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九點,渾身僵硬發麻的海家珍站起來做了個簡易的伸展操,揉了揉酸到不行的雙眼,拎著馬克杯決定再去茶水間沖杯熱咖啡提提神。
忽然間,二樓已經上鎖的玻璃大門被輕敲了兩下,她心髒狠狠一驚,猛然回過頭,瞥見了一抹高大黑沉沉的影子,嚇得手上的馬克杯差點砸了。
「是我。」聞鎮低沉嗓音在夜里更顯磁性。
「……」她都險些被嚇得飆出髒話了知道不知道?!
海家珍呆呆地站在原地瞪著他……也不知為何,才不過一天一夜沒見,卻像是隔了很久很久。
呸,她在假文青什麼啊!
她吞了口口水,定一定神,強迫自己冷靜地走過去,也沒打開門鎖,仰望著在昏暗光線下的挺拔昂藏男人。
「你……怎麼來了?」
「給你帶消夜。」他深邃黑眸含笑,揚起了手上拎著的精致得像古董的螺鈿漆花食盒。
就好像昨天他們並沒有……分手?
呸呸呸!分哪門子手啊?他們明明就是飯友,還是只吃幾頓的那種。
話說,她就算臉皮再厚也做不到昨天才發好人卡給人家,今天又極其不要臉的吃人家的消夜,領受人家的心意——這不是江湖上流傳的那種綠茶婊行為嗎?
「聞鎮,真的謝謝你,但是昨天我們不是已經說清楚了嗎?」她正色道。
「我收到你送的禮物了。」聞鎮凝視著她,溫和道。
她小心肝怦咚了一下,也不知是因著這一刻他低首的溫柔,還是這夜深人靜自然渲染出來的曖昧氛圍……
但海家珍還是沒有因為這樣就沖昏頭了。
「那不是禮物,」她頓了一下,重點強調道︰「是謝禮,謝謝你那幾次請我吃飯,你沒有看我寫的字條嗎?」
「看了。」他輕輕點了點玻璃門。「能先幫我開門嗎?」
——羊咩咩會幫大野狼開門嗎?
她有點為難,有點戒備,有點……很小點的愧疚,掙扎了幾秒鐘,最後終于腦中靈光一閃。
「抱歉,我還要加班。」她挺直了腰桿,一臉正氣凜然。
他目光緊緊鎖著她,透著柔軟的喜悅與一絲隱隱的貪婪渴盼。
怎麼會這樣呢?只不過短短的一天一夜沒見到她,卻覺得想得厲害。
就是面前這個小女人,不高不瘦,不矮不胖,白白的,秀秀氣氣的,看起來好性子,卻有點狡獪,又有點難搞可就連一本假正經的小模樣,都是他眼中最鮮活有趣的亮色,能令他每每心跳加速、血液沸騰。
怎麼會……就這麼教他喜歡得不能自已呢?
海家珍被他熾熱又愉悅寵溺的眼神看得不自覺後退了兩步,莫名有些……膝蓋發軟。
不能開,不只是因為不符合公司保安規定,更是因為……不安全。
「吃飽了才有力氣加班。」他本想說「不然我會擔心」,但一想到昨天被她反感厭惡的撩妹金句,又忙吞了回去。
她猛搖頭,干笑道︰「我不餓,謝謝你,不用麻煩了。」
雖然有點奇怪他怎麼會此時此刻現在這里,好像預先知道她今晚加班,但海家珍並不想多追問,因為一個問題會衍生更多的對話……
而她既然已經決定跟面前這個男人江湖再見了,就沒必要再多加牽扯。
聞鎮察言觀色的功夫已經精妙入微了,又怎麼會看不出她處處想跟自己保持距離,撇開關系?
他低嘆了一口氣,可也從來沒有放棄的想法。
聞鎮明白她在顧慮什麼,在自己還沒能消除她種種疑慮不安和質疑前,敏感機靈最懂得保護自己的小黑足貓又怎麼可能會甘心乖乖被叼回家?
可他有的是時間和耐心,一天天,一點點,總能讓她放下戒心,安心把自己交付給他的。
就像曾無意間在車上廣播听過的那首膾炙人口的歌曲詞里說的——
有的是很多資源,我有的是很多時間,不去愛才是浪費,多不對。
以前,他對這樣死纏爛打沒有男子氣概的行為甚為嗤之以鼻,覺得這詞里說的家伙根本是可憐的萬年男配,大好男兒就這麼點志氣?難道就沒別的更重要、更有意義的事去做了嗎?
