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中無妻 第六章 月夜談心(2)
作者︰千尋

天,母親才去世一個月,忠勇侯就……婧舒抬頭望他,很傷心對嗎?下意識地,她又往他嘴里遞糖。

席雋知道那是安慰,他含住了。「那晚我夜探侯府,確定妹妹被照顧得很好之後便悄然離京,就是在那次我偶遇呈勳,當時他被人追殺,我救了他,從此結下友誼,這五年我走遍大江南北,看過各地風土民情,直到走累了,決定回京看看呈勳和妹妹,猜猜,我看到什麼?」

「什麼?」

「我的妹妹變成一個傻子。」

「怎麼會?」不是被照顧得很好?

「我與母親離京時,涓涓只有六個月大,她活潑好動、可愛漂亮,娘說她比一般嬰兒聰敏,但現在快六歲了,卻認不得人,成天在屋里對著牆壁喃喃自語。」

「你調查過嗎?發生什麼事?」

「兩個多月前她大病一場,痊癒就變得痴傻,大夫說她傷了腦子。」

「什麼病會讓人變得痴傻?你與母親的事故,你沒接著查?」

「何須查,事實擺在眼前。」

「事實?」

「我與母親離京之前,我父親進宮赴宴喝醉酒,壞了明珠縣主的清白身,事已至此,縣主只能委身為妾,但母親寧願和離成全他們也不願與人同事一夫。之後母親帶我回鄉奔喪,也是存了心思要讓父親好好想清楚、做出決斷,沒想到會踫到那樁事故。」

「你認為縣主大有嫌疑?有證據嗎?」

「沒有。五年內她為父親生下一子二女,有了開枝散葉的功勞,侯府被她牢牢攢在手里,那里再沒有我的容身之處。」

所以他不願意回府?理解,繼母啊,她家里也有一個,也迫得她無家可歸。

「今天我去見過父親,他希望我能回家,但我堅持除非將凶手繩之以法,父親頓時變了臉色,我猜他心里是明白的。」

「意思是忠勇侯他……」婧舒搖頭,無法置信,不會吧……

「逝者已矣,即便找出凶手母親也不能復活,為其他三個孩子著想,父親當然會選擇將這口氣咽下去。」

「家丑不能外揚?」

他輕笑道︰「我本想既然沒有證據,只要妹妹一世安康,我便也忍了。但……」

「你妹妹的病與縣主有關?」

「猜猜,為什麼明珠縣主命人半路攔截,想讓我回侯府?」

「不知道,既然你已與侯爺表明態度,她根本不需要多此一舉,更何況你的出現對她非但沒有半點好處,還可能瓜分她的利益。」

「你分析得沒錯,只是她惹惱我父親,需要做點事來平息父親的憤怒。」而他恰恰是父親胸口的痛,若能把他弄回去、營造全家和樂團圓的氣氛,說不定父親會揭過這一樁。

「她做了什麼?」

「這些年她錢用得太凶,父親雖將中饋交給她,卻沒將重要營生和產出給她,因此她經常挖東牆補西牆,銀錢不敷使用,下人月銀遲了兩個月都未發放,事情傳出後,父親非常不滿,對她發了一頓脾氣。

「誰知才過幾天,涓涓就落水,昏迷數日後清醒,整個人變得痴傻。管不好錢也管不好人,侯府後院頻頻出事,父親一惱便將中饋收回。」

「懂了,她想拿你去討好侯爺?」

「是。」

「所以你打算怎麼做?」

「我要把涓涓接到王府里,交給旁人我不放心,我想把她托給你。」

「嗯,我一定會好好照顧她。」她鄭重承諾。

席雋一笑,他就知道她重情義,就知道她會出手相幫。聞著她身上的玉蘭花香,突然想起,要不,那個家里也種上幾棵玉蘭吧……

夜空星星眨個不停,彎彎的月牙兒靜靜從東移到西。

他知道她的童年,她曉得他的故事,所以今晚他們已經從陌生人界線向中間靠了一點點對吧?

