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眾人異常合作,上前端碗端盤搬桌椅,沒多久功夫就全員入座。
眼看邵玖坐下,邵琀連忙低聲提醒,「玖妹妹,要不留點菜,你在廚房用?」男女七歲不同席啊!
邵玖火大。哇哩咧,鳩佔鵲巢哦,還要不要臉?肉是她賺來的,菜是她種的,飯是她煮的,最後她連上桌的資格都沒有。
她還來不及懟人,就听見郁珩說︰「是我們叨擾了,實是玖姑娘廚藝了得,令人食指大動,才做出如此不得體要求,還請玖姑娘留下用飯。」
衛梓青訝異,看見女人就躲的郁珩竟讓邵玖留下?
裴翊恩訝異加訝異,為了吃,郁珩竟肯說這麼多話?果然是鳥為食亡?
邵玖訝異二次方,冰山美人不但人美、心更善,瞧瞧人家多有自知之明,多體貼、多溫柔、多……不比不知道,這一比……人跟渣的分別就出來了。
邵琀瞄一眼邵玖的小身板。「飯菜應該是下人做的,玖妹妹下人呢?」
他口氣溫和、態度親切,但邵玖憤怒了,如果有下人,小邵玖會死得淒慘孤單?她冷下臉諷道︰「大哥進稻香村後,除了我可還有看見其他人?」
丟下話,她拿起筷子怒吃,她的心血可不能光便宜了外人。
裴翊恩蹙眉。沒錯,這里除了她,沒有其他人。
所以她一直獨自生活?她被禁足,只能從狗洞進出?沒人照看,只好種菜養雞養活自己?她是被邵家遺棄的孩子?
心疼瞬間泛濫,憐惜倏地膨脹,他將炖得軟爛的雞腿夾進她碗里。「多吃點,才能長高。」
來自壞蛋的關心,讓邵玖愣住。
氣氛偏冷,有礙進食,郁珩態若自然地舉箸。「菜涼了。」
衛梓青夾起番茄炒蛋一嘗……這是啥?沒吃過呀,味道真好……
就這樣,一頓飯氣氛從冷吃到熱,每盤菜帶來的驚喜,讓四個男人進行了一回光盤計劃。
酒足飯飽,賓客盡歡,眾人約定下次稻香村再聚。
鏗鏘!邵玖的移民計劃徹底粉碎……
邵丞相、邵老夫人,邵廷禾、周氏入座,少爺們站在一側,邵玖立于中央,待逼供。
早上的事傳遍了,他們沒想到自家宅院里竟多了個稻香村。
「伺候你的下人去了哪里?」邵丞相板著臉孔問。
這是質問嗎?要不要臉啊,把未成年孩童獨自關在家里是犯法的。
她不高興卻也清楚,月兌離邵家的計劃成為泡影。邵家這碗飯,她不想捧也得捧,唯有識時務、忖度將來,才能讓自己活得像個人。
于是她溫婉恭順細聲回答,「姨娘過世後孫女大病一場,清醒後發現院子里只有我。」
邵琀很抱歉,玖妹妹求他別把稻香村的事往外說,但哪有可能?為留貴客,大廚房里熱火朝天,廚子用心盡力,結果人家在稻香村吃得稱心如意,長輩當然要問清楚。
何況這頓飯讓珩世子心花怒放,甚至親口承諾,往後休沐便上丞相府叨擾一頓,並為兄弟三人講經。
這是很大的誘惑啊,學問上若能得珩世子相助,對明年春闡定有大助益,他一時沖昏了頭,想也不想就答應,再加上這事瞞不了長輩的。
邵琀挺身道︰「稟告祖父,貴客離府後,孫兒立刻著手徹此事,之前伺候柔姨娘與玖妹妹的丫鬟名喚彩兒,她的親娘是劉嬤嬤,十七年前母女雙雙被賣進府里,之後派到錢姨娘和柔姨娘身邊伺候。」
「柔姨娘病逝後,彩兒自覺沒有前途,無心伺候、滿府亂竄,企圖為自己另謀差事。玖妹妹經歷喪母之痛,下人又不盡心,便生了病。一日彩兒神情慌張去找劉嬤嬤,隔天母女倆便湊足銀兩自贖出府。」
邵琀的解說,像有人拿了把錘子往她後腦重重敲上,瞬地幾幕鮮活場景躍入心底,瞳孔微縮,驚惶失措之余,一個沖動她箭步上前拉住了邵琀衣角。
「玖妹妹怎麼啦?」見她額頭汗珠迅速凝結,他連忙掏出帕子擦拭。
「我好像……想起一些事。」她怯怯地望向邵琀。
「什麼事?」邵琀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別怕,大哥在,你慢慢講。」
「頭很痛、全身無力,我想張開眼楮卻沒辦法,有個人不斷推我、喊我、掐我,然後她大叫小姐死了!」隨著敘述,更多汗水爭先恐後冒出。
周氏心疼不已,把她拉到椅子上坐下。
邵玖又接著道︰「我昏過去了,不知經過多久,我被一陣翻箱倒櫃的聲音吵醒,那時終于能張開眼楮,卻還是動彈不得,一件棉被把我從頭到腳蓋住,我看不見外面,但能確定屋里有兩個女人。
