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家鎮是離縣城二十里地的一個小地方,前有女神河,旁支烏河渠,後有猴子嶺,周邊良田綿延,蘇家是住在沿河幾百戶人家的其中一戶,此處因為臨河,靠山,田耕打獵捕魚人家比比皆是,看著是六安縣比較富庶的區域。
青磚大瓦房,兩扇實木朱漆大門,頗有鄉紳富戶的派頭,然而花轎進了蘇家院子,卻冷冷清清的,別說布置彰顯喜氣的紅布,連鞭炮也沒有一串,更別提席面熱鬧什麼的,四處靜悄悄的,沒半點辦喜事的感覺。
蘇秦氏听見外頭的動靜迎了出來,一看見花轎,這才一拍大腿,「唉呦,原來是新娘子來了,我這不忙得忘了這一茬嗎?」
蘇平的妻子劉氏也跟著出來,「娘,這就是說給小叔的媳婦兒?」
蘇秦氏撇嘴,「可不是嗎?」什麼都沒有也敢嫁,不就是個笑話,管她呢,反正笑話是她又不是自己。
「新娘子,該下轎了。」一個粗使婆子喊了聲。
花轎里伸出一只手來,簡婆子得了蘇秦氏一眼,連忙去扶。
簡婆子扶著兒金金跨進門檻,默默無聲的穿過後堂,又走過長長的牆門,才到一處偏院,簡婆子的腳步有些快,也沒什麼照拂新娘子,好在兒金金雖然頭上蓋著蓋頭,神識卻能看見所有的東西,該轉彎的地方,凸起的石磚塊,她如履平地。
簡婆子暗暗嘖了聲,這不是得了太太交代,要難一難新婦嗎?哪知這新娘子倒是挺機靈的。
她們到了一處極小的小院,屋檐下掛著斗笠和簑衣,一明一暗兩間房,後頭推出去有個低矮的棚子。
進了屋,一張簡陋的四方桌,桌面凹凸不平,顯然用了不少年頭,一張條凳,然後就什麼都沒有了,東邊的小門進去是另外一間屋子,房中有淡淡的藥味,火炕上兩個堆疊的木箱子,西窗下一張書桌,書桌上摞著幾本書,還有一支禿筆半塊墨條,卻收拾的整整齊齊,兩層書架上都是起了毛邊的書,可見物主經常翻閱,兒金金用神識一眼掃過去,經史子集還有琴譜詩冊,那炕上沒聲沒息的躺了個人,破舊的枕頭邊也是書。
這屋子里最貴重的什物大概就是這些書籍了吧。
兒金金自行在床邊坐下,簡婆子怠慢的瞥了眼躺在炕上沒聲沒息的蘇雪霽,勉強擠出褶子皮笑容,「大女乃女乃說剛巧現在是秋收時節,家里事多,您嫁進來,二公子的身子又這樣,撒帳坐福什麼的,就不弄這些了。奴婢前頭還有一堆事,就不侍候您了。」說完便自顧自的走了。
屋里安靜了下來,兒金金伸手把紅蓋頭扯掉,映入眼簾的是幽暗的房間,本來光線就不好,還掛著厚厚的布簾子,鼻子聞著還有股味兒。
她向前幾步,把簾子都掀開,敞亮的天光立刻潑撒進房間,空氣中光與塵同在,屋里頭彷佛這時才有了生氣。
她回到炕前,眼前是一張白得沒有血色的臉龐,半死不活的。
瘦削的身材,但身量很長,眉毛倒是生得特別好,恍如遠山般,他闔著雙眼,雙目輪廓狹長,抿緊的嘴唇蒼白干裂,了無生氣,眉宇間還帶抹病氣,鎖骨是整個凹進去的,看起來只剩半口氣。
這人,病得不輕啊。
她踫了下他的手,他的手很涼,一點溫度也沒有,順帶的,床炕也是冷冰冰的。
沒有暖炕熱水,這家人看起來把他忽視的很徹底。
害怕嗎?
