蘊月光坐在廚房里,一邊摘覓菜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听著大王和樂樂兩個說話——
「我從來沒見過那麼高大的叔叔,鐵塔一樣,要是咱們爹也像他一樣就好了。」
「嗯,可以扛著我們去看戲。」
「娘,爹是個什麼樣子的?」樂樂問道。
從他們懂事開始,娘就不在他們面前提起爹,他們被人罵野種的時候也回家問過娘爹呢?娘說對不起,她什麼都不記得了,要不就什麼話都不說,可今兒個有膽的出現激起兩個孩子想爹的,見他娘沒吱聲,大著膽子討論起自己的爹來了。
「就有鼻子有眼楮,耳朵嘴巴都不缺。」蘊月光把擇好的菜放在灶前,緩了氣,再拿上一塊臘肉準備剁細了,等穆家兩口子收攤,買羊後腿肉回來就能包羊肉水餃吃。
兩個孩子叨念很久說是想吃餃子,趁她今天精神頭可以,就做點給他們吃吧。
「娘,爹以前是做什麼的呢?」大王對他爹的問題總是滔滔不絕,「爹」這個字就像魔術匣子,一打開他就有一百萬個為什麼。
其實也難怪,畢竟小孩在一起玩耍,總會比較自己的爹是做什麼的,種地的、木匠、打零工的、綢緞鋪的帳房……唯獨問到兄弟倆的時候,他們還真不知道自己那死去的蔘是干啥的,因此免不了被好一番嘲笑,一次兩次之後,「爹」這個字眼便成了不能言說的禁忌。
今日卻因為有膽的到來,把這禁忌打破了。
「他啊……」蘊月光頓了一下,這些日子她的腦子里總有個人影隱隱約約的浮現,可當她想用力捕捉的時候又不見了,「他應該是個官。」
應該?大王一下就品出他娘語氣中的不確定。
「官是什麼?能吃嗎?」樂樂睜著大眼楮。
蘊月光正要解釋,卻听見咚咚咚的叩門聲。
「這會兒地里不都忙著嗎,誰還有工夫來串門?」一早是韓氏和牛大娘,這會又是誰?
大王不用人叫,自己跑去開門,可一開門他就愣住了,這人真好看,只是在哪見過呢?
看著門外氣質華貴、眉目不凡,但臉色卻陰沉得彷佛能滴出水來的晁寂,大王的眼珠子都忘了轉,張大嘴發不出聲音。
三年前的晁寂和小孩本來就不親近,像他的庶長子就是,這些年他把自己凍成千年不化的冰塊,封地里的孩子、娃兒只要听到他的名號,據說能止夜啼。
而受震撼的還有晁寂,他走進院子,不自覺地同手同腳走到大王面前蹲,「你叫什麼名字?」
站在晁寂身後的兩大親衛沒敢進去,眼巴巴地看著晁寂走向那孩子。
原來這位好看的叔叔會說話,不是妖怪。大王自我安慰的挺了挺小胸脯,道︰「我娘說,問人家名字以前要先告訴別人你自己叫什麼,這是禮貌。」
「你娘?」他重復,帶著連他都不知道的笨拙。
「嗯。」
晁寂的眼神有了一點光,展現出少有的耐性,「我姓晁,單一個寂字,你呢?」
他心里有股自己也不明白的感覺,他得用力的壓抑住,才能不去踫觸大王那只泛著健康顏色但還稱不上白胖的小手。
大王微微抬高了頭,很是自得的模樣,神情可愛得誰都想擰他一把。
「我小名叫大王,大名叫虞宇,是項羽手下猛將虞子期的那個虞,我娘平時叫我大王,有時叫我王王,要是不高興的時候就叫我虞宇了。」
聞言,晁寂露出會心一笑,不過……虞?
