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琛樂顛顛地帶著野艾蒿的盆栽回去了,接下來約莫半個月,衣向華再沒有見過他。
以往他若忙于公務,離開時間較長,都會特別與她交代。這回他像消失一般音訊全無,著實令人擔憂,不僅僅是因為他的反常,也是她的一種直覺。
為此,衣向華特地請紅杏入城時打探一番,于是紅杏提著籃子,一大早便排隊入了城。
然而紅杏卻也回來遲了,直到中午還不見人影,衣向華雖做好午膳,仍空著肚子等她,又等了好久,紅杏終于出現了,而她身後領著的竟是衣雲深。
衣向華意外父親居然在這時候來看她,便壓下了對錦琛的擔憂,欣喜地迎上去,說道︰「爹怎麼來了?用過午膳了嗎?」
「尚未用午膳。」衣雲深見女兒氣色紅潤,越發標致,心中很是感慨。「你的丫鬟紅杏打听消息竟打听到我這里來了,她想問的事我正好也想和你說,索性直接過來一趟。」
錦琛的事會讓紅杏在街上都打听不到,還要出動衣雲深親自前來,事情必然不小,並且只怕隱而不宣……衣向華有種不妙的預感,不過她先將心事放下,請衣雲深上了炕桌,然後端來午膳,又添了幾樣小菜,並沒有特別做什麼大菜,自家人用膳隨興一點。
衣雲深看到這桌菜色,不由笑了。「清粥和醬菜?還有韭菜炒雞蛋、小蔥豆腐、紅燒魚塊、開陽白菜……年節大魚大肉之後吃點清淡的正好,只怕在你這里吃一頓,我都不想回去了。」
「那就別回去。」衣向華嘟囈著撒嬌。
「我留在這里,只怕有人就不敢來了。」衣雲深好整以暇地想伸手過去揉揉她的頭,但想起她已是大姑娘了才作罷。
衣向華可不依,自己湊上去讓他揉了揉,之後滿意地皺皺鼻子,方回到自個兒位置上,盛了一碗粥給衣雲深,「就算爹在這里,那人還是敢來的。」她朝他自信地一笑。
衣雲深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不再說這個話題,拿過粥便吃了起來。
父女如今不住在一起,所以難得小聚,都揀著些趣事談,紅杏也沒來打擾,自己在後頭開小灶。不一會兒,桌上幾盤菜都見了底,紅杏端來水和濕布讓他們擦洗了手臉,最後上了熱茶。
茶是梅花茶,喝起來清香淡雅。所謂春飲花茶夏飲綠茶,衣雲深啜了一口,滿口芳香,深覺這女兒雖是他一手教出來的,卻比他更了解生活的真諦。
衣向華見他不語,遂主動開口道︰「紅杏去尋了爹,爹卻一直沒有說起來意,反而先和女兒用了膳,足見不是什麼好消息吧?」
衣雲深早知她敏銳,不由嘆了口氣。「我是怕你听了之後,連飯都吃不下了。」
所以他方才用膳時什麼都沒有說,只是家長里短的瞎聊。
長長的眼睫微闔,衣向華沉靜了下躁動的心,輕聲問道︰「他怎麼了?」
反覆考慮再考慮,衣雲深還是不知道如何能說得委婉些,索性直言道︰「錦琛他中毒了,如今昏迷不醒,生死未卜。」
「什麼?」衣向華猛地抬頭,打翻了桌上茶杯。「怎麼會?」
女兒如此失態極為罕見,她一向是安之若素的,這番卻也為情所困。衣雲深很是心疼,不由嘆息。
「錦琛前幾日都在大理寺詔獄中審問那些五台山山寨抓捕來的山匪,那些山匪背後只怕有大人物,錦琛的訊問或許得到了進展,讓那背後的人急了,居然派了高手來滅口。因為猝不及防,那群山匪有不少中毒而死,錦琛因為救人擋在了最前頭,也被毒物波及。幸好大理寺衙門中恰好有太醫在,才勉強保住他一命。」
衣向華清麗空靈的小臉蛋變得蒼白,低頭沉默了許久,才緩緩抬起頭。「爹,我能去看他嗎?」
「他現在被送回安陸侯府養傷了。」衣雲深暗示著。
也就是說,這一趟去,會遇到胡氏。
衣向華不以為意地苦笑。「兩家就算沒有婚事,爹你還是錦伯伯的好友,更是錦琛的師父,去探望他天經地義。」
「如果胡氏不管不顧地為難你呢?」衣雲深緊緊地盯著她,細細地觀察她的神情變化。
