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你以前是住在我家隔壁誤入歧途的不良少年,看在鄰居一場,我苦口婆心勸你回頭是岸,我的誠心終于感動你,讓你乖乖念書,當上醫生,沒想到事隔多年,你死性不改,知道我失憶就故意捏造罪名來騙我媽,恐嚇我的家人。」
宋盈盈住進苦家半個多月以來和苦寒行接觸的時間並不多,有一部分要感謝孟氏醫院那位放著職務不管、到處趴趴走的孟院長,讓身兼代理院長的苦寒行每天加班到深夜,偶爾還得代替院長出差去開會。
「在你眼里,我就非得是或流氓嗎?」苦寒行已經拿好碗筷,大搖大擺坐在餐桌等著。
砰!
「本來就是,每天三更半夜把人從睡夢中挖起來煮消夜,這不是流氓行為是什麼?」
宋盈盈端著鍋子從廚房出來,心不甘情不願的整鍋面擱到餐桌上。
苦寒行從鍋里盛了一碗面,低頭就開始吃,把她的抱怨當耳邊風。
宋盈盈鎖著門睡覺,天天都被敲門聲吵醒,她也就很不客氣天天煮泡面給他吃。
「要幫你煮消夜,還要等你吃完把碗洗好才能睡,規矩一大堆……早知道你這麼煩人,被你奪走初吻的那天就應該報警抓你,真不該輕易放過你。」宋盈盈每天起大早到店里去,所以也睡得很早,這會兒正揉著眼楮,哈欠連連。
苦寒行剛吞下的一口面差點噴出來,「初吻?你是認真的嗎?」
宋盈盈眼楮稍微打開了,發現自己無意中自爆三十年來唯一一次的吻給了他,一張臉紅了,「那不是重點,我是說應該把你抓去關。」
「看來……你這幾年的相親毫無收獲。」苦寒行低沉的笑聲從胸口顫動出來,差點噴到。
宋盈盈听到他的話,瞪大眼楮,卻不小心對上高冷水晶蘭一雙笑眼,深邃的眼眸難得笑得都眯起來了,水晶蘭散發特有的柔媚魔性外……又像個大男孩。
宋盈盈忽然有些目眩神迷,一顆心怦怦的跳著,臉頰又燙又熱,趁還沒著魔之前趕緊別開臉。
「我媽那個大嘴巴……真的把我相親的事情昭告天下了。」宋盈盈趴到餐桌上,把臉埋進手臂里,又想睡了。
「起來,別趴在桌上睡。」苦寒行敲了敲桌面。
「……我真是無法理解,大忙人都很講求效率吧?但是你吃一頓消夜要花一個小時。還要讓人等你,不準趴著睡,你是鬼嗎?」宋盈盈爬起來,兩手托著下巴,勉強撐著。
苦寒行又何嘗想當鬼……他只有這個時間能看到她的臉。
「你有資格發表那麼多意見?我還沒說你,你住進來這段時間行李打開過嗎?一早不見人影,下班擅自跑回去,衣服也拿回家洗,只有睡覺才回來,你把這里當旅館?」
耳朵嗡嗡嗡的……又是那種……莫名熟悉的感覺。
宋盈盈好像在哪兒听過這種碎念聲,又想不起來。
「你從哪知道這些事,我媽給你通風報信?」宋盈盈也不是很意外宋媽站到敵對陣營去,反正她還有宋爸支持她,「那是我爸每天都打電話叫我回家吃飯,他說沒有看到我吃不下飯。我想既然回到家就順便洗澡、洗衣服了。在自己家里總是比較習慣,這樣也方便省事,省得把衣服搬來搬去,我又不會在這里長住。」
