實,為首的正是甄太後的長兄、前左相大人甄栩,而他路望舒便是君王身側必除之惡。
他未料到的是,當年他親自向弘定帝舉薦的皇家侍衛大統領蕭毅,不知何時竟爬上鳳榻,成了甄太後的入幕之賓……
許多事皆在他眼皮子底下發生,但他沒能察覺,很大的原因歸咎于他對徒弟袁一興的絕對信任,還有他對自身眼光的過度自信。
那孩子是他此生唯一收的徒弟,聰明伶俐,一點就通,性情亦屬良善,卻也容易受他人操縱,當然,他也絕沒料到那孩子最後會敗在男女情愛上——
「咱和明蘿的事被太後知曉了,太後震怒,說要將她杖責至死,但太後娘娘又說,除非……除非我肯配合著幫點小忙,就可保明蘿姊姊安然無虞。」
配合著……幫點小忙?
利用他的絕對信任,對他這個師父隱匿宮中實情,對太後與禁軍大統領的奸情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並放任外戚勢力直闖禁宮,將他逼至絕境,這都僅是「幫點小忙」而已?
明明不該笑,他卻仰天哈哈大笑,生生笑出兩行淚來。
什麼兩情相悅?什麼互相喜歡?那個名叫明蘿的宮婢能拿出幾分真心?
一切皆是甄太後操弄的手段啊!
他的傻徒兒只因某個女子不嫌棄他是「無根之人」,便死心塌地賠上所有,什麼皆是策劃好的,一切都是虛心假意,傻孩子啊,還不滿一十七歲,懂什麼情啊愛的?
那你呢,督公大人?
早過了而立之年的你,便能懂得嗎?
腦中那一記反殺般的自問,問得他一身大汗淋灕,胸中的跳動瞬間熾熱,酥麻如遭蟻噬之感沿著脊骨竄上,一路沖上腦門兒,震得他即便臨死都忘卻懼意。
他家傻徒兒在幫最後一個「小忙」時悔了,但實在太遲,他沒能逃出那座吃人的皇城,
已然倒戈的禁衛軍包圍過來,在蕭毅的帶領下,宮中侍衛里三圈、外三圈將院落圍了個水泄不通。
「骯髒閹宦,殺你都要髒了我的刀!」
「不過就是一只沒卵蛋的臭閹狗,還想要只手遮天、蒙蔽朝野上下,我等正義之師當為國為民、起義誅之!」
哈哈……哈哈……可笑啊太可笑!
結局是袁一興慘死在他眼前,因為為時已晚又愚蠢無比地替他擋刀擋箭,那瞬間,他模糊地覺得笑出眼眶的淚水,那里頭都像裹著血。
驀然間就有些懂了——
如他這樣,三十好幾,在突如其來的情愛面前依舊被折磨得死去活來,他有何立場和資格去要求一個十七歲不到、情竇初開的少年,在情愛面前能沉著又冷靜?
罷了、罷了,他不怪自家的傻徒兒了。
若刀箭加身那就來吧,他的命終結于此,那便如此。
較覺得過意不去的是少年皇帝對他這個眾人口中所謂的「骯髒閹宦」、「沒卵蛋的臭閹狗」的重用和托付。
依他所見,少年帝王確實能有一番作為的,無奈外戚與世家大族的包袱太過沉重,要改革舊法、推行新政,處處受到掣肘。
弘定帝若沒了他這種既無氏族之累、更無後顧之憂的人當槍使,就算能在這一場宮變中存活下來,且保住自身的帝王之位,最終也難免要變成外戚手中的一顆棋子,屆時君不君、臣不臣,大盛朝危矣。
亂刀揮來,刀光閃得他兩眼難張。
許是最致命的一刀揮下的速度太快,利刃斷頸之感並未引發多大的痛苦,即使後頭又身中多刀,他腦袋都跟身子分家了,也感覺不到什麼痛楚。
他被斬殺在院落內,距離宮外是那樣近,但他再也走不出去,四合院的老人們往後日子無他照看,可否能過得安好?
他也已無法再見到她。
姜守歲……果真應了她那一句,他與她後會無期……
思緒滅去,最後的一絲意識如星辰殖落,無止境的黑暗籠罩而下,余下的氣息從胸中盡數泄出,心脈靜止。
他的命,斷得俐落,死得徹底。
*
莫名有一道聲音敲擊著耳鼓,似遠似近響起,是誰在說話?
突然間那粗嘎嗓音暴大,如雷貫耳般震得他神魂陡顫——
「喂!醒醒啊!你這小子該不會嚇昏過去了吧?老子忙得很,後頭還有好幾個孩子等著閹割,沒空跟你閑耗,你、你再不醒來,這單子生意咱不接了,訂金入咱袋里,之前你關禁閉挨餓多天受的罪全白搭,可不能怪誰!」
路望舒驀然張開雙眼,驚覺一層厚厚黑布覆住雙目。
他什麼也看不見,但那人說的話、那依稀听過的聲音,加上這充斥鼻中的血腥味,夾雜著難聞的尿騷味,骯髒到幾令他作嘔的感覺毫無預警涌上。
他脊柱發寒、頭皮發麻,整個人由里到外、從上到下抖若篩糠。
緊接著就發現了,這一具顫抖抖的弱小身軀正被五花大綁地固定在一張木板台上,肩膀被壓下,頭發被扯緊,腰際亦被牢牢按住。
他認出那聲音,也認出這一室的氣味。
他竟然夢回十二歲之時,回到這一處密不透風正要進行閹割之術的蠶室中!
人死如燈滅,于是在徹底斷氣前回馬槍般來了個走馬燈,要他回顧?所以這是夢嗎?
這是……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