「其實侯爺夫人雖然重門第,卻沒有真的傷害過我,我並不怕她。」衣向華沒有露出一絲退卻,反而眼神更加堅定。「爹你知道嗎?錦琛為了與他母親抗爭,再也沒有回過侯府,只要有空就一定會來尋我,即使只是衙門休息的一個時辰,他也要快馬過來送個點心,見個面就得走。之後他甚至為了替女兒抱不平,動了鎮國公府,讓侯爺夫人為了娘家疲于奔命,無暇來為難我……」
她說的這些事,衣雲深是知道的,而且還暗中推波助瀾了一把,替錦琛清掃尾巴。否則鎮國公那老狐狸,錦琛只要有一點點疏漏,遲早會被查出來,衣雲深這不只是要保全他,也是要保全自己女兒。
衣向華邊說邊回想著與錦琛重逢後的種種,全都是美好的回憶,她的目光也漸漸柔和黯淡下來。「……沖著他這份情誼,女兒怎麼也要去看他,如果他是身受重傷,女兒也是束手無策,但他是中了毒,說不定女兒能找到對癥之法。」
衣雲深听得眉頭一動,是了,女兒與植物間的神奇聯系他也是清楚的,這麼說來,她也陸陸續續地救過錦琛幾次,說不定她真是錦琛的貴人,能幫助他月兌離險境呢?他突然幽幽地笑了,「其實,我並不反對你將錦琛搶回來。」
衣向華猛地瞪大了眼,以為自己听錯了。
「這並不奇怪,當初你們退親,本就情非得已。」衣雲深倒是泰然自若,慢條斯理地又啜了口梅花茶,看女兒有些急了,才笑道︰「便如你說,我也算是教過錦琛,他的性格我還是欣賞的。你道我怎麼明知他會來找你,還讓你們相處?就是信任他的人品,知道他有所克制,不會亂來。何況就算是為了錦晟,我始終也沒有針對過侯府,否則侯府主人不在,胡氏又是個糊涂的,我只消隨便出手,安陸侯府早就不知傾倒了幾次。」
「爹你是不是一直派人暗中看著我們?」衣向華嬌嗔地瞪了衣雲深一眼,卻沒有當真生氣。幸好她沒有和錦琛情熱之時做出什麼逾越之事,否則現在什麼也不用談了,她爹絕對能鐵石心腸地冷眼看著錦琛毒發身亡。
「那不是廢話,沒有人暗中守著,我豈敢讓你孤身住在城外小院?憑我女兒的姿色,狂蜂浪蝶可不少,你以為沒有暗衛,你這些年來能過得如此舒心?」衣雲沒好氣地睨著她。
「那錦琛還不是混了進來。」衣向華不依地咕噥著。
「你說那是為什麼?」衣雲深好整以暇地反問。
那還不是爹放水了!衣向華小心翼翼地覷了他一眼,粉臉微紅。也只有在父親面前,她害羞的表情完全不加掩飾。
衣雲深像是想到了什麼,為之失笑。「那小子也算機靈,為父還記得當年馮總管退親時,你放話讓錦琛自己用誠意將你追回來,果然他就做到了。」
衣向華想起當年自己沖動說出的話,也不由吐了吐舌,幸好錦琛沒讓她失望。
「但他已經與汝陽王府議親了,女兒雖對褚婠此人不以為然,可這件事並不容易解決……」衣向華不懷疑錦琛的情感,然而他與褚婠的婚約始終是兩人心中的一根刺。
詎料,衣雲深聞言更不以為意了,還有些嘲諷地勾了勾唇角。
「這你倒不用擔心,因為就在年節時,汝陽王妃親自到安陸侯府向胡氏退親了!」
錦琛中毒昏迷不醒的消息被極力壓制,只有少數消息靈通的人知道情況,卻也大多三緘其口。而衣雲深飛鴿傳書給回京城途中的錦晟送了一封信,嚇得錦晟日夜兼程的趕路。
因為此時的安陸侯府,已經炸開了鍋。
先是汝陽王府放出了兩家退親的消息,話里話外都暗指是錦琛有隱疾,王府怨他欺瞞憤而退婚,褚婠在此事上則是無辜又可憐,惹得眾人同情,所以胡氏這陣子在外頭沒少被人譏諷,每次都氣得她跳腳。
太醫院對錦琛的毒束手無策,胡氏只能各方延請名醫,四處蒐羅秘方,忙得不可開交。
偏偏鎮國公府的人又在這時候來了,來的還是最愛貪便宜的大太太。
大太太對于錦琛的情況只是口頭上關心了一下,接著就開始鼓吹胡氏快些將安陸侯府的銀兩珍寶搬回娘家,否則若胡氏沒了兒子,到時候安陸侯隨便納個小妾生個庶子,那偌大的家產可都是別人的。
胡氏簡直氣炸了,這不是詛咒她兒子死嗎?更別說嫂子會這麼說,不也就是鎮國公府最近缺銀兩,要她掏空侯府補貼娘家?這根本不是為她打算,而是想算計她啊!
