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衡出了皇宮內廷,恰巧和一個身姿英挺尊貴的少年在廊下相遇。
「衡,拜見九皇子。」
俊美少年熱情地道︰「玉衡阿兄太多禮見外了,連父皇和太子大兄都舍不得受你的禮,何況是我呢?」
李衡笑笑,並不把九皇子親昵的話語做態往心里去,依然淡然爾雅地問︰「九皇子也才剛出宮?」
「是呀,我阿娘最近胃口不好,我常常得進宮哄著才肯多吃那麼幾口。」九皇子嘆了口氣,有些發愁。「說來說去都是六哥不好。」
李衡微微挑眉,不動聲色。
「他在藩地上那些狗皮倒灶的事兒都傳回了長安,阿娘惱他做派豪奢性子魯直,給門下賣了都還幫著數錢呢,偏生阿娘也不好多管……這不,擔心得飯都吃不下了。」
「九皇子莫擔憂,蜀王就藩十年有余,早就能獨當一面,連聖人都放心,楊妃娘娘也不必太過操心了。」李衡溫和地道。
九皇子眸光一閃,還是苦著臉道︰「玉衡阿兄,連你也拿我當小孩兒看,還與我說客套話……」
「臣沒有這個意思。」他微笑。
九皇子胡攪蠻纏了大半刻,見李衡依然油鹽不進,也不免有了一絲急躁,「玉衡阿兄,您就坦白跟我說說,我阿兄不會有事吧?」
「九皇子何出此言?」
九皇子自知自己此番動靜,看在這個狡猾如狐的「玉衡阿兄」眼中,恐怕早就窺透了異常……只得頹喪老實道︰「我和母妃都知道阿兄性情粗豪,好大喜功,行事有種種不妥當,最容易被人拿來做靶,我們是勸了又勸,攔了又攔,可阿兄若是這般好規勸的,當年還用得著被父皇一氣之下早早發落到藩地嗎?」
蜀王當年也算是長安一霸,偏偏志大才疏,也沒少仗著皇子的身分在外頭招搖,還險些扯進了買官蠰爵的大案中。
若非如此,聖人也不會狠狠杖責了他三十廷杖,發往藩地。
聖人早就料定,以他這樣的腦子,若遇著幾個心懷不軌之人存心謀算,日後還有闖出大禍的時候。
只是……
九皇子咬牙切齒,壓低聲音道︰「母妃去歲收到了阿兄的密信,信里喜悅之情溢于紙外,只說往後定會讓母妃過盡奢靡榮華的好日子,還讓母妃不用再在宮里戰戰兢兢,一個銀錢得掰做兩個花……玉衡阿兄,不怕你笑,母妃自收到了這一封密信後,整整病了大半個月,你若不信的話,大可調宮中太醫署的脈案一覽。」
「九皇子慎言,宮中貴人脈案,豈是外臣可窺之?」李衡目光凜然。
九皇子自覺失言,俊俏少年臉龐愁苦之色更深了。「是我一時心急說錯話了,我、我只是想玉衡阿兄明白,我們母子二人在長安的處境,還有我阿兄……他不是個壞人,他只是太輕易受人蠱惑了。」
「九皇子這番話,如何不對聖人坦然相告?」李衡神情和緩,低聲道︰「父子之間又有何不能說的?」
「在阿爺心中,恐怕信重你這個外臣還遠勝過我這親兒。」九皇子扁嘴。
「九皇子!」他打斷九皇子的話,神情端正溫和而嚴肅。「聖人是明君,也是慈父,帝王心胸寬大能容天下九州江海,可他的心也是肉做的,不該一片舐犢情深卻遭兒女誤解……若九皇子當真如此想差,未免也太辜負聖人一片慈愛之心了!」
九皇子沒想到消息沒打听著,反倒被李衡不輕不重地給訓誡了一頓,最後,也只得心不甘情不願地悻悻然離去。
遠遠隨扈在後的雪飛這才悄然上前,執手道︰「阿郎,馬車到了。」
「嗯,回大理寺吧!」
「喏。」
然而他和九皇子在無人幽廊下短短踫面談話的內容,立時就被送到了聖人的龍案前。
「聖人?」王公公提心吊膽地看著聖人面色漠然。
聖人半晌後,緩緩長舒了一口氣,神情澀然中又有著隱隱欣慰,感慨道︰「朕就知道,沒有白疼了玉衡。」
