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吃早飯的時候,曉星星把兩張紙頭放到她爹面前。
映入曉修羅眼簾的是女兒那登不得大雅之堂的狗爬字,兩張薄薄的熟宣紙上只有三個方子,一味養元丸,一味保心丸,還有一味居然是有關婦科的保胎丸。
他氣笑了,優雅的胡子差點飛起來,放下筷子。「這就是神醫的手劄?」
這是殘本吧。
「不是,是女兒謄抄的藥方。」她直接搖頭,坦白的令人發指。「那手劄女兒撿到的時候已經很是破爛,也沒剩幾張紙,這些年沒什麼維護,我昨夜翻找的時候,它就直接爛在箱子里了,我想著爹說要看那份手劄,只好就記憶所及,把記得的藥方騰抄在這里,爹也知道女兒的字難看,您將就著瞧上一眼就好,別傷了眼。」
侯府是什麼人家,對孩子的學習只有更加用心,更願意花錢,可惜,曉家這一代子嗣不旺,也就曉星星一個嫡女、曉銀河一個庶子,曉修羅的確從小就專門請先生來授課教導他們,女子琴棋書畫詩酒花,三從四德禮儀等等,男子讀書識字、騎射武功都沒有落下,可惜的是曉星星從沒把心放在學習上面,三天捕魚,兩天曬網,一心撲在玩樂上,不學無術,不知氣走了多少夫子。
一個整天玩樂、一上課就打瞌睡的學生,誰敢巴望她能有一手好字?
現在的曉星星的確是能寫一手好字,而且還能左右開弓,但是她不覺得現在是能把寫字功力顯現出來的時刻,適時的藏拙是必須的。
至于琴棋書畫詩酒花和那些世家禮儀,能糊弄人就是了。
曉修羅看了眼嘻皮笑臉的女兒。「罷了、罷了,神醫也不知作古多久了,真有藥方傳下來也早爛光了,也虧你記性好,還記得其中三個藥方,辛苦你了。」
「嘿嘿,不辛苦、不辛苦。」曉星星揚著笑臉。
不過曉修羅心里仍有疑問,女兒向來不學無術,正經讀書沒耐性,她又是怎麼知道那爛光了的紙頭上面寫的是神醫真跡的?
曉星星完全看出她爹眼底的疑惑,不由得扶額。「爹,女兒雖然不懂醫術,可府里不還有府醫嗎,我會問啊,這能假嗎?」
原主也不過是因為好玩,隨便抄個方子去問他們,雖然對她的字跡不忍直視,可也把他們激動壞了,直問她這方子是哪里來的?
連府醫都看出方子里的門道,這還假得了?
自然啦,依照當時的曉星星所想,她哪里知道晏平生是誰?只覺得這幾樣方子看著不普通,便留了下來。
留下是留下了,也可以看得出來她完全不上心,扔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便把這件事給拋到腦後了。
要不是白露收拾行李的時候拿著那兩張紙頭過來問她,現在的曉星星也不會知道府里居然有這麼不得了的東西,這才把故人的東西給壓在了箱底,想說等到了雷州再去整理。
養元丸的效果果然不同凡響,那玉瓶的藥才吃了一半曉修齊竟然可以起身自己進食了,消息傳到曉星星耳里,她可以確定那養元丸的確是好東西。
曉修羅想著坐馬車只要按部就班的趕路,應該對曉修齊的身體沒有大礙,于是車隊在芙蓉城休整小半旬後又啟程了。
臨行前曉星星又去回春堂請老大夫配制了一瓶養元丸帶走。
徐聞縣是個離京城八百里的縣城,它還是個沿海城市,與雷州接壤,也就是說他們距離齊康也就百里不到的路程。
這時,二月已經過去,三月的縣城外滿目蒼翠,除了水田里綠油油的秧苗,最令人垂涎的是一片菠蘿海,眼下正值菠蘿的成熟季節,那一個個金黃色的菠蘿布滿青綠色的大地,正探頭探腦的散發著誘人的香味。
車窗外,一會兒是甘蔗海,一會是芒果海,顏色也綠得各有不同,有的黛青,有的翠碧,有的還帶著一點點藍紫,曉家的馬車就像綠色里突兀的顏色,出沒在綠色的海洋里。
「大姑娘,您快嘗嘗,可甜了這菠蘿。」白露端上一盤蜜汁一樣顏色的切塊菠蘿,馬車的空間里立即飄蕩著清香。
一望無際的菠蘿田,哪能不買來解解讒,帶在路上想吃的時候就能切一個來吃,又不怕壞,所以曉星星吩咐了美貌去向果農買了幾窶的菠蘿。
「可給老爺和大家都送過去了?」曉星星用叉子叉了一塊往嘴里放,嗯,帶著菠蘿特有氣味的果香沿著喉嚨進入月復中,雖然沒有冰鎮過,仍讓人想一口接著一口。
「都送了。」白露道。
「你們也下去嘗嘗,松快松快,不用在這里侍候了。」
進了縣城,斑駁的城牆,古樸的門樓,「徐聞縣」三個字就這麼闖進了一行人的視線。