內外交迫的胡氏氣得直接將人趕了出去,于是錦琛身體不成了的消息便被心有不忿的鎮國公府大太太散播了出去,更是坐實了汝陽王府指控錦琛有隱疾的傳聞,當胡氏听到外頭傳得沸沸揚揚的消息,腦袋一昏差點氣暈。
于是,當錦晟一路急趕、鞍馬勞頓的回到了安陸侯府,胡氏一見到他,整個人就崩潰了,撲到他懷里放聲大哭。
這時候的胡氏哭得涕淚橫梳、鬢亂釵橫,哪里還有一向端莊的侯爺夫人模樣。可是這樣的她,在錦晟眼中反而更加鮮活,他一向覺得她太注重形象活得太辛苦,當初那個在桃花林里恣意撒歡的少女,進了侯府之後就失去了那份靈動,錦晟覺得是他害的,一直引以為憾,今日倒是讓他看出了點當年的影子。
原本對她滿心的責難,錦晟默默吞回了肚子里,先安撫太座再說。
胡氏抽噎地說著這陣子的風風雨雨,「我的琛兒啊……他明明是為了萬歲爺辦事受難,結果外頭把他說得像廢人一樣……還有我娘家的人太過分了,我都那麼幫他們……最氣人的還是汝陽王府,無緣無故來退親也就算了,竟還不顧道義的在外造謠……」
說到最後胡氏整個人都在發抖,差點喘不過氣了。
錦晟嚇得連忙替她順氣,直到她好好發泄一頓,稍微冷靜下來,他才嘆口氣道︰「事到如今,你還堅持要與汝陽王府訂親?覺得琛兒娶了褚婠,汝陽王府能做琛兒的靠山?」
「我……」胡氏眼淚好不容易止住,被這麼一問卻更想哭了,她那不是不得已嗎?可是當初被汝陽王府拿捏住的是娘家事,她也不好告訴錦晟,只能讓錦晟誤會是她堅持結親,氣得他憤而離京……
「你或許不知道,汝陽王府早就從根子里爛了,男丁沒一個中用的,只是靠著先人福蔭才勉強在京里立足,萬歲早就想著若這家人一直沒出息,日後要讓汝陽王府降襲,所以三代之後,汝陽王府褚家就會徹底的消失在京城高門之中。」錦晟臉色凝重地道︰「你看重的不就是王府門第?以後那又有什麼用。」
「你……你怎麼沒有把這事告訴我……」胡氏心驚,也顧不得哭,連忙抬頭看他。
「我說了呀,但當時你不听。」他在她一意孤行要與汝陽王府訂親時,可是把事情掰碎了說給她听,她卻置若罔聞。待事情已成定局,他才會氣得請調回四川,一方面是讓胡氏冷靜一下自己想清楚,另一方面只要他不在,就算兩府真的訂親,也不可能成親,王府不可能接受安陸侯這主人不在的婚禮。
「其實……其實我也不喜歡褚婠啊!我根本不想與汝陽王府訂親的!當初雖然退了衣家的婚事,我想琛兒那麼優秀,總是能找到其他好對象,可是汝陽王府卻用了我娘家放印子錢的丑事威脅我和他們訂親,我又能怎麼辦……」橫豎鎮國公府的丑事已經爆出來,胡氏索性不再隱瞞,將事情完完整整的說一遍。
她這才真切的開始反省自己的糊涂,錦晟也是第一次听到這件事,整個人都驚呆了,之後才幽幽地嘆了口氣。
「你受了汝陽王府的威脅,怎麼不早說呢?你就是好面子,才會讓自己過得那麼辛苦,難道我還會取笑鎮國公府?你若肯說,我拼了老命也會幫你解決,再不還有衣雲深,他若成了琛兒的丈人,會不幫忙嗎?憑他的腦子,有什麼解決不了的?」
「衣雲深他有那本事……」胡氏雖知衣雲深才智過人,但囿于後宅,對朝堂上的一切真的不是那麼清楚。