宋盈盈才說完,水晶蘭又恢復高冷的習性,冷冷瞪著她看,看得她沒來由的心虛。
「苦寒行,我的時間想怎麼安排是我的自由,你管東管西的……我為什麼得看你臉色?」
「你還不夠自由?第一天就對我下指令,下班不準去接你,不許靠近面包店,在醫院附近踫面也不能打招呼,還不許問理由。你開一堆條件我都尊重你,是希望你能安心住在這個家,既然無法達成共識,以後——」
宋盈盈已經在面包店忙了一天,累得渾身像沒骨頭似的正要趴下去,一听到苦寒行的話,趕緊找便條紙,拿筆來,正襟危坐問他,「廚房只有泡面,冰箱也都空了,剛好我明天放假想去市場一趟,以後我做早餐給你吃,也幫你煮豐盛的消夜,你想吃什麼?」
「除了你做的面包以外的……你隨便買。」苦寒行每天深夜才回來,一方面是怕她不自在,想讓她先習慣這個家,另外是……為了配合她的腳步,不被她當成看,他也需要時間調整心情。
「你不愛吃面包?那好吧……拿來。」
苦寒行低著頭若有所思,宋盈盈一只手伸向他。
「拿什麼?」苦寒行瞥一眼她攤在桌上的手。
「共同住在一個屋檐下,一個負責采買和煮飯,一個負責出伙食費,這樣公平吧?」宋盈盈伸長的手是向他要錢。
「這倒稀奇了……令尊、令堂向來熱心公益,出手闊綽,資助兒童不遺余力,也沒傳出有虐待養女的消息,怎麼會養出錙銖必較的女兒?」
「就是因為父母花錢如流水,做女兒的更要省吃儉用,不然哪天破產,一家人只能喝西北風。」說到這里,宋盈盈順便提出她的疑慮,「我媽有跟你借錢嗎?」
苦寒行緩緩搖頭,凝視著她。
「是嗎?我還是很懷疑我媽沒有說實話,她把我押給你,編一堆借口胡亂詣我,要是最後讓我發現原因是她欠下的一筆爛帳,這次我肯定一個月不跟她說話。」宋盈盈一邊碎念,一邊寫采購單,又喃喃自語,「面粉要買嗎……店里大量采購比較便宜,還是從店里拿……」
苦寒行想到了,很久以前,曾經一個小大人的聲音也用同樣的口氣說過——
地震的時候,我媽被倒下來的鐵櫃壓到頭……後來沒救活。當時家里領了些補助金,都拿去繳房子的貸款,這些年我們都是靠賣饅頭生活,我爸對金錢沒概念,愛亂買東西,我說想學做面包,隔天他就跑去把書籍、材料都買齊了,還買一台好貴的烤箱回來,真的是很傷腦筋……
「明天我休息,我陪你去買。」苦寒行慢慢喝了口湯。
「和你出門?我才不要。」宋盈盈一臉怕怕,立馬拒絕。
苦寒行看起來是不知道自己在外面的名聲,宋盈盈光想到那次抓傷他的臉,江曉芽和陸續來買面包的護士們一個個化身為妒婦,像自己的老公被狐狸精纏上了,整整把「狐狸精」罵了一個禮拜,她都覺得自己和他住在一起,小命很危險。
「我出錢,你想買什麼就買,店里有缺的,你也順便買,我去幫忙扛,你可以省很多力氣。」苦寒行努力調適自己的心情,為了靠近她,貼近她的心,陪著笑容配合她的步調。
苦寒行要出錢讓她大肆采買——好誘人的字眼,還有免費的人力使用,連店里有缺的也能買齊……那干脆一口氣跑到產地去把該買的水果、青菜都買了?