很快地他們會越來越熟悉,會交心交情交意,會……相濡以沫對吧。

故事說完,胭意漸濃,但她舍不得離開屋頂,只能再尋話題與他對上。「你有想過要成為什麼樣的人?」

「沒有,但我知道自己不想成為什麼樣的人。」

「你不想成為什麼樣的人?」

「不想永生,不想失去遺忘本能,不想無所不能……」

她樂了,調皮地擠擠鼻子。「你在開玩笑嗎?你不想要的東西,恰恰是人們想要的。別忘記,還有個始皇帝派人出海去求藥呢。」

「長生不老沒有想像中那樣美好,想想,一直活著,你身邊的人不管是喜歡或痛恨的,都一個個離你而去,會有多孤單。」

「再去尋找下一個喜歡或者討厭的人就好啦,你可以收集很多朋友、建立很多友善的關系,讓他們在漫長的歲月里,陪著你走過一段又一段。」

「活得越久看得越透澈,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多數是虛偽不定的,為維持這樣一段關系而耗費心力,不值得。」

「這話听起來有些哀傷。」

他微微笑開,反問︰「你呢,你想成為什麼樣的人?」

「成為被人壹口歡的人。」

「恭喜你。」

「恭喜我什麼?」

「你已經是這種人了,有很多人喜歡你,秧秧、瑛哥兒、你的學生……以及……」他刻意不提薛晏。

「以及?」她追問他未竟話語。

他笑了,不帥的他笑開,笑出春花燦爛,亮了她的眼、她的心,亮得媲美天上星星。

「以及我。」

這三個字說得無比篤定,惹得她臉紅心跳、呼吸喘促。

這是玩笑對吧?他喝酒了對嗎?他們認識的時間太短,短到不適合說這種話,頓時她手足無措,頓時她覺得不該和他靠得太近,直覺地,她推開他,想要拉出些許距離。

許是帶入幾分激動,她用力過猛,重心不穩從屋頂往下掉。

她沒有輕功啊……當婧舒意識到這點時,已無力改變什麼,只能閉上眼楮等待疼痛來臨。

但是,並沒有,因為她落入一個堅實的胸膛里……

「不要怕,有我在。」醇厚的聲立曰在耳際響起。

這話害得她學會依賴,這對一心想要獨立的柳婧舒不是好事情,但,該死的……這話和她嘴里的糖一樣甜,甜到讓人無法拒絕。

清晨起床,心頭猛地一抽,他感覺有什麼不對了。

凝神細思他發現……消失了,有一些小到不足以記憶的事不再存于腦海,所以他開始「遺忘」?

這代表……是真的?詛咒解除、得到救贖?代表同樣的事不會一再重復?

他坐在床沿拉起嘴角,試著回想林超金那張臉。記不得了……真好,他真的記不得了……

他很開心、很興奮,他高興得手舞足蹈,東方剛剛翻起一抹魚肚白,但他心底已經照進陽光萬丈。

跳下床套上布靴,昨晚他與婧舒在屋頂上聊到很晚,他們輪流說故事給對方听,都沒說明故事是真實或出自虛構,但他相信她,她也相信他,相信彼此講的故事都是真實的。

連那個人魚公主、魔女宅急便,他都相信它們存在于世間。

他們聊著聊著,聊到星子西斜,她在他懷里入睡,他才依依不舍地帶她下屋頂,回到房間,但他精神奇好,躺在床上輪到他輾轉難眠。

迷迷糊糊間入睡,他並沒有睡多久,但他現在精力充沛,急需要發泄,于是他到院子里練打拳,他連打了數套拳後石鉚才起床。

打開房門,他看著主子練拳卻看出滿頭霧水,那是打拳嗎?還是在跳舞?怎會變成這樣,昨晚主子吹了夜風……病了?

「石鉚。」好潔的席雋沒發現自己滿身大汗,臉龐沾上塵土。

石鉚回神,糟糕,看呆了,該做的事沒做,他急急跳起來。「屬下在,屬下馬上去燒水給爺淨身……」

「不必,先去買糖、蜜餞、零嘴,有什麼好吃的全都買一些回來。」

「現在?」爺病傻了?