「當時一個問『娘,要不要把小姐埋了』,一個說『別管,動作快點,我們明早就走』,之後她們又說一些話……我記不得了。迷迷糊糊間又睡著,等我清醒,有力氣撥開棉被時,發現屋里一團亂,姨娘的東西通通不見了。」
「好個奴大欺主的!」邵廷禾怒吼。
「可憐的孩子。」周氏輕輕拭去她的汗水,喂她喝茶壓驚。
「祖父、父親,就算柔姨娘的東西被她們帶走,但妹妹們每個月都有月銀和分例可領,玖妹妹卻必須自食其力,這太不合理。因此兒子去查帳房,發現妹妹每個月都定時將月銀和分例領走,兒子將李管事和帳房扣下,分別問供,查出李管事私吞玖妹妹的分例,而廚房不見玖妹妹院里去領飯菜,久而久之便也不再準備。」
玖兒就這樣被遺忘了?周氏滿月復愧疚。
「她傻嗎?沒人送,她不會自己去拿?帳房敢不給,她不能找嫡母做主?啥都不做非要去鑽狗洞,我看她就是故意丟丞相府的臉。」邵老夫人忿忿道。
看著邵玖那張神似生母的臉,邵老夫人就控制不住憎惡。
當年柔姨娘那事兒鬧得大,每次宴會隔壁心腸惡毒的岳家老夫人就要提一回,把她的面子放在地上踩,害得她好幾年不敢出門。
對好勝的邵老夫人來講,柔姨娘的存在就是她人生最大的污點。
邵玖冷笑。鑽狗洞會死人嗎?在生存面前,面子不過是奢侈品。
但人在屋檐下,她沒有正義凜然的資格,于是斂眉乖巧回答,「姨娘生前再再卿咐玖兒,絕不能到前面院子,不能被府里人看見。孫女餓壞了別無他法,幸而姨娘為孫女攢了些嫁妝,我從里頭挑出一副銀耳環,鑽出狗洞換得一屜包子,勉強活了下來。」
當年柔姨娘進府就被邵老夫人禁足,從此再沒離開過院子,她這樣教導女兒,是出自于保護吧。
「後來呢?」周氏不舍地捧起她的臉問。
「後來玖兒陸續把剩下的首飾換成米油鹽醬和菜籽,又買回幾只雞,將吃不完的菜和雞蛋賣掉,換成米面醬鹽油,省著點吃便不會挨餓。」邵玖避重就輕把這幾年經歷交代過去。
邵丞相冷眼看周氏,就算妻子發話讓柔姨娘自生自滅,但好歹玖兒是邵家骨血,怎能輕慢至此。
周氏連忙起身跪地。「是媳婦的疏忽。」
這話邵老夫人吞不下去,怒拍桌面。「媳婦何錯之有?當初她非要進門,我就說得清清楚楚,那院子與咱們家不相干,不過是給個棲身之處、塞住外人嘴巴,她們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懼內的邵丞相覷一眼老妻,選擇沉默。
邵廷禾干笑幾聲,連忙轉移話題。「過去的事就不追究了。玖兒告訴爹爹,你做菜的本領是誰教的?」
「姨娘教的。」她低眉順眼回答。心底卻輕嗤不已,一句不追究就翻頁?他的女兒早已經魂歸離恨天了。
邵廷禾接話,「柔姨娘廚藝確實不錯,也虧得你年紀小小就學得齊全。」
「姨娘留下很多食譜。」食譜當然不是柔姨娘留下的,是她成天沒事做,試著把記憶中的菜譜記下。
「你認得字?」邵丞相訝問。
「懂一點,姨娘教的。」
柔姨娘竟有此才華?邵丞相撫著胡子笑道︰「很好,邵家女兒可不能目不識丁,明日起你與姊姊們一起上學。」
「是。」雖然心中小人吶喊她不要!但……她拎得清,那話是告知,不是征詢意見,她只有點頭的分。
「你們三個領玖妹妹去見見其他妹妹,認認路。」周氏囑咐。
「是。」邵琀應聲把人往外帶。
剛離開大廳不久,就遇見迎面而來的邵家庶女,她們听見風聲,相約往大廳走來,大家都想見見被遺忘多年的玖妹妹。
邵佩、邵玥是錢姨娘所出,邵瑄、邵玟是蔣姨娘生的,邵琬的生母是田姨娘。
幾個庶女年紀差不多,都在十一、二歲上下,也許姨娘們各個貌美如花,庶女們長得那叫一整個優秀啊,全都有娘娘臉,若結伴進宮定能改善皇家基因。
她們面和心不和,嘴巴甜出口的話都不難听,但隱在話語背後的刀光劍影挺有殺傷力,並且對邵玖的態度非常一致地鄙夷And敵視。
鄙夷不難理解,柔姨娘的出身確實遠遠不及其他姨娘;至于敵視?好吧,就怪她長得美若天仙、閉月羞花、傾國傾城吧。
邵玖不想展開戰斗模式,只要低調求生存,因此姊姊問一句她答一句,不多說不少講,表情誠摯、態度親切,眼底還帶上對她們無邊的崇拜與羨慕。
這是高難度演技,是賣萌的最高境界——她把兩顆小鹿眼暈出微濕微潤,里面閃出兩顆小星星,並用快速點頭法,表達對她們所說的話百分百贊同。
這種虛偽做作很累人,但邵玖心知肚明,想獲得平靜生活,這種行為肯定逃不掉,所以……盡情演出吧!