那白疼的是誰……
王公公完全不敢搭聲。
聖人側首,「慶元府里那頭搜查得如何了?魏長風謀劃了那麼多年,通府上下就沒有一個長了眼楮耳朵的?」
「回聖人的話,」王公公戰戰兢兢地將一只密折呈上,「這是方才左衛葉大將軍遞回的密折。」
聖人緩緩展開,目光凌厲,霎時笑了。
「這線頭,都查到皇後頭上了。」
「陛下……」王公公一抖,忙跪下。
「你這老貨慌什麼?」聖人淡淡然道︰「朕還不至于因著慶元府里幾個老嬤嬤的胡言亂語,就懷疑上了朕的皇後,也不會這點‘秘聞’,就砍了你這顆狗頭。」
王公公更害怕了……
「上頭說,二十年前沈陽王起意叛亂,是因為和皇後有私,連太子的生辰都可以被他們拿來做文章,哼!慶元被魏長風美色所迷,公主之尊也不要了,父母兄弟也不認了,至死都是個胡涂蟲!」聖人憤怒將密折狠狠重擲在地,目光陰沉。「——葉縝就信了這些鬼話嗎?拿它來搪塞朕?」
王公公哆嗦著拾起了密折,抖著手呈上。「聖人息怒……」
「讓他再給朕往里刨查!」聖人冷冷地道︰「若僅憑著幾個該死的婦人嚼口舌,便誤以為此案涉及皇後,便不敢再深入詳查,如此不正好中了幕後之人的詭計?」
「喏!喏!」
無論在背後謀算的黑手是誰,肯定知道二十年前他曾與皇後有過齟齬,也知沈陽王當年和他同時向先皇求娶皇後種種內情……
聖人眼神越發陰郁森冷。
剝皮案
李衡出了皇宮內廷,乘馬車回大理寺。
車輪骨碌碌聲中,他若有所思,片刻後淡淡一笑……
「果然,大明宮出生的孩子,沒有一個是簡單人物。」
馬車終于在大理寺門口停下,才剛剛下了車,就見一名身材矮胖和藹的老人聞訊匆匆迎上來。
「大人。」大理寺少卿盧文大人急忙拱手作禮。
盧大人平時笑呵呵老好人模樣,實則精明干練心思玲瓏,上回曹照照就是被他老人家給坑的……咳。
「盧公免禮。」李衡看著他,蹙眉問道︰「怎麼了?」
「京兆府今晨緊急請調甲字柳仵作和曹司直前往長安縣協理偵辦一樁剝皮懸案,下官允了。」盧大人將此案相關的刑部卷宗遞上,有些憂心地道︰「此乃正常借調,本是小事,不該驚動大人,只是自大理寺到長安縣也不過一個時辰便可到達,可……」
——大理寺位于長安城西北角處的義寧坊,萬年縣和長安縣則以皇城朱雀大街為界,街東五十三坊屬萬年縣,街西五十五坊則屬長安縣。
他心一突,目光犀利。「快說,可是曹司直……和柳仵作出什麼事了?」
「不不不,不是出事了,應該不會有事,只是……」盧大人吞了口口水,忙解釋道︰「京兆府捕快剛剛來問,沒接到他們二人,莫不是恰恰錯身而過了?可不應該啊……這都過了一上午了。」
「來人,備馬!」他臉色瞬間變了,猛地轉身大步疾奔而出。
「喏!」清涼迅速領命,稍息間已匆匆牽著李衡的坐騎急至。
「雪飛回府,調一支小隊跟上來找人!」他身姿迅捷俐落地翻身上馬,嫌官帽礙事,隨手一擲由雪飛接捧在手。
「屬下明白。」
李衡策馬疾馳,炎海和清涼急急打馬跟上……
各坊市熱鬧非凡,萬商雲集,可人越多,李衡越是心急,他不能因著兩人尚未被證實失蹤,便命全城武侯和不良人加入大肆搜索,並非他不願或無權,而是唯恐自己的關心則亂,反倒害了曹照照成為眾矢之的。
很快的,李府的侍衛小隊也緊跟著追隨而來,老練地呈扇狀開始搜尋他們二人的行蹤。
西市有許多波斯邸、珠寶店、貨堆酒肆和衣、燭、餅、藥等店鋪子,李衡強捺著心里火燒火燎般的焦灼,肅著臉親自在各坊門衛兵詢問可否有看見大理寺辦案人員過坊?