「懷疑?」冷眼一瞪,他覺得尊嚴受到質疑。

「爺,現在鋪子還沒開,恐怕買不到。」石鉚干巴巴地笑著,確定了,主子病了,病在腦袋里。

「知道了,下去吧!」他也答得干巴巴,不過是尷尬的尷。

揉揉鼻子,看一眼手指上的沙土,惡……真髒。

席雋敲開忠勇侯府大門。

看見兒子,席定國激動得雙眼通紅。雋兒改變主意了?他仍然在乎自己?「你吃過早膳了嗎?」

「吃過了,我不急,可以等父親先用完早膳再說話。」

「別管早膳了,這次回來,不走了,對吧?」

他沒回話,笑容春風和煦,卻看不出幾分喜氣。「今日回來,有兩件想請父親幫忙。」

「什麼事?」

「我想參加明天的殿試。」

「殿試?你通過鄉試、會試了?」

「沒有,所以需要父親幫忙,希望父親能在皇上面前說情,破例讓我參加殿試。」

「別那麼麻煩,如果雋兒想當官,父親去疏通疏通就行。」

「我想憑自己的實力出仕。」一個個都說薛晏厲害,但這厲害也分程度的,不比比怎麼知曉,誰更高明、更有本事?

席定國看著兒子,他臉上沒有心虛只有篤定,他真相信自己能夠考出好成績?但他明明記得小時候雋兒看到書就想睡,妻子還說他是肖了自己,日後只能在戰場上搏前途。

是因為高人師父的教導?可念書這種事不是一蹴可幾的,短短五年能讀出什麼成績?

他滿心不解,但只要兒子肯認自己,讓他做什麼,他都只有點頭的分。

「好吧,我待會兒進宮去求求皇上。」

「多謝父親。」

「謝什麼,為父則計之深,當爹的本就該替兒子安排好未來,現在你自己肯上進,我只有高興的分。另外一件事是什麼?」

「我想帶涓涓離開。」

「為什麼?」

「恭王府里有位大夫,我想讓他試試,也許涓涓有機會痊癒。」

聞言席定國皺起眉心,猶豫片刻後道︰「雋兒,你離京多年,不知道朝廷狀況,皇上對恭王有防備之心,倘若你想在仕途上有所發揮,最好離恭王遠一點。」

父親果然很懂皇上,連皇後、大皇子二皇子都誤以為皇上看重呈勳呢。

「皇太後在,皇上自然心存忌憚,但如今皇太後年邁體弱……」

席定國滿面驚詫,他竟對朝堂事如此了然?也是高人師父教導的嗎?

席雋啟唇一笑,他當然清楚,現在是紈褲王爺改頭換面的時候了,一個沒有野心卻足智多謀的臣下,任何上位者都會樂于重用。

想想,一個有才華有能力的恭王,皇太後健在的時候碌碌無為,非要皇太後不行了才展現才能,這還不夠證明他對皇位沒心思?何況自從江駙馬死去,江呈勳就與江氏族人鬧翻,要說他想依恃江家勢力、強登上位,那肯定是笑話了。

人需要的往往不是某個人,而是那個人帶來的價值,所以江呈勳必須證明自己的價值,而二皇子也才會願意被依附。

「你怎知道皇太後的病好不了?」

「皇上不會讓她好的。」席雋道。眼下只是猜測,等隱衛到齊,他會找出更多的證據證明自己的推斷無錯。

這是大實話,席定國無法反對,「無論如何,你還是盡快從恭王府里搬出來。」

他清楚,父親這話確實是為自己著想,雖然並不認同他的看法,但席雋沒打算在這件事情上頭與他起爭執。「我明白,等屋宅修繕好之後就搬出去。」

「修繕屋宅?你買房子了?你真打定主意不回侯府?」

「待真凶伏法,我自會回來。」

「你何必這麼固執?這世道不是事事都能講究公平的。」

「母親的死是我心中一根刺,將凶徒繩之以法,是我拔出刺的唯一方式。」

「你這是在讓我為難。」他垮下肩膀,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父親對不起,但不管我住不住在侯府,身分改不了,我永遠是席家子孫,父親有事可以隨時差人到王府,待新宅布置好,父親也可以過去小住。」

小住?意思是兒子心里仍然在乎他?這話安撫了席定國。「好吧,你把涓涓帶走,我不是個好父親,無法護住她。」

他起身,拱手為禮。「多謝父親成全。」

席定國命人將大女兒帶來同時,明珠縣主領著兒子席慶進門,她無比熱情地沖著席雋示好,一面偷覷丈夫,一面對席雋說話。「雋兒終于回來,真是天大喜事,這些年侯爺派人到處找你,心里不曉得多難受,現在可好了,咱們終于一家團圓。」

席雋沒有回應,只是靜靜地審視岳君華。

她是樂安長公主的女兒,樂安長公主就這麼一顆掌上明珠,寵愛至極,造就她的恣意任性,想要什麼就得要到手,父親就是她非要到手的「東西」對吧?