兩側街道熱鬧了起來,來往行人衣衫整齊,街道也是干淨清爽,什麼鋪子都有,小攤販們都面上帶著笑,想來日子過得不錯。
也是,因為旅途無聊,曉星星每到一處都會讓美貌去買各地的縣志來看,所以她對徐聞縣的地理位置也有些粗略的了解,除了知道此處是燕蕩朝最南方的縣城,還知道這里有個海港,許多船舶會在這里停靠,補充淡水和食物,是個四通八達、兵家駐防和商旅往來的要地。
「爹,我們在湛江這里休息個幾日吧。」在客棧安頓好,曉星星便提出了這要求。
又靠山,又有海,能在這里住下應該不壞。
「趕一趕,咱們明天就能到雷州了,在這里歇歇腳可以,休息幾日就不用了吧?」
對女兒曉修羅一貫的沒什麼脾氣,他已經著人送信給族長,讓他派族人先把祖宅整理起來,他們不日就會抵達,只是一接觸到女兒水靈靈又帶祈求的眼光,就好像小貓瞄嚙叫撒嬌的模樣——
呃,耽誤就耽誤吧,反正山高水遠,路上耽擱就耽擱了,現在的他也不是什麼要人,想來不會有人介意他早歸還是晚歸的。
曉星星也曉得她爹急著要回齊康,那個她毫無印象的地方畢竟是曉氏一族的發源地,人想回歸根本,再理所當然不過。
見慣了京城的花紅柳綠,這徐聞縣老實說樸素了點,但是這並不妨礙曉星星喜愛它的程度。
「爹,一直趕路好煩,我想在這里休息幾天看看心情會不會好一些。」說這種話的她又是那個任性和一意孤行重疊了的大姑娘曉星星了。
客棧大堂中所有的人都用一致的眼光瞧著曉星星。
這是毛病又犯了嗎?
「這樣啊,心情不好是大事,要不去逛逛街,興許就能解悶了,身上還有銀子嗎?去帳房支……不,爹這里有。」曉修羅說完就要去掏錢,當了半輩子的侯爺,有些習慣一下還改不過來,身邊要帶著錢袋這件事便是。
「銀子我有。」她無奈的听著她爹的建議,眼光無意識的四處打量,看著看著,視線就落到庶弟曉銀河的身上。
曉銀河今年十二歲,還是總角之年,比起旁人家十二歲的孩子要顯得文弱些,氣質上看起來倒與曉修羅有幾分相似,畢竟他爹可是當朝的美男子,丁氏容貌也不差,兩兩加乘,兒子又會差到哪去?
但是讓曉星星注意的不是這些,而是曉銀河眼里那很是隱晦的羨慕。
她心中一動。
身為庶子的他因為生母是姨娘,就算他如今是曉府唯一的男丁也沒有受到多少關注,畢竟有曉星星這樣獨一無二的長姊,不被她時不時的打壓欺負就很好了,他哪還敢想著可以親近親爹和長姊一爭長短?
「銀哥兒也想和姊姊逛街去嗎?」她隨嘴一問。
曉銀河本來黯淡的眸子閃迸出亮光,他還沒說話,卻叫丁氏一把摟住,把他往身邊帶,護犢之情意味濃厚。
「謝謝大姑娘的好意,少爺就不去給您添麻煩了。」
曉星星眉尖微蹙。「我問的又不是你。」
丁氏一噎。
曉星星看向不聲不響,垂下眼睫,抿起嘴了的庶弟。「要去不?要去就跟上來!」
曉銀河捏了捏小拳頭,轉向丁氏。「姨娘,我想去。」
丁氏瞧了曉修羅一眼,放開了手,眼睜睜的看著兒子小臉漾起光亮的小跑到曉星星身邊,昂起頭來看著他那從來不與他親近的嫡姊,心中滋味難辨。
曉星星帶著庶弟出了客棧,身邊跟著兩個丫鬟。
這座天之涯、地之南的古城沐浴著徐徐的暖風,盡管三月的天空沒有雲也沒有出太陽,也還沒看到大海的蔚藍,但是處處可見鵝黃鵝黃的蘆薈花,隨處種在街道、鋪子或是人家的院子旁邊。
曉星星穿梭在人流和街道中,平靜而沉默。
彷佛,她也曾經和一個人在蒙蒙的雨季里撐著傘,手牽著手走在長街斑駁的青石道上,她怕腳下的繡鞋弄髒,遇到水窪便拉著男人的衣袖賴著不走了。
撐傘的男人微微抬起弧度優美的下顎,修長的手把傘交給了那有著狹長鳳目的姑娘,把她背上了肩頭,坦蕩蕩的,悠然自若,完全沒把那些躲在鋪面前避雨的行人眼光當回事,嘴角著笑意的背她走過整條長街,就像素來做慣了一般。
姑娘趴在他背上笑得很開心,因為她收獲了無數大小媳婦羨慕忌妒,恨不得在她身上挖出洞來的眼神。
「淘氣。」他後面像是有眼楮。
「讓她們忌妒我有一個好未婚夫。」她仍神清氣爽。
是幻覺嗎?曉星星搖掉腦海里那些太過甜蜜的景象。
自從在芙蓉城作過一場不算春夢的夢以後,這一路不管怎麼睡再沒有夢來干擾,總能一覺到天明,這會兒,那夢中的男子又突兀的跳出來,且兩人的關系似乎在未成親之前,莫非她病了?還是這陣子趕路累著了?又莫非是思春,想男人了?