廳里幾個當家的面對面、沉默不語,邵廷禾看妻子一眼,希望她出來救場。
周氏對丈夫三百年前就死了心,她對這個家竭盡心力,為的是自己的兒子。
邵老夫人對柔姨娘有很深的成見,但她沒有,對她而言不管是錢姨娘、蔣姨娘、柔姨娘……通通都一樣,她們的存在只證明一件事——錯付良人。
父母親的教養,在她心底擱上一把尺,讓她在良善與罪惡間,劃上一道分明的界線,她知道玖兒是個孩子,她的出生不是錯,不該淪落那樣境遇。
周氏曲膝跪到公婆跟前。「此事是我的錯,媳婦執掌中饋,本該承擔管理下人的責任,如今發生此事,是媳婦識人不明,願受懲罰。」
邵老夫人扶起周氏。「我說不關你的事就不關,那丫頭我看了礙眼,讀什麼書,直接找個莊子把人送走。」
「娘,不可!」邵廷禾急道。
「為什麼不可?看見她那張臉,你又想起那個妓子了。」
邵廷禾皺眉,求救地朝妻子看去。
周氏低聲道︰「母親,明年琀兒三兄弟就要參加會試,若能得珩世子鼎力相助,必能如虎添翼,但珩世子擺明喜歡玖兒的廚藝,若是把玖兒送走,怕是珩世子再不會上門。」
邵丞相接話。「沒錯,明年岳府也有兩個孫子要下場,他們可比咱們家的大上兩、三歲,若琀兒幾個能順利考上,到時你參加宴會就能揚眉吐氣了。」
听到這里,邵老夫人面色稍霽。
邵廷禾道︰「娘,幾個孫子是您看著長大的,從小就早慧聰穎,比起我這個當爹的要強太多,若他們能一舉出仕,所有人都要夸您一句教養有方。咱們留下玖兒,是想讓她幫上哥哥們的忙。」
周氏也道︰「婆母經常教導媳婦,即使是庶女,倘若教得好,也能成為兄長助力,我見玖兒聰明機靈,身邊沒有長輩扶持,還能長得這麼好,日後定是有番好前程,婆母就讓她留下吧。」
邵老夫人看向周氏,滿肚子火氣瞬間消失,這媳婦是她千挑萬選娶進門的,不僅長得好,性格行事樣樣佳,邵家後院能打理得處處周全都靠她,旁人的話她很難入耳,但這媳婦說話總能打中她的心。
「你啊,就是太心軟。」邵老夫人無奈。
「如果有機會選擇,柔姨娘何嘗願意出身青樓?她也不過是個可憐人罷了。玖兒更是如此,她無從選擇投生在誰的肚子里,三年前才多大,面對親母死亡、下人背叛卻求助無門,只能一個人苦苦熬著,說到底終究是媳婦虧待了她。」
「難得的是那孩子眉目清明,臉上無一絲怨慰、戾氣,雙眼清澈,看得出來是個心思正的,可見柔姨娘對她的教導花了不少心血。如今她一手廚藝得貴人青睞,倘若媳婦好生對待,人心是軟的,說不定日後琀兒幾個還要靠她襄助,母親就試著放下成見,好好疼惜那孩子吧。」
周氏一番話說得邵丞相頻頻點頭,心想這媳婦果然是個識大體、拎得清的,再看一眼旁邊畏畏縮縮的兒子,忍不住嘆氣,自己怎麼就生出這麼個貨色,幸好孫子不像他,否則邵家門楣靠誰支撐?
「知道了,留下就留下,如果她不生事,我還能虐待她不成?」
見母親終于松口,邵廷禾感激地看妻子一眼,在她耳邊低語,「媳婦,虧得有你,謝啦!」
周氏抿嘴淺笑,不再多說,心底卻有兔死狐悲的哀愁——
倘若柔姨娘知道入府後的命運會是這樣,當年還會願意委身邵廷禾這個沒有肩膀擔當的男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