去創業,去健身,再不然去關懷流浪動物,做做公益也好啊!
……但,事實證明當時的他會那樣想,果然是因為還沒遇到生命中那個想要為之孤注一擲的去愛,去浪費自己大好時光也不覺可惜的人。
以前,他一直樂在單身,現在,因為家珍,所以他開始渴望成家。
「我把食盒放在這里。」聞鎮曾是世上最精銳軍隊之一的成員,擅長的事情很多,其中一項就是能果斷迅捷的反省與改正錯誤,所以他不再步步緊逼,不再給她壓力,而是輕聲溫和地道,「如果你願意讓我幫忙的話,隨時告訴我,如果你不願意……我都尊重你的想法和決定,我都听你的。」
海家珍愕然地望著他,隔著一扇透明的玻璃大門,她卻覺得越發茫然看不懂他了。
怎麼……會?
這麼霸氣橫溢的聞鎮,怎麼短短一天一夜間就整個人觀念翻天覆地了?
「你……」她突然心慌了起來,一時間完全傻了,不知該作何反應。
「別太累了。」他注視著呆怔的她,強忍下想穿透玻璃門輕模她腦袋的沖動,大手控制著插回了褲袋。「我今天也會在頂樓加班。」
你別怕整棟大樓空空蕩蕩僅剩下你自己一個人……
無論多晚,我都在。
縱然聞鎮只是簡單的陳述了一句話,她卻不知怎地听懂了他話里的未竟之意,然後,莫名地感到了一陣心安。
——海家珍!控制一點!你本來就不怕黑,不怕鬼(?)啊,又有什麼好不能安心的?
海家珍色厲內荏嘴硬地hoId住。
高大的男人低頭對著她再一笑,而後就靜靜地離開了。
她眼眶酸酸的,有些發熱……而後回過神來,想掩飾什麼地雙手搓了搓臉頰,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地吐了出來。
晚間十點二十七分,她停下了檢查資料的動作,幾番糾結掙扎後,還是起身走向玻璃大門,看著始終被放置在原地的食盒。
食盒里的食物已經冷了吧。
她矛盾著究竟要不要把食盒拿進來,她不會打開,也不會吃,但也不能讓它在這里放到天亮,隔天……不是被清潔人員拿去回收,就是被同事們好奇猜測揣度,四處找失主。
海家珍覺得很煩躁,已經高強度的工作了一整天的腦子和全身都有快要負荷不了的感覺,他給自己留下的不只是體貼的食盒和關懷的心意,還有藕斷絲連(?)當斷不斷的困擾。
「海家珍,堅挺住。」她喃喃。
自我告誡完,她還是站起來去開了門鎖,把食盒拎回辦公桌底下角落。
明天繼續把餐盒托給大江轉交好了。
午夜一點五十九分,海家珍覺得自己盯著電腦螢幕的眼楮都快瞎了。
眼前一團團霧茫茫的不是飛蚊癥,而是沉重到不行的目困意……
她考慮著要不要再沖一杯熱咖啡來提神,可是又怕第四杯咖啡灌下去,自己就暴斃猝死在當場。
「唉……」她從抽屜中拿出綠油精,本來是要揉在太陽穴和人中的,卻愛困到險些就仰頭拿來當眼藥水滴下去……嚇?!
不過多虧來這麼一記,她整個人從濃厚睡意中驚醒過來,及時發現電腦螢幕上第兩百六十四家廠商的公司經營細項後面打了一長串的ZZZZZZZ……
她心虛的咽了咽口水,趕緊強打起精神做第兩百六十五家廠商的資料。
凌晨三點十一分,海家珍頭頂的那一盞日光燈仍然明亮,可她已經伏在桌上睡得不省人事了。
一個高大身影自電梯旁隱密角落緩步走出來,熟練地取出一張卡感應開了上鎖的玻璃大門。
聞鎮腳步無聲,宛若豹行,來到她身邊,目光心疼地落在她疲憊的睡容上。
他想月兌下外套為她蓋上,免得她著涼,可又怕吵醒了她。
其實只要他一通電話,這家公司里就再也沒有人敢欺負她,她更不用加班去應付這種莫名其妙的「非分要求」。
可是他知道家珍的性格,絕對不會喜歡他自作主張這麼做的,他的保護,對此刻的她來說就是多余的干涉和困擾。
——所以,他得「低調」一點。
聞鎮動作放得格外輕緩,小心翼翼地在她的鍵盤上輕敲了一串文字和數字,把她剩余待整理的四十幾家廠商資料復制傳輸到了遠端某處。
而後坐在她隔壁鄰桌的辦公椅上,他取出手機對二十四小時待命的「迅猛」小組輸入了幾則指令。
指令一︰立刻連絡倉儲管理公司蘇總經理,說明情況,要他不管用什麼方法,讓他那位「遠房親戚」別再搞事,重點是,以上種種都不能讓家珍察覺到異狀,否則蘇家就準備找新的辦公室外加重新找新的客戶們。
指令二︰讓「迅猛」的資訊、財經、管理部門的夜班組員在一個小時內把四十幾家的廠商資料整理來,格式等詳見他們家未來老板娘前兩百七十二個資料檔案夾。
至于為什麼要趕在一個小時內呢?