宋盈盈咬著筆桿,陷入苦惱。
他仿佛知道她在想什麼,開口道︰「最近剛好是出產柳丁的季節,我有朋友在山上買了一塊地當果園,純玩票性質,放著一大片開放給親朋好友免費去采,你有興趣的話,明天可以順便去一趟。采多了吃不完,也能想想其他用途,比如——
「柳橙果醬!香橙蛋糕!還可以做成柳丁面包!」她最喜歡使用當季食材烘焙了,不過今年柳丁產量減少,價格變貴,成本也相對提高,她的心正抽痛呢。
「……要去嗎?」
「真的可以免費采嗎?」
「嗯,要多少有多少。不過你好像不太願意跟我出門……」
「我很樂意!」對照前一刻說「我才不要」,宋盈盈的聲音大得連她自己都臉紅了,她低著頭害羞地說︰「……如果可以讓我拿去面包店使用,那真的很感謝你。」
苦寒行點點頭,正經的面容底下……心里正在笑著。
這個呢,是用現在盛產的柳丁烤的蛋糕,你吃吃看。
……討厭,我好像養了一個小孩,每次都要喂。
有一天啊,我要開面包店,用當季最新鮮的水果來烘焙,做出健康又好吃的面包。
苦寒行先生,你想投資的話,趁現在先報名,我可以優先考慮哦。
……不要啦,你已經是有未婚妻的人,怎麼可以叫面包師傅陪睡……你的未婚妻會生氣呼……
對她,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膚,她身體里的每一條神經;她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她的弱點,她的喜好,他……就是想忘也忘不了。
「那麼,明天早點出門吧……」
那年,在快樂圖書館門外,他等了一個下午。
等到臉都黑了。
說好不見不散的林語歌呢……
圖書館外涼亭里,苦寒行一直若無其事地翻著書,眼角余光不時留意著大門的動靜,從年紀相仿的女孩之中搜尋那雙會說話的眼楮。
午後閃電雷陣雨,整個下午天氣陰晴不定,忽而陽光,忽而又是雨來,這會兒一道閃電打下來,又是一陣雨。
天色漸漸暗下來,圖書館都關門了……
大雨淅瀝嘩啦,苦寒行心沉了,緩緩嘆了口氣,滿臉失望,闔上書本,收拾東西起身準備回家。
「對、對不起……你等很久了嗎?天鵝哥哥。」
苦寒行轉過身——
入眼,一片紅。
涼亭外,雨柱傾斜,打在傘面上。
一把大紅色雨傘壓得低低的,像是遲到女孩的懺悔,沒臉抬起頭來見他。
他只見雨傘底下的衣著,她穿著寬松的吊帶牛仔裙,露出細長的小腿,腳踩著白色布鞋,膽怯羞澀的腳步,站得規規矩矩。
「……雨很大,上來吧。」前一刻還悶著滿月復火氣,此刻,他只听到自己的心跳聲。
女孩走上台階,走進涼亭里,兩手緊握著一把傘,雨聲留在涼亭外,傘面卻往前壓得更低了……
「林語歌?」苦寒行等她放下傘來,等了半天沒動靜。
大紅傘面遮去整張臉,她就像個嬌羞的新娘,他忍不住笑,伸手扯她的雨傘,緩緩把傘面掀起來,好像……
掀起古代新娘的紅蓋頭。
林語歌水靈的眼楮盈滿濕氣,飽滿的雙靨泛紅,鵝蛋似的臉蛋襯著黑亮的長發,溫潤的五官,溫柔的線條,刻出靈透的美人胚子,像朵花兒似的在他的心里閃閃發亮。
「對……對不起……讓你等那麼久……」珍珠般的眼淚直直落,遲到的林語歌滿臉羞愧。
「好了,別哭,我不怪你。家里有事嗎?」苦寒行一點都不怪她,看她自責得無地自容,他伸手抹去她臉頰的兩行淚,很自然的動作之後才想到,她不是家里那個妹妹。
天鵝哥哥把小鴨妹妹照顧習慣了,而林語歌也看得很習慣,沒注意到苦寒行突然羞澀的臉。
林語歌緩緩搖頭,躊躇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說︰「我昨晚太緊張,整晚沒睡……剛剛被一個阿姨叫醒,說圖書館要關門了——我睡掉一個下午……嗚嗚……圖書館的冷氣太舒服了……嗚嗚……對不起!」
林語歌中午就到圖書館了,因為提早來,先進圖書館去吹冷氣,結果一吹就趴在桌上睡著了。
也就是說,苦寒行在外頭打蚊子,忍受一會兒太陽、一會兒下雨,偶爾還有閃電打來陰晴不定的天氣,一會兒流汗,一會兒汗水干在臉上,滿身濕粘時,約好不見不散的林語歌早來了,正在圖書館里頭乘風納涼睡大頭覺……
這只糊涂蟲!