說也奇怪,她並沒有那種面對瀕危人士驚懼的感覺,如果嫁過來的人是銀銀,她應該會嚇壞了。
要說她神經粗壯嗎?應該說她好像少了這根筋,害怕不安什麼的,這種屬于人才有的情緒,她的反應都慢半拍。
至于為什麼會沒有,她都成了凡人不是?凡人凡胎該有的七情六欲,怎麼到了她這里就缺東少西的?
她不明白,真不明白,或許改天有機會見到大師兄時再問問。
兒金金坐了半晌,還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能做什麼,從頭到尾也看不見一個鬧洞房還是來道喜的親友。
她思來想去,發現這時候應該要吃飯了吧?她出門子那時,伯娘給她下了碗面吃,也就這樣,經過這一折騰,好像又餓了。
她等了又等,沒見有人給她送吃的來,床上躺著的蘇雪霽也沒有醒來,桌上連個藥碗、水杯都不見。
他們倆好像被全世界給遺忘了。
不過,這難不倒她,山不來就她,她就去就山,廚房不就有吃的了。
哪知腳還沒動,那邊炕上便響起咳咳咳的劇烈咳嗽聲。
兒金金一看,床上的蘇雪霽醒了,正撩起眼皮看她,兩人對上眸子的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彷佛在那眼尾微微上揚的眼里看到滿天星光,但霎時又什麼都沒有了。
他有一雙澄空般的眼,看著人時,眼神干淨,如水波一般清澈,可分明不是多厲害的眼神,可兒金金卻陡然有種被人一眼看到底的感覺。
他雙手撐在炕床上,動作困難的試圖撐起身子,試了幾回才勉力把身子靠在炕旁的木箱上,單薄的身子更顯里衣松垮垮的,屋里本來就不夠亮,蘇雪霽又因為這樣費力的動作,臉色顯得越發的白,額上全是虛汗。
她那身紅衣,配上一雙湛如秋水的煙水眸子,像極了一抹久違的亮光,他本以為蘇秦氏說要給他娶媳婦只是玩笑,想不到他一醒來,居然真有個姑娘穿著嫁衣坐在他屋里,他想起二房素來的態度,不禁冷了臉,這是二房又要設套子給他鑽了吧。
「你是兒大人的女兒吧,怎麼答應嫁到我家來?」因為躺了好些日子,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氣虛,但仍听得出來他有把醇潤的好嗓子。
「兒立錚是我伯父,你說的是我堂姊銀銀。」兒金金把當日蘇平來逼親的事情一字不差的說了一遍,她的記性好,只要她想,入了耳朵的話記得一清二楚,也能一目十行,可以說是過目不忘。
蘇雪霽這時才緩了些臉色。「我家里的情形你可知道?你大可不必蹚這渾水。」
「就你病了,還有你年紀大了,需要個娘子,以及我家需要那五兩銀子的聘金。」她直言不諱。「我就知道這些。」
她的直白听得蘇雪霽有些怔愣。「許多人躲都來不及了,你還嫁進來?不怕我要有個萬一,你就成了寡婦?」
「伯娘和隔壁的蔡大娘都說你是個好的,我堂姊又死活不願意嫁過來,所以我就來了。」她沒有什麼願不願意的,這凡間,女子年紀到了要嫁人,男子要娶妻,所以,她總得嘗試看看到底嫁人是什麼滋味。
「你堂姊這麼自私,你不生氣?」他自我調侃的意味很濃。
「不會啊,我知道只要是人都是自私的。」雍容大肚什麼的先決條件是自己要願意吧,要是不願意,什麼都白搭。
其實她和師兄們組隊去獵妖獸的時候也分得很清楚,那些個妖物攸關他們煉丹的重要性,別人想來搶,各憑本事,所以凡事攸關自身利益,能不從自身出發嗎?
可你能說這不對嗎?