席雋像父親,其貌不揚,席慶卻長得非常好看,圓眼楮、濃眉毛,一個粉妝玉琢的小團子,讓人見了就心生喜歡,可惜他滿臉倔傲,小小年紀,看起來就不可一世。

樂安長公主既非皇太後所出,也不是皇上的同母姊妹,然她在皇帝上位時曾助上一臂之力,因此皇帝待樂安長公主甚是寬厚,有樂安長公主作為依仗,父親不願動岳君華,他能夠理解,只是理解不代表寬宥,這世間終要存在幾分道義,所以……

「兒子有件事想請教父親。」

「你說。」

「母親的嫁妝是不是該留給我和涓涓?」

听到席雋提及嫁妝一事,岳君華臉色瞬變。

「那是自然,你母親的東西本就該留給你們兄妹倆。」

「甚好,我記得母親的嫁妝里頭有一匣子南海珍珠,每顆都有鴿子蛋大小,這次我想帶走。」

「缺錢嗎?父親給你。」

「不是,再過幾日二皇子過生辰,無意中听說二皇子正滿街尋找珍珠,我想以它為賀禮,敲開二皇子府的大門。」

听兒子這麼說,席定國滿意地撫撫那把大胡子,兒子果然有眼光吶,雖未出仕卻把局勢看得一清二楚。眼下還有那些個身在朝堂上的蠢貨,一心捧大皇子、三皇子的馬屁呢,他們認定皇後背後的姚家勢力夠強大,能撐著他們兄弟倆坐上龍椅,卻不知皇上和皇太後對抗多年,吃足外戚無數苦頭,費盡心力才把江家給壓下去,怎麼可能讓姚家冒出頭?

「行,我讓人取鑰匙給你,往後鑰匙就由你保管。」

「多謝父親。」

听著兩父子對話,岳君華嚇得臉色慘白、全身顫栗,忙道︰「侯爺,不可以。」

「為什麼不可以?」席定國目光一瞥,橫眉對上妻子。

「雋兒年紀尚小,若是在外頭被人騙光嫁妝可怎麼辦才好?尤其涓涓現在這副模樣,將來若想說門好親,必得用大把嫁妝才能讓男方動心……」

「夫人說笑了,涓涓這情況就算帶再多嫁妝,也只有任人欺負的分,與其如此,我寧可留她一輩子。」

「沒出嫁的姑娘死後不能入家廟,沒人祭拜,雋兒要三思吶。」

「我可以幫她領養孩子或尋個贅婿,不管什麼方法,涓涓這輩子有我這個哥哥接手,不勞夫人憂心。」

「可、可……先夫人既然嫁進席家,就是席家的人,她的嫁妝自然歸席家,怎麼能全給雋兒?慶兒、昭兒、鈴兒都有分。」

「此話甚是有理,那麼夫人的嫁妝也是席家的,我與涓涓也有分?」席雋笑問。

樂安長公主心疼掌上明珠,當初可是十里紅妝吶,如果他和涓涓也能分得一分,可夠令人肉痛的。

岳君華語塞,一時尋不出道理反駁,而懵懵懂懂的席慶沒完全听明白,只曉得這個人想從家里拿走東西,連忙跳出來力挺母親。

「不許,忠勇侯府里的一磚一瓦全都是我的,沒有人可以搶!」

席雋失笑道︰「夫人果真是好家教。」

席定國只是不在乎後院一畝三分地,不代表他是個蠢蛋,眼看岳君華一而再、再而三阻止長子動用亡妻嫁妝,已猜出當中貓膩。「雋兒,為父陪你走一趟庫房,等你新宅修繕好,就把東西全部移過去。」

「多謝父親。」

聞言,縣主腳一軟,連退幾步站都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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