因為他怕家珍只補眠一個小時就醒過來了,所以這些田螺姑娘……咳,當然是動作越快越好。
聞鎮下達完了指令,收起手機,就撐臂靜靜看著身側蹙眉入睡的小臉,心里掠過一絲酸甜的憐惜和奇異的滿足感。
真希望她可以睡久一點,最好是一覺到天亮,這樣他就能多看她好幾個小時了。
高大的聞鎮試著也學她一樣,以臂趴伏在桌上,側首和她面對面,彷佛她就睡在他的身邊,睡在他另一邊的枕畔。
他以前從來不知道自己也有這麼詩情畫意肉麻透頂的一天,可是這種恍若耳鬢廝磨繕牽掛的滋味……實在太銷魂撩人了。
這麼近地端詳著,他才發現她的肌膚真的很好,細致,女敕女敕得好似能瑩然生光,嘴角微翹,豐潤得令人直想狠狠地吻下去……她耳畔下方有一顆小小的紅痣,藏在可愛的耳垂下頸項處,他能想像自己舌忝弄著它時的幸福和興奮感……
聞鎮呼吸急促灼熱了起來,不舒服地挪動姿勢,那跟著不安分起來的大兄弟已經緊繃勃發硬得發疼。
冷靜!
可是他好想悄悄地——其實是惡狠狠地——吻得她喘不過氣來,發出嚶嚀嬌啼申吟聲,然後融化在自己的唇瓣和掌心指尖底下。
但、是、現、在、不、行。
聞鎮接下來的這一個小時內,終于深刻體會到了什麼叫做饑渴難耐的煎熬。
海家珍從紊亂不安的夢境里猛然醒來,心髒狂跳如擂鼓悶痛……她睡眼惺愴的呆滯了一秒,斷片的腦袋思緒這才漸漸地回籠。
糟糕了,現在幾點?
她驚慌失措地四下張望,發現四周座位上依舊空空如也,還沒有同事來上班,驚狂的心跳這才總算勉強跳回了原位。
顧不得先活動一下趴睡得腰酸背痛的筋骨,海家珍急忙看了下手機螢幕上的時間︰上午6︰15。
可惡!她只剩兩個多小時可以趕工了……
海家珍不禁沮喪了起來,雖然明明知道經理這是惡意刁難,也不至于會因為這樣就炒她就魚,可是畢竟落在了經理手中就是一個實證的把柄,絕對夠經理在年終考核上狠狠地記她一筆。
想到她的年終獎金有可能會縮水甚至泡湯,海家珍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快不好了……
她愁眉苦臉地移動滑鼠,決定拼到最後一秒鐘為止,能趕多少就算多少吧!
可萬萬沒想到螢幕上出現的檔案夾內容一直不斷不斷往下拉,最後文件尾端結束在第三百一十八個廠商資料的甘特圖上?
「怎麼……」她目瞪口呆。
揉了揉眼楮,再揉了揉眼楮,海家珍甚至狠下心重重捏了自己右邊大腿一下,痛得呲牙咧嘴……可也證明了她不是人在夢中還沒睡醒。
「怎麼……會呢?」她又驚又喜,差點噴淚,可仍然一臉懵的移動滑鼠重復上上下下地檢查內文。
她現在完全能夠體會童話故事里那個貧窮的老鞋匠一覺醒來,發現自己面前現了一雙由小精靈(還是小矮人?)漏夜幫忙制作來的漂亮新皮鞋時,那種彷佛中了大樂透的狂喜感……
等等,她得先吃一條養生減脂的谷物棒來壓壓驚。
海家珍邊嚼谷物棒的時候還邊對著電腦螢幕嘖嘖稱奇兼傻笑,然後笑著笑著……
她忽然笑不出來了,因為想到了一個極度荒謬天方夜譚的可能性——
難道是聞鎮出手幫的忙?