隨著時間一點一滴過去,李衡額際的汗水也點點滾落,他向來氣定神閑冷靜從容的面龐漸漸發白……
他今早上朝前,就該命清涼先去大理寺看著她——
不!昨日,就不該同她嘔氣的。
李衡內心苦澀懊惱自責交戰,滿腦子想的都是她莫不會是被歹人給盯上了?甚至,是他朝堂上的政敵,抑或是他這五年來辦過的大案所惹下的仇家……
「……大人怎麼會在這里?您不是上朝去了嗎?」一個清脆迷惑的熟悉嗓音響起。
這聲音的出現猶如天籟之音,李衡一僵,緩緩地轉過身去,微微發紅的眼眸直勾勾地盯著她。
曹照照從酒肆里拎著一小壇子醋走出來,仰望著他,先是詫異愕然,隨即被他「惡狠狠」的目光嚇住了!
電光石火間,她這才想起昨天兩人已經不歡而散……
曹照照心髒一縮,連忙縮著脖子腦袋抱緊壇子,就想假裝自己剛剛什麼都沒出聲兒地悄悄開溜。
白痴喔,李衡昨天已經把話撂得那麼決絕明白了,只差沒有割袍斷義,高喊一句——從此橋歸橋路歸路——
她怎麼就腦子不好使的又自己屁顛屁顛地湊上去了?
只是她才想偷溜,剎那間整個人忽然被他從身後緊緊地環抱住了!
她腦子轟然作響,瞬間傻在當場……
背心緊貼靠著的溫暖又強壯如鐵胸膛怦怦、怦怦……劇烈心跳和熱力同時輻射沁透了她的肌膚,腰間被他的長臂牢牢箍住……她屏住呼吸,只覺敏感柔軟的耳畔傳來男人灼熱的氣息……
「你,氣死我了。」他咬牙切齒,低沉喑啞嗓音里有著深深的慍怒和……寵溺繾綣。
曹照照整個人像是黑夜中突然被車前燈照到的小動物一樣,瞪大圓眼楮,腦中一片空白。
「我,我今天也沒干啥惹您生氣的壞事啊……」她腦子還渾渾沌沌的沒搞清楚怎麼回事,求生欲本能發作,搶先宣示清白。
「閉嘴,別動。」他擁得她更緊了。
李大人這是……這是……這是……
曹照照忽然口干舌燥起來,有個瘋狂的、極度荒謬的念頭跟平溪天燈一樣閃著光亮,搖搖晃晃冉冉升空……
四周人們也看呆了,下一瞬忽然響起如雷鼓噪叫好聲,還有人樂呵吆喝著親個嘴兒……
李衡回過神來,雙耳頓時燒紅如血玉,平素堅如磐石泰山之安的氣勢也不見了,流露出一絲罕見的羞赧,如觸著了電般猛地放開了曹照照……只不過很快又改為大手緊緊攥握住了她的小手。
曹照照震驚地低頭看著自己被他牢握住的手……這就是,傳說中的十指緊扣?
