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如白露與左安陽的判斷,那婦人上回沒能訛到銀子,沒兩天又來鬧了,而且又是挑客人眾多的時候,彷佛左安陽對她沒有絲毫恫嚇力。
那些客人也都習慣了,還挺好奇這婦人的底限在哪里,今日不知又要鬧哪一出,一見到她就各自站到一邊,讓出一條堂堂大道來。
婦人見狀自以為眾望所歸,走進來時居然還抬頭挺胸很驕傲。
「……瞧瞧你一個黃花閨女,成天拋頭露面,這樣以後怎麼嫁得出去?」婦人一見到白露,就擺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樣子說了這番話。
一哭二鬧三上吊不成,居然換了招數?
白露面無表情地回道︰「這就毋須你關心了。」
婦人湊上來想抓住白露的手,繼續施展懷柔手段,卻被白露一躲,她忍不住皺了皺眉,教訓道︰「瞧瞧你這性子,不管你怎成?我說啊,操持這珍饌點心坊這麼大的生意,哪里是一個嬌滴滴未出閣的女娃兒做得來的,我看你就把這生意都交給我,我呢,幫你找個好夫家嫁了,免得這家點心坊生生把你拖垮了啊!」
她今天真是演得一個好慈母,白露怒極反笑,這番話徹底泄露了婦人的目的,她可不想繼續陪演下去。
「是不是我嫁出去之後,這家店仍是我的嫁妝?」白露忍住翻白眼的沖動,冷靜地問。
婦人驚訝地說道︰「那怎麼可以?這娘家的生意,豈可讓你帶到夫家去!」
「也就是我白送這麼一家店給你?」白露看了眼四周的人,只見他們也全都听呆了,露出一副匪夷所思的表情,她不由得在心里覺得好笑。
還以為古代人都是鄉願的,這婦人打母女親情牌總會引來一些人同情,不過看起來大多數的人還是保有理智,這婦人鬧得太過火,貪得無厭,反而招來眾怒了。
等一下!古代人……白露頓時覺得腦子里一片混亂,她到底是怎麼理解這個時代的,怎麼會覺得是古代?
不過她也沒混亂太久,因為婦人太過無恥的回答,讓她很快的把注意力又轉了回來——
「珍饌點心坊是咱們家的財產呢!哪能說是你送我的?這本來就是我該得的呀!」婦人說著說著,居然還得意洋洋起來了。
「奪人財產還能找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是夠無恥了,我不認為自己有這樣的母親。」白露連一點面子都不給她,指著門口,「你可以走了。」
要是平常,婦人該是開始大哭大叫,賴在地上不起來了,不過今日她顯然有備而來,居然陰笑得滿臉皸紋,臉上的粉都像快要掉下來。
「就知道你會這麼不孝,忤逆我這個親生母親,我早請來嚴大人,讓嚴大人為我做主了!」
婦人話聲一落,嚴明松還真的挺著個肚子,大搖大擺的走進來,臉上皮笑肉不笑,渾身透出來者不善的感覺。
他一進門也不廢話,端著高高的架子直言道︰「事情的過程本官都看到了!白露,你的母親出身低下,說話不加修飾,或許你听了覺得刺耳。不過孝順母親是應當的,你身為子女,就該答應她所有要求,『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這道理你該懂。」
「嚴大人的意思是,即使她來歷不明,還沒調查清楚她的背景,我也要將這家店奉送出去?」白露像是受了驚嚇,語氣惶惶,一臉委屈的樣子。
旁觀的人听到了,不認同的目光也一道道射在嚴明松身上,讓他極為不自在,尤其那些群眾小小聲地議論著什麼「官大壓人」、「不明是非」之類的話時,更激起了嚴明松的怒氣,驀地大喝一聲,「放肆!本官說的話就是金科玉律!上回本官已確認此婦人就是你母親,何來來歷不明之說?你如此不孝,大逆不道,休得替自己找借口!」
罵完,嚴明松隨即話鋒一轉,「本官今日就命令你,將這家店交由你母親管理,听從她的教導在家待嫁,說不定本官看你表現好,能替你找個乘龍快婿。」
離開珍饌點心坊就沒了利用價值,只怕這女子也沒這個命嫁人了。
嚴明松在心里冷笑,一下子替女兒解決了情敵,還能得到這家日進斗金的店,心中歡暢非常,那種得意勁兒便顯露在了臉上。
正當嚴明松以為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之中時,左安陽卻是冷不防地由點心坊店面連接後院的門後出現,慢慢一步步走到眾人面前。
與嚴明松那做作傲慢的官僚之氣不同,左安陽不苟言笑時神態凜然,殺氣騰騰,要知道他是真刀真槍在戰場拼殺過一輪又一輪的大將軍,當他走入人群,光是渾身散發的霸道氣勢就能讓四周圍觀的人不由自主退後一步。
「嚴大人斷的好案,本官真是嘆為觀止。」左安陽嘲諷地開口。
「左安陽,你這是批評本官辦事不公?要知道本官可是你上峰!」方才左安陽突然出現,竟讓嚴明松本能地想退,但為了面子只得忍住,毫不講理粗暴地拿出官位壓他。