這個念頭接下來一整天在海家珍腦袋中來回盤旋打轉,本來就睡眠不足體力透支的她就連同事們的關切和邵經理警戒謹慎的怪異目光,都只能愣愣微笑帶過。
終于撐到了下班,她踩著棉花般軟綿綿虛浮的腳步出了大樓門口,拎著已然隱隱發出酸味的餐盒,在遠遠看到警衛亭那端探頭探腦的大江時,倏然頓住了腳步。
她看了看大江,再低頭看了看手上的食盒,內心糾結到不行。
大江看到她本來想殷勤地跟她打招呼,但看到她臉色發白神情恍惚眉頭緊皺,登時又乖乖地縮回了警衛亭。
海家珍就這樣自欺欺人的默默經過警衛亭,默默把食盒帶回家。
她在捷運車廂內一路被擠成罐頭里的沙丁魚,也絲毫沒有發覺自己把食盒抱得緊緊的。
回到家後,阿爸居然還沒回來?只有哀怨的粉圓沖過來在她腳邊打轉,差點把她這位錢屎官絆個半死。
「喵喵喵喵喵!」粉圓嚎叫抗議。
她把食盒放在玄關櫃子上,目光復雜地瞅了它三秒,然後才機械化地從櫃子上堆疊的鮭魚鮮蝦貓罐頭中拿起了一罐,拉開來全數扣進粉圓的碗里,整個人還在恍神。
「喵?」粉圓困惑地抬起圓呼呼毛茸茸的貓臉。
——今天怎麼這麼好?不是星期三啊?還是這禮拜有兩個星期三?閏年閏月閏星期三?
「粉圓啊,馬麻要先去好好睡一覺。」她語氣恍惚,腳下飄忽地晃到了沙發床邊,然後整只趴進了軟綿綿的枕頭床墊里。
等睡醒了,就能清楚思考,就能確定自己應該怎麼處理這一團亂麻了。
然而就在粉圓大快朵頤,粉圓馬麻逃避人生呃,是昏睡過去的當兒,在台北市的另一端,海冬勇正和一個比他高、比他帥、還比他年輕的男人大眼瞪小眼——
不對,正確地來說,是他老人家在瞪眼,對面的「少年仔」卻是對他笑得好恭敬溫和親切有禮,是在巴結他嗎?
「咳,你說……」海冬勇清清喉嚨,下意識縮縮小月復。「你是我們家阿珍的朋友?」
「是的。」聞鎮微笑點頭,帶著晚輩對長輩恰到好處的敬重和親近。
「男朋友?」海冬勇眯起眼,忽然警戒起來。
聞鎮笑容不變,卻多了一絲悵然。「我希望是,但我還在追求家珍,希望能夠得到她的喜歡。」
饒是一向把女兒當心肝寶貝掌中珠的海冬勇,看著面前這高大剛毅沉穩精氣神十足,端坐著依然掩不住氣場大開的年輕人,實在有點忍不住想問一句——
少年仔你確定眼楮沒問題嗎?
「咳,那個,我怎麼沒听過我家阿珍提過你?」海冬勇現在心情很復雜溜,一方面因為自家女兒有這麼出色的追求者而感到莫名驕傲,一方面又有種自家顧得圓滾滾新鮮鮮的好雞蛋居然有黃鼠狼要來偷了。
從古至今,就少有岳父看女婿……嗯,順眼的。
聞鎮保持微笑。「家珍是個家教很好的女孩子,在還沒有正式接受我之前,可能覺得我還沒有資格被介紹給您認識吧。」
听听,這少年仔多會說話,這番話怎麼就讓老人家這麼喜歡呢?
海冬勇眼神多了點欣賞,不過還是謹慎地道︰「那家珍沒有跟我介紹你,你怎麼就自己跑來找我了捏?」
「就是……想要找伯父當外援啊!」聞鎮難得羞赧地模了模頭,老實道。
海冬勇忍不住樂了。「哎喲少年欸你很坦白喔,不錯不錯……你喜歡喝金牌台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