而且她想嘗嘗成親結婚的滋味,所以她就來了啊。
蘇雪霽听她那看似全然不通,細細咀嚼著又有理的理論,看著她,又是一陣輕咳,他連忙從枕頭下拎出一條帕子摀住了嘴。
那方帕子很快被鮮血暈染,濕了大半,蘇雪霽用指頭抹去嘴角的血跡,表情有些漠然。
兒金金其實想問他現在可以吃飯了嗎?但是見他咳出了血,關心的說︰「怎麼咳成這樣?有藥嗎?我去給你端。」
蘇雪霽本想搖頭揮手,但手勢都還沒做她已經旋風般的出了門,往方才進院子的那個小門出去。
蘇秦氏正領著兩個媳婦坐在小杌子上納鞋底,這世道,手頭就算寬裕的人家仍是愛惜舊物的,能繼續用的東西變著法子改頭換面又能用了。
像把舊衣服拆了,明天漿洗出來,把新彈的棉花填進去,又是一件新衣服,更講究些的頂多外面扯了新布做層罩衣,就已經很不錯了。
老大、老二媳婦各自忙著手頭上的活計,見到兒金金出來,劉氏皮笑肉不笑的說道︰「呦,今兒個不是新娘子洞房的好日子,怎麼就出來了?」
「我餓了過來吃飯,順便拿相公的藥。」兒金金笑咪咪的,沒半點扭捏害臊。
「這會兒不早不晚的,吃什麼飯?」劉氏拿著針在頭發磨了磨,哼了聲。
「我剛來,還不清楚飯點時間。」兒金金不在意的點頭。「不如你們給我說說,往後我才不會誤了吃飯時間。」
甘氏百八十個不樂意。「剛一早都吃過了,你餓了?灶上還有點剩的,你自己去瞧瞧。」
「那我相公的藥?」
「哪來的藥?二弟在床上都躺多久了,前前後後花了不少銀子,把家里的底都掏光啦,人還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樣子,什麼藥?沒有!」蘇秦氏發話了,咄咄逼人還帶股酸味。
劉氏和甘氏心虛的低了頭,其實總共就請了鎮上那老大夫兩回,第一回說家里手頭緊,欠了藥錢,第二回,索性連大夫的出診金都給黃了,還罵人家庸醫,那大夫氣得揚言再也不會來蘇家出診。
「這樣啊。」兒金金也沒追根究底,轉頭去了廚房。
蘇家的廚房面積滿大的,灶台對著屋子的大門,緊挨著牆壁砌著兩個灶口,而大門的兩側各開了窗,窗台下擺著水缸、米缸、木盆和水桶,大門右側邊還有個小門,兒金金探頭往里頭看了一眼,只見里面擺了幾個竹簍、竹框,裝著地瓜和馬鈴薯,麻布袋里則是裝著半滿的糧食。
他們成親,今天應該有喜宴的,就算沒有擺酒,至少也會加些菜吧?但她只見到廚房里柳條編的圓笸籮罩下,僅有一碗只剩渣滓的剩菜。
她找到米缸,里面有一些雜糧、小米,菜櫥里有一小包的小魚干,菜櫥里的碗公有幾顆雞蛋。
她拿了兩顆,調了水加上少許的鹽巴想做碗蒸蛋,把少許的雜糧和小米放上了蒸鍋,把小魚干稍微用水泡了下,去掉渣質,丟進去。
灶膛里只有一些未盡的余火,她沒辦法,努力回想兒銀銀燒飯的樣子,也不懂什麼叫循序漸進,先塞一小把干松針進去,還沒等燃,又填上大塊的柴,然後就用火摺子點火。
因為點不著火,她便拿葵扇賣力的搧風,很快的,廚房冒出濃煙。
坐在外頭的蘇家婆媳正豎起耳朵听著里頭的動靜,老二家的甘氏最先聞到嗆鼻的味道,抬起了頭。「娘?我好像聞到什麼燒焦味。」
蘇秦氏和劉氏齊齊偏過頭往廚房瞧去,只見濃濃的煙霧從任何一個可以冒出來的地方急速的往外涌。
要命夭壽哦!
稀罕的,婆媳三個動作很一致,扔了手上的東西,撒丫子往屋里鑽,蘇秦氏跑得太快一下軟了腳,然後就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