「君有大過則諫,連萬歲都听得諫言了,你這尚書听不得?」左安陽毫不示弱,居然掉起書袋來。
白露聞言挑了挑柳眉,拋給左安陽一記詫異的眼神,左安陽暗自朝她一眨眼,意有所指地看向後院。
得了,小黑教的,跟那頭傻鳥相處久了,武將居然也能文雅起來。
嚴明松沒瞧見兩人的眉來眼去,大怒道︰「我如何不公了?這婦人知道白露的身體特征,自然是她的母親,有何疑義?」
左安陽冷回,聲音凜冽,「總兵府佔地不大,女眷洗浴都是一起的,隨便問一個府里的婢女都知道白露的身體特征,那有何難?嚴尚書不明所以,便混淆是非,豈有如此斷案之嚴明松啞口無言,他沒想到這其中還有這等故事,一時間竟辯無可辯。
「恰好在場觀者眾多,便都來做個見證,免得一天到晚有人要將不孝的罪名扣在白露身上。」左安陽如是說。
白露極為配合的露出一個傷心欲絕的神情,那股我見猶憐的柔美,激起在場無數漢子的熱血,都不由得替她聲援。
這下換左安陽拋給白露一記是不是過火了的眼神。
白露秋波一送,幾不可見地彎了彎嘴角,彷佛在說「老娘就是受歡迎,怎樣」?
左安陽噎了一下,不再看她,這女人給她三分顏色就能開染房,現在可是替她伸冤,太給面子她大概能將自己塑造成孟姜女,冤情足以哭倒長城。
話才說完,左安陽打一記響指,劉達從後院押出了一名年輕女孩,那女孩已哭得涕淚縱橫,白露定楮一看,赫然是已經發賣的翠兒。
當翠兒一出來,嚴明松還一頭霧水,但那自稱白露母親的婦人卻是慘白了臉,當下就有想逃跑的沖動,可不只門口有小兵阻攔,那些圍觀的人也自發地堵住了她的去路。
「說說你是誰,做了什麼。」左安陽厲聲道。
翠兒不知受了什麼罪,早已嚇破膽,听到平時視為天神的總兵大人這麼一喝,整個人都顫抖了一下,跪倒在地,蒼白著臉地說道︰「民女……民女翠兒,以前在總兵府做奴婢,後來因為陷害白露未果,被總兵大人發賣,最後被賣到了宣鎮的青樓風月閣……」
翠兒指著婦人道︰「她便是風月閣一個過氣的妓女,名叫珠娘,一整年都接不到一個客人,要被鴇娘趕出去了,我心中對白露有怨,知白露父母不詳,又記憶盡失,見珠娘貪婪,便鼓吹她來認親,只要能奪了白露的產業,便能富貴享用不盡……」
她的供詞說完,珠娘已是腿一軟坐到了地上,嚴明松更是黑了臉。
在大庭廣眾之下,判決不公,這臉嚴明松可丟不起,只得硬撐到底,狡辯道︰「左總兵,你指稱這名婦人有陰謀,我又如何相信這叫翠兒的婢女不是你屈打成招或刻意設計來的?而你又如何證明這名婦人就是珠娘?」
膽戰心驚的珠娘听著到這時候嚴明松似乎仍支持她,不由得眼楮一亮,決定抵死不認自己是誰,于是她連忙膝行到左安陽身前,只差沒抱著他的大腿,哭哭啼啼道︰「總兵大人啊,你千萬別相信這賤婢的話,我不認識她啊!更不是她說的那個什麼風月閣里過氣的妓女……」
想不到,這時候後院居然傳來一道尖細的女聲,聲音不大,但在這種緊要時刻,人人都屏著呼吸,這道聲音倒是極為顯著——
「……珠娘,我看你膽子不小啊?你不是已經替鎮上那周老頭生了一個兒子嗎?居然一邊勾搭劉員外,一邊還想著攀上宣鎮的胡參將,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姿色,想跟我搶?要不要我去跟胡參將說一聲,包你人頭落地啊……」
珠娘像是听過這個聲音,魂都嚇飛了,這下自己的底在眾目睽睽之下全被掀了,只要有人去向劉員外、周老頭,甚至是胡參將說一聲,她都沒有好果子吃。
于是她不敢哭了,換上驚惶的表情,直接對著左安陽磕頭,「總兵大人,我招認了,我就是風月閣的珠娘,和白露姑娘一點關系都沒有,一切都是翠兒慫恿我的,求大人從輕發落啊……」
左安陽與白露忍不住對視了一眼,小黑那頭傻鳥前陣子去了哪里,似乎顯而易見了,想不到居然在這個時候起了作用……
左安陽氣勢十足,轉頭看向嚴明松,「嚴大人,這個名叫翠兒的丫鬟,總兵府里上上下下都認識,甚至發賣她的牙人、宣鎮的風月閣,都能作證翠兒與珠娘的來歷,大人隨便找個人一問便知。如今這珠娘都招了,大人應該沒話說了吧?」
這是在諷刺他了?嚴明松已經尷尬地臉都變了形,一腳踹向了珠娘,讓珠娘滾到了旁邊,厲聲斥罵道︰「賤婦!竟敢欺瞞本官。左將軍,本官雖是被其朦騙,不過本官大度,不如教訓她們一頓就罷了。」希望左安陽懂他的意思,這件事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就好,輕饒這婦人,代表他這尚書兼巡撫只是被奸人蒙蔽,也不算什麼大事。
左安陽听是听懂了,卻沒打算讓他那麼好過,在拒絕嚴明松索賄當下,已經算是得罪他了,就算現在給他面子,他日後就能不算帳?