猛然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想什麼呢!
如此安靜的曉星星不是曉銀河認知里的嫡姊,可哪里不一樣他一下又說不出所以然來。他鮮少和這位姊姊打交道,完全不知道要如何改善這種情況,不過曉星星也發現自己太冷淡,忽略了小庶弟。
恍然間,瞥見一名老人叫賣糖畫,一根根壓著木條棒,民間故事里的人物和傳奇里的神獸猛禽,栩栩如生的插在推車上的草木棒上,日光下晶瑩閃爍,煞是誘人。
曉星星臉上掛著淡淡的笑,「銀哥兒要吃糖畫嗎?挑一個喜歡的。」
曉銀河沉默了半晌,伸手挑了根龍騰虎嘯。「多謝姊姊。」
「不謝,你喜歡就好。」曉星星又挑了根玉兔搗藥和喜鵲登枝給了美貌和白露。對這種非常甜的東西白露沒什麼特別喜好,但是被人惦記總是令人歡喜的,一起和美貌
向曉星星道了謝。
「姊姊,我能不能買幾本書?」曉銀河弱弱的說道,其實心里已經做好被拒絕的準備。
「書籍分很多種,你要游記、話本子,還是純粹用來打發時間的閑書?」喜歡看書,這倒是好習慣,書本向來是可以陪伴人一生的好東西。
曉銀河突然漲紅了小臉蛋。「我可以自己去書鋪挑嗎?」
「當然沒問題!」也是,書本不自己挑怎麼會知道喜歡的是哪一本。
一行人直奔書鋪,半個時辰後幾人又出來了,除了美貌手里拎著幾本曉星星閑時打發時間用的志怪和話本,曉銀河的手里也捧著幾冊厚沉沉的經史典籍。
「讓白露替你拿著吧。」那些書看著怪沉的,曉星星可沒想庶弟叫這幾本可以拿來當磚頭用的書籍累著了。
也不是說她對曉銀河多有感情,她只是本著照顧弱小的態度,再說也不是她拿。曉銀河本來帶些文弱的臉蛋這時紅撲撲的,還有著稚氣的眼眸像揉進了滿天的碎星子。
「我可以的。」
曉星星看得出來他很喜歡這些硬邦邦的書,還都是有關科舉進取的磚頭書。「你這麼喜歡讀書,打算念到什麼地步?」
曉銀河有些沮喪,「咱們家現在還有錢讓我讀書嗎?」
「為什麼不讀,讀書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你要真的喜歡,又怎麼能半途而廢?等咱們安定下來,我就讓爹替你找個好先生。」
依照他們家現在的能力,要供個讀書人出來,應該還不是大問題。
曉銀河欣喜萬分,神情高興的好像撿到錢。「我一定會好好念書的。」
「你還沒回答我,你打算念書念到什麼程度?」
曉銀河撓了撓頭,然後挺起小胸脯。「我想考功名,想當比父親還要厲害的官。」
曉星星「喲」了聲,贊道︰「好,有志氣!」
她這弟弟在學習的時候讀書認字就比原主刻苦,從不缺課,不像她完全沒當回事,時不時還找一堆借口蹺課,肚子疼腰疼頭疼,能不去看先生那恨鐵不成鋼的臉就絕對不去,外面的世界可比先生的臉精彩多了。
得了曉星星的夸獎,曉銀河雙眼簡直可以放光。
曉星星也不勉強他繼續逛街。「白露,你先陪著少爺回客棧,我帶著美貌去那邊的綢緞鋪逛一逛,晚上我們在客棧踫面。」
曉銀河很識趣的點頭,也沒有堅持要跟曉星星繼續逛街。
買這些書他花了姊姊不少銀子,姊姊說了,他要是把這些書拿來墊枕頭,就要如數把買書的銀子還給她,要是認真把書讀了,由她考核過,下次還帶他出來玩,現在更說只要家里安頓下來,就會替他找先生,他要趕快回去把這好消息告訴姨娘,姨娘應該也會很高興的。所以,他心滿意足的露出可愛笑容,揮手向曉星星道再見,由著白露陪同著回客棧,迫不及待要回去炫耀這些書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