他繼續問︰「听說你還有個弟弟?」
「你是誰啊,為什麼問我?我認識你嗎?」見哥哥沒回來,按捺不住的樂樂也出來了。
晁寂的雙眼瞠大,就連守在門口沒敢靠近的有膽、有謀也濕了眼眶。
「你還罵我瘋了!」有膽抱怨道。
有謀拍拍他的背,「兄弟,你這回干得好!」
有膽哼了聲,嘴角卻翹了起來,王爺有兩個兒子了,還和他同一個模子印出來似的。
就算還沒有見到王妃,可外人一看這兩個小孩,也能明白他們有著血緣關系。
「你們的娘呢?」晁寂沒敢把兩個孩子摟進懷里,眼楮直往屋子里望,他心里始終惦記的,是人家的娘親。
「你找我娘做什麼?」小兄弟一提及娘親表情就變了,眼里全是戒備,就像只小刺帽。
晁寂起身,轉向跟過來的有膽吩咐道︰「去鎮上客棧訂兩間上房,要最好的。」
有膽應了聲是,「爺是準備要在這里住下了嗎?」
「多話!」
「小的多話!」有膽輕輕據了自己的耳刮子,忽然發現他好像沒那麼怕王爺了,是因為不用被殺、被剛了嗎?
兩個孩子一個接一個出去卻都沒回來,蘊月光尋了出來,目光和晁寂踫了個正著。
晁寂怔住了,這個人是她嗎?那麼縴細,好像風吹就會倒,又憔悴得沒法用人比黃花來形容,臉色不如以前的白皙,還帶著微微的蠟黃,眼下也有青痕,那雙手透明得好像能看見膚下細細的筋路。
只見蘊月光穿著一件雪青色的交領粗布夾衫,外頭搭了件碎花襖子,烏黑的秀發簡單的挽了個髻,用一支木釵別著,其他什麼都沒有,盡管只是布衣荊釵,可那姿態模樣仍是他以前認識的那個女人……他日思夜寐,心心念念的月兒。
雖說今年冷得早,可還未真正入冬她就已經穿上夾襖和大襖,要是再凍得厲害些,她會不會就撐不住了?
小兄弟一見娘親出現,齊齊跑過去扶著她的手。
晁寂蹙起他修長入鬢的眉毛,不只因為她這陌生的模樣,她看見他的眼神里也沒半分熟識,就好像看見一個陌生人一樣。
蘊月光輕輕把手按在大王小小的肩上,替樂樂把掉到眼前的頭發給抿到耳後,然後抬眼,面色一絲波瀾都沒有,輕聲道︰「這位公子可是有事?」
晁寂強壓下心頭的痴意和洶涌的波動,看著那兩個小家伙,看看蘊月光,只覺鼻頭一酸,輕喚了聲,「月兒。」
月兒二字月兌口時,多年積壓在心里的情感也洶涌而出,他只想一把將她擁進懷里訴說快要成疾的多年相思。
至于小兒子,他遲早會知道他的大名叫什麼,不急。
蘊月光听見聲音,看了他一眼,只見一個眉目疏朗、寬肩細腰、輪廓如刀鑿般鋒利分明,五官無一不精致的男子,多一分太過女氣,少一分則顯粗獺,舉手投足間帶著清貴。
他目不轉楮地瞅著她,眉眼深沉,深邃黑漆的眸里倒映出她的身形。
那雙眼太好看,見他著晶瑩淚光,蘊月光覺得自己心上某處好像微微抽痛了一下,卻不知道是為什麼。
「想必公子是認錯人了,我不是您口中的月兒姑娘,我姓虞,叫虞夏書。」
「不,你應該姓蘊,蘊月光。」晁寂略帶委屈地看著她,她怎麼會不記得他了呢?
然而看她的樣子一點都不像是假裝出來的,她的眼楮太清澈,沒一絲撒謊的痕跡,這個女人是真的不記得他了。
「公子要是沒事就請自便。」說著,她作勢要關門送客。
「月兒……」他的聲音含著一種令人心酸的痛苦,「我找了你三年,你卻不記得我了,為什麼?」
那些個日日夜夜,除了鐫心銘骨的相思還是相思,要不是心里仍舊堅信著能把她找回來,在那樣的輪回里,他有時都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他眼巴巴看著自己的樣子,讓蘊月光的心又是一窒,到底是什麼樣的女子,能讓一個男人痴心不悔地尋覓了她三年?