雪飛和炎海、清涼也震驚不已,可終究比阿郎快一步反應過來,忙做了個手勢,李府的侍衛小隊很快默契十足地將阿郎和曹司直圍進了保護圈內。
「大人你……」曹照照腦袋瓜變成了坨漿糊,心跳加速,有個聲音跟土撥鼠一樣瘋狂尖叫——
啊啊啊啊啊他肯定喜翻你啊啊啊啊啊!
「跟我走。」他堅定地牽著她。
「可……柳仵作還在等著我……」她結結巴巴,月兌口而出。
他深邃眼眸一凝。「嗯?」
曹照照這才慢慢恢復思考能力,盡管小臉還紅著,胸口嚴重心律不整,不過已經能正常說話了。「我們……咳,在附近的巷子又發現了一具尸體,柳仵作帶了皂角和蒼術,可醋不夠了,所以我才來幫他買醋的……他和尸體還等著我呢。」
——又有第二樁命案?
李衡也立時回到大理寺卿的身分,目光凜冽。「在哪里?」
她趕緊領路,卻在走了兩三步後忍不住又偷瞄了兩人依然牢牢十指緊扣的雙手……差點腳下一個踉蹌。
按娘喂!
他嘴角笑意淡淡揚起,卻再也平復不回去了,連眉眼都是抑不住的愉悅。「當心,別又冒冒失失的,若扭了腳踝怎麼辦?」
「大人你這是……」她不敢再看,只好跟縮頭烏龜似地努力把視線全放在自己有點同手同腳的步伐上。
……被哪個風流小郎君奪舍了嗎?
「對不起。」
她愕然抬頭。「啊?」
李衡大手緊牽著她,步履泰然從容優雅,嗓音低沉歉然。「……昨日,是我不好。」
她不知怎地鼻頭一酸,心也澀澀軟軟亂糟糟了起來。「……那個,不是的,大人您已經很好了,是我自己……不知好歹,其實您對我足夠好了……」
——在熱鬧喧嚷的西市中,在李府護衛重重簇擁下,整個世界彷佛被遠遠地隔開了,只剩下了他們倆,大手牽著小手,高大的男人護著嬌小的女人,一個害羞,一個赧然……彼此之間聲音低低的,入耳卻是前所未有的清晰。
「照照,我心悅你。」他沙啞道。
她耳際隱隱嗡嗡然,卜通卜通的激動心跳聲逐漸巨大到好像全天下都能听見……
照照,我心悅你。
短短六個字,猶如夜里大霧彌漫不辨方向的海上,突然有一道強烈的燈塔光芒瞬間破霧而來,驅離所有黑暗不安和孤獨飄蕩,也消融了她這些日子來的惶惑忐忑、自我懷疑和自我嫌惡……
曹照照忽然有想哭的沖動。
原來呀,真的不是她自己一個人拿錯了劇本在演獨角戲……
原來她從他身上,從他們日日相處相偕辦案間,那隱隱約約、恍恍惚惚、似有若無的曖昧不明和怦然心動……不是自己妄想出來的?
只是,巨大的驚喜來得太快……她在最初的狂喜過後,還是有種不踏實的懸浮飄忽感。
「大人你,」她鼓起勇氣,仰頭望著高大的他。「……確定?」
「確定。」李衡低頭凝視著她,眼神溫柔而專注。「你信我嗎?」
她小臉不知不覺熱燙成了熟透的果子似的,結巴道︰「我……也沒說不信啊,可是……什麼時候?您是什麼時候發現自己喜歡上我的?」
他英俊端肅的臉龐也浮上了一抹霞色。「不知道。」
「……」她罕見羞人答答的小臉瞬間一僵。
「不,我是說,應當是很久了。」他連忙解釋,嘴唇有些發干。「只我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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