苦寒行握起拳頭,朝她額頭輕輕一踫……
「服了你。」
嬌羞的花朵掛著眼淚綻開笑容,忍不住把天鵝哥哥一看再看。
「我是第一次這麼近看你呢……呵呵咯咯咯……科……」
女孩,貼近天鵝哥哥的臉,滿心歡喜全寫在臉上,滿滿的愛慕融在笑容里。
這一年,男孩和女孩才十四歲。
男孩對女孩的印象很好,女孩對男孩是真心依戀,懵懂的情竇初開,維持著純純的友誼,一起走在充滿夢想的道路上。
屬于未來的道路,對于男孩來說,是又寬又長、多彩多姿又多變,唯一不變的是他以為這一路上,女孩不會缺席。
好感,友情,持續一年後……
升上國中三年級,開學不到一個月,一個尖銳的驚叫聲驚天動地……
整個村子起騷動,整條路上人群聚集,一張張憤怒凝重的臉色,望向希望社區……
出事了。
半個月後,全村的人為林老師辦了後事。
女孩住進醫院,男孩經常去看望。
但是女孩不言不語,不看他一眼,曾經會說話的眼楮空得……像沒有靈魂。
女孩在醫院住了一個月後,被不知名的人士領養走了。
希望社區的最後一戶人家,林家人都走了之後,從此淪為廢墟。
男孩來不及和女孩道別,他听醫院的護士說,女孩出院時已經失去全部記憶,把所有的人,包括他——全都忘記。
女孩離開了,走出男孩未來的道路。
無法攜手一起走,讓男孩很難過,但是想到她在遙遠的某處開始新生活,只要女孩過得好……他想,如此就好。
男孩總以為隨著時間過去,女孩終將成為回憶。
苦寒行後來不曾再听過林語歌的行蹤,領養她的夫妻把她帶走後,不曾再回來過。
牆上的擺鐘滴答、滴答地敲,日歷一張張撕去。
苦寒行念完高中,進入大學,轉眼已經大二,心里始終有遺憾。
五年過去,他和林語歌都二十歲了。
他長高、長壯,變了聲,褪去青澀模樣,有了成年的樣子。
林語歌呢?
成長後的林語歌,變了多少呢?
走在路上,他是否還能認出她來?
「那個……請問……你有女朋友嗎?」
苦寒行在高辛市念書,外公在附近有一片田地,在田地中央蓋了一間小木屋。
他考上高辛大學,搬進小木屋,平常三餐都在外面解決。
大概是受了林語歌的影響,苦寒行經常晃進面包店買面包,最常去的,是學校旁的「高麥面包店」。
「高麥」位于高辛街的轉角處,店門外鋪著紅磚,一棵醒目的風鈴花怒放,隨著春風飄落黃金花雨。
苦寒行從店里買了幾塊面包出來,店內跟著沖出來一個戴口罩的女孩,穿著一身白衣服,系著黑色圍裙,手上還沾著面粉,害羞地低著頭擋住苦寒行的路。
「呃……我正在朝面包師傅的夢想邁進,現在修業的路上,上個月到面包店來實習看到你……」
女孩綁著小碎花頭巾,長發扎成干淨又俐落的馬尾。
她的身高大約到苦寒行的下巴,骨架縴細,向他告白的聲音也很輕細。
「我一直在注意你,常常偷偷看著你……你……長得好天鵝哦,科科咯咯咯……」苦寒行嘴里還有苦茶糖的味道,五年來只嘗到苦澀的滋味,他從未忘記女孩的聲音甜甜的,像融化的棉花糖般粘膩他的心,就像這個聲音……
「我看你都一個人來買面包……請問你有女朋友嗎?」
苦寒行心髒怦怦怦地跳,「頭……抬起來。」
看她緩緩抬起頭,他鼓噪的心髒跳得愈來愈快——
「我們……可以做個朋友嗎?」女孩很害羞地凝望他。
恢復了。
曾經,死去的眼楮,恢復光彩,重新眨著會說話的眼眸。
只是這雙眼神看著他……已經認不出他來。
原來她——真的失去記憶了。
苦寒行緩緩揚起笑容,瞬間就濕紅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