橫豎都已經得罪了,當然是要乘勝追擊啊!
「嚴大人責任倒是推得快,其實珠娘在幾日前就已經當眾承認過是你護著的人,若沒有嚴大人在後撐腰,她豈敢如此囂張?這件事,在場不少百姓都是親眼所見的。」左安陽第一次覺得陰人的感覺真是爽啊!難怪白露沉迷于此。
「對啊對啊,我們都听到了。」
「那婦人親口說是嚴大人的人,仗嚴大人的勢,貪得無厭,對珍饌點心坊的東家一再欺凌,需索無度,大伙兒早就看不下去了。」
听著眾人的喧鬧,嚴明松面色鐵青,惱羞成怒地指著眾人道︰「本官說是被朦騙就是被朦騙!你們可是刻意誣陷本官?這件事並沒有任何人受損害,就算有人要告也師出無名!」
除了拿官威壓人,就沒有其他招了嗎?一向自詡智取敵人的白露很瞧不起嚴明松。
這樣的人能教出什麼好女兒?這會兒她倒是有些同情左安陽了。
「嚴大人,民女有冤要告,民女受盡珠娘欺凌,並不是毫無損害,前日珠娘才借大人的勢訛詐民女五十兩,今日又欲來搶奪民女的店鋪,請大人為民女做主。」白露上前,行了一禮,表面柔柔弱弱,眼眶含淚,但說出來的話能將嚴明松逼死。
偏偏她這副弱柳扶風,好像輕輕一推就能將她弄死的樣子,反而令嚴明松束手束腳,在眾目睽睽之下,還真不敢對她怎樣。
「不過一點小損失,你真執意要告?」嚴明松咬牙切齒地問。
此時,左安陽突然在旁陰惻惻地開口,「依本朝律例,行騙術而得錢銀者,需十倍奉還,杖三十……」
白露與左安陽兩人一搭一唱,可是威脅性十足,意思表明得很清楚,要白露不告也可以,把錢賠來就好。
十倍奉還,嚴明松太陽穴直跳,覺得自己牙都疼了,然而事關他的顏面與仕途,再怎麼過分他也只能認了。
「既然如此,本官就當一次好人,這珠娘本官看也是拿不出如此大數額的銀錢,那五百兩,本官替她墊付了,這個案子便到此為止。」
嚴明松說話時直勾勾地盯著白露,彷佛白露只要拒絕,他就準備上前掐死她。
白露眼力可好著,自然看出他的不悅,當即福了一福,感激涕零地道︰「謝嚴大人,如此民女便不告了。」
這頭嚴明松總算松了口氣,卻總覺得自己中了什麼陷阱,偏偏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一股郁悶憋在肚子里,令他難受非常。
不過他這端好了,卻換左安陽感覺不好了,五百兩這個敏感的數字,他怎麼听怎麼刺耳,那陰惻惻的目光居然轉向了白露。
「白露,雖然嚴大人代為償付了你五百兩,但你實際上的損失只有五十兩……」
白露怎麼會不懂左安陽的意思,瞧他一副要將她吞下肚的陰鷥神情,若非太多人在場,她可能會忍不住大笑三聲。
不過眼下,她仍是乖巧地順著他的意說道︰「既是嚴大人恩義,民女也不能顯得貪婪,平了點心坊的帳後,多余的銀兩民女希望能捐給張平守軍,補足軍需。」
她這番話贏得了眾人的敬意,紛紛喝起采來,左安陽的神情也如同在烏雲密布之中透出了一道陽光,笑容都燦爛起來。
只有嚴明松仍沉著一張臉,虧都吃盡了,卻還弄不清楚自己栽在哪里,明里听著是他的恩義,但怎麼听怎麼不舒坦。
這樁假冒親母奪產的詐欺案就這麼有驚無險地落幕了。
雖然嚴明松勉強保住了顏面,但明眼人都知道,這位兵部尚書兼直隸巡撫大人處事不公、糊涂辦案,至少在北方,他的名聲可比鍋底還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