蘊月光還在恍惚中,就見晁寂長臂一伸,輕飄飄的把他刻骨銘心的姑娘拉進懷里,不由分說的就親了下來,動作行雲流水,讓她連反應的機會都沒有。
唇上霸道的吸吮讓蘊月光徹底呆住了,但愣住的人不只有她,有膽、有謀兩兄弟也傻在一旁,可好在他們反應迅速,一人一個掩住了大王和樂樂的眼楮。
兒童不宜,大大的不宜啊!然後就想奪門而出。
他們的動作讓蘊月光猛然驚醒過來,她一把推開晁寂沖上前去,試圖阻攔兩個想把她兒子帶走的男人。
有膽、有謀只是想把孩子帶開,沒有真要搶孩子的意思,一見她沖過來,飛快地看了一眼晁寂,然後恭敬的把孩子交回她手上。
孩子雖小,但也三歲大了,蘊月光這破爛身子哪里有辦法一下抱住兩個孩子,她吃力的抱著樂樂,當另外一只手也想把大王抱回來時,太過沉重的負荷讓她往後倒退好幾步。
眼看就要跌跤了,可預想中的踫撞沒有如蘊月光的預測出現,她發現自己和兩個孩子都被一雙強壯結實的臂膀圈在一起。
頓時間,四周安靜得彷佛連空氣都要凝結成霜。
好心辦了壞事的親衛再不知道這里不是自己該待的地方,那這些年也白看主子臉色了,兩人一左一右出了門,還極其順手地把門給攏上。
「娘……」兩個孩子一臉驚恐地緊緊抱住蘊月光。
蘊月光嗔怒地瞪著晁寂,一邊溫柔地安撫著孩子的背,「你的手下嚇到我的孩子了。」
這一眼看在晁寂眼中,他難得的笑了,「我御下不嚴,請娘子原諒則個。」
油腔滑調的登徒子!他根本是巴不得那兩人能把孩子帶走,自己才能為所欲為。
思及此,她想也沒想舉腳便往晁寂的小腿踹去。
晁寂被踹了,可他一點都不生氣,對著她那張有些瘦到月兌形的臉,嗅著她身上干淨的皂角味,他一點都不想讓她離開,由著她狠踹了自己一腳。
「你放開我娘!」大王一回過神來,雖然知道方才是這個男人護住了他和娘親,但是對他一出現就啃咬娘親的嘴這件事,他很不能釋懷,伸出的爪子咚咚咚的捶打著晁寂的肩膀。
「放我們下來!」樂樂也有樣學樣,開始捶打著晁寂的另外一邊肩膀。
晁寂苦笑,從蘊月光手中抱過大王,把他放到長凳上,確定他坐得安穩了,又把樂樂也抱過來,和他哥哥一並坐著。
看著這對雙生子,他忍不住手癢,兩掌各自模了他們的頭一通,狹長的鳳眸眼角似乎沾染上了奇異的紅。
兩個孩子都蒙了,那是一種極其新鮮的經驗。
蘊月光從最初的驚駭到僵硬,又看到他對兩個孩子的態度,再見到他的眸色,一時間很難決斷是要把人打出去還是怎樣……
晁寂深吸了幾口氣,平緩情緒後道︰「月兒,我能否跟你談談?」見她沒反應,他索性一股腦地對她說出自己的來歷,「我是你的夫君,你是我的夫人,你叫蘊月光,我叫晁寂,三年前你去雍州的崇真寺上香,卻被我的政敵逼得掉下懸崖,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沒能找到你,幸好老天可憐我一片赤誠,終于讓我們一家人團聚了,月兒,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我是阿寂啊。」
阿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