錦晟打斷了她的話,逕自說道︰「你當初嫌棄衣家門第低,衣雲深只花了三年多就坐到了四品官的位置,在萬歲面前極有臉面,最近約莫還會再升一升。而在他身邊浸婬了兩年的琛兒,也從一個紈褲子弟成了萬歲看好的後起之秀,甚至破格升任大理寺少卿。衣雲深那般杰出的才學及權謀,我自認是望塵莫及的。」
「你難道沒發現,汝陽王府開始陷入各種混亂及麻煩的時候,正是衣雲深上位的時候?他的手段可是比你想得要高明太多了!更別說連我這安陸侯能站穩腳跟,都是靠了衣雲深的諸多指點。」
「我……我的確是小看他了。」胡氏後悔不迭,但突然想起之前擔心的事,還來不及拭去眼角的淚,便急著問道︰「衣雲深對汝陽王府施以報復,那我……我那樣對衣向華,衣雲深會不會也記仇,施手段來對付我們?」
現在才問這個會不會太晚了?錦晟哭笑不得地道︰「連汝陽王府都頂不住的手段,若衣雲深要對付侯府,咱們頭上這片屋檐早就被拆了!他不是不記恨,只是看在我的面子上,還有與琛兒的師生情,才對侯府手下留情了。」說到這里,他又模了模下巴,思忖道︰「不過鎮國公府前陣子鬧的一連串事情,我就不確定了,似乎是有他的手筆,又像沒有……」
若衣雲深不想讓錦晟知道的事,錦晟遠在四川也鞭長莫及,是不可能知道的。而錦琛才是始作俑者的事,因為衣雲深替他掃了尾,錦晟當然更不會察覺,也免得胡氏與兒子產生更大的裂痕,覺得兒子連媳婦都還沒娶心就已經偏了。
不過接二連三被娘家傷了心,就算鎮國公府那些事都是衣雲深做的,胡氏也不會懷恨了。橫豎指控國公府的那些罪名都是真的,也沒有任何冤枉,受點教訓看看以後鎮國公府的後代能不能行事正派一點。
胡氏這會兒也才緩過氣來,臉上妝都花了,頭發也沒有收拾,但她卻顧不得自己在丈夫面前這麼丑,只一心訴說著自己的悔恨。
「夫君,我真的錯了,錯得離譜……」
她已經開始自我懷疑,自己這個侯爺夫人當真一點也不稱職,剛愎自用又糊涂透頂,
錦晟事事讓著她,沒跟她撕破臉,她前幾輩子約莫是九世善人,才能嫁給這麼個好男人。
「衣向華那麼好的孩子,我居然有眼無珠去嫌棄她!明明就連我自詡才女,卻處處都比不上她……」
這許是潛藏在胡氏心中,真正討厭衣向華的原因吧!錦家父子都喜愛衣向華,讓胡氏吃醋了。
錦晟有些明白了她的心情,不由哭笑不得,拍了拍她的背。「沒關系,事情還有轉圜的余地。」
「可是現在兒子都成這樣了,只怕衣向華也瞧不上他了……」胡氏越說越難過,淚水又開始蓄積,恨起自己當初為何要棒打鴛鴛。
兒子如果真的有個三長兩短,她這做母親的到了最後都沒能讓他完成心願,那種遺憾簡直令人無法承受。當然不是說胡氏想讓衣向華守望門寡,她也不會想在這個時候妄想求回衣家的婚事,而是希望若錦琛真的不行了,在最後的這段時間,至少他喜愛的女孩能出現和他說說話。
「你放心,衣家不是那種人。」錦晟很有自信地道,因為就連錦琛出事,都是衣雲深第一時間用飛鴿傳書告知他的,否則他豈會這麼早就趕回來。
「是嗎……」胡氏有些不信,以己度人,她退了衣向華的親,現在錦琛生死未卜,外頭關于他的流言滿天飛,正常人都該是明哲保身,躲得越遠越好。
這個時候,門房匆匆行來,竟是對著錦晟及呆若木雞的胡氏稟報道——
「侯爺、夫人,通政使司左通政衣大人偕千金來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