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妻 第七章 為故人獻眼(1)
作者︰陳毓華

折騰了半夜,羅翦從客房出來,身後跟著孫拂和千戶,去了書房。

已經是深夜,但書房仍舊燈火通明,羅翦讓孫拂在回廊深處等著,自己行經一條短廊後上前叩門,听見里面的喊聲才推門進去。

地上散落著一堆的木料和銅條,謝隱也不拘泥,人就坐在地板上埋首在一座儀器中。

這儀器完成測試後會交給將作監,以精銅鑄造出實體的渾天黃道儀。

羅翦對謝隱的一心專注除了佩服還是佩服,師父不愧是師父,都不睡覺的。

說起來也是慚愧,他雖然拜謝隱為師,又兼管錦衣衛縫騎,瑣事繁多,真正能侍候在師父身邊的時間不多,加上他只對卜算卦象有興趣,天文、陰陽、歷法什麼的他一概幫不上忙,心中難免有愧。

師兄範貫又死守在觀象台,也就是說師父收他們這兩個徒弟,別說近身侍候,拿湯倒水干雜活都做不了,根本一點用處也沒有,所以他就算拼了這條命,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師父失明。

謝隱是听慣了羅翦的腳步聲的,一邊對準窺管,讓它能在四游圈雙環和天軸雙條中移動,抽空問了一句。「你帶了人回來?」

羅翦從來不諱言自己的執著,尤其是換眼這件事,就算違背師父的意思,擺明了不能干,背過去依舊我行我素,完全不顧後果。

在羅翦心目中,師父就是天人,天人就該完美無瑕,怎麼可以毀傷?他只恨自己的眼楮不合師父用,否則又哪里需要這麼大費周章。

羅翦咳了聲,「師父您料事如神。」

謝隱的手頓了下,「說話藏藏掖掖,為師可沒有教你們這麼說話。」

羅翦只得老實回答,「弟子找到那命火帶赤金的姑娘,她睡著了的時候,命火金光還在發亮。」

「你本事長進了,一眼就能看出對方的本命火。」謝隱的聲音帶著股懶散,誰也听不出來他這話是褒是貶。

羅翦很鎮定的說︰「弟子知道師父惱了我,但子節不悔,為了師父,子節無怨無悔。」子節是羅翦的字。

「是嗎?」

謝隱從一堆圓弧銅條中抬起了頭,用雲紋木簪束住的發絲有些垂落下來,為了方便做事,身上就一件簡單的窄袖道袍,看起來有些不倫不類,但一點也無損他俊朗的長相,嘴邊不見任何笑意,目光犀利。

羅翦搓了搓腮幫子,正準備繼續說服謝隱,余光突然在謝隱一貫平靜無波的漆黑眸子里,清清楚楚的看見里面的凌厲,他身體陡然一僵,呵呵干笑了兩聲,借以掩飾那股心慌。

「把人送回去,從哪里來,回哪里去。」

謝隱語氣生硬,雖然臉上仍是淡淡的,但是對自家師父了解甚深的羅翦更在心里打了個突,心里不好的預感更加濃厚了。

「師父,弟子斗膽已經把人帶來,也知會過金太醫,太醫也稟明今上這兩日會過來替您換眼,這人恐怕是送不回去了。」

「你全盤都打算好了,那來與我說什麼?」他的聲音在黑夜中格外清晰,清晰里帶著少見的殺伐決斷。

羅翦頓時單膝跪下,謝隱耐著性子解釋給他听,「我手上的渾天黃道儀已經完成,陛下想要的只是一個結果,東西呈上去後自會有人解說操作,至于我的眼,即便瞎了,江山代有才人出,沒有我,往後自然會有能人補上來。」

他的命數便該如此,眼若不盲,牽扯因果的報應也會以別的方式到來,該他的命運,他願意一肩挑起,和旁人無關。

「可江山黎民社稷,徒兒不信師父忍心拋下這些,您還那麼年輕,誰都可以萌生退意,您是天命之人,不可以!」

國師地位超然,景辰朝因為有國師坐鎮,能知未來,能算災禍,多少年來敵邦震懾于謝隱這根定海神針輕易不敢來犯,百姓安居樂業,國泰民安,有多少人奉他為神只。

更何況師父撰寫的景辰朝三百年國運預測還在進行中,這是驚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國運書一出來,萬邦來朝指日可待,怎麼可以因為眼楮壞了而功虧一簣?

「子節,你要知道,所謂天命,不過是我們在某些轉折關頭做對或錯的選擇罷了。」命由自己造,端看你自己選擇的路,他扭轉不了羅翦的觀念,不再勉強。

「弟子不明白。」

「下去吧,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謝隱的臉已經不見任何情緒,彷佛剛才那點子不悅只是羅翦的錯覺而已。

羅翦噎了下,師父都下逐客令了,他訥訥的起身。「師父,夜已經很深了,這渾天黃道儀的組裝一時半刻也不是能好的事,您歇著吧。」

謝隱這一起身,側面正好對著一旁的八角窗橋,教回廊深處的孫拂看了個正著。他背著手站著,姿態很是隨意,渾身帶著一股子儒雅,又有幾分模糊了年歲的特殊氣質,比氣度更吸引人的是他身上自有的風雅,明明嘴角是微揚的,卻不好親近,給人的感覺很疏遠,對什麼都很淡漠。

他溫和的目光因為轉頭,落在孫拂的身上,讓她渾身為之一顫。盡管他歷經了歲月的容貌已經不復兩人初見時的稚女敕年輕,但是看似不同的面貌在她記憶中重疊,融合成了一張一模一樣的臉。

這男子是一鐘陳酒,因為歷練和時光淬鏈,漸長的年歲使他越發醇厚迷人。

孫拂覺得自己冷汗都要下來了,可她也立即發現不對勁的地方,謝隱的目光的確是落在她身上,甚至洞悉一切似的,好像她心里所有的心思都被他看透了般。

但是他的眼瞳里,沒有她。

也就是說不到一丈的距離,他已經看不見她這麼個大活人了。

她記起他在小院里看書、躺在石桌上睡覺、摘葡萄釀酒換錢,甚至面對他那無良生母時的隱忍和心死,若不是他,她又怎麼可能和判官討價還價,重新再活這一回?

他那雙盛載千萬星辰的燦爛眼眸,那滿天的星星竟然即將殞落……

那些個陽光隨著綠葉搖擺,微風涼草葉香,她卻只能在屋子里干瞪眼的日子,總在她的夢里訴說那段時光的寧靜安祥。

她也沒忘記他執傘帶她逛街,自己的衣服都舍不得添置一件,卻花光身上的錢給她買了一套換洗的裙襦。

她重新回到十五歲,可是那個叫謝隱的小少年卻已經成長為參天大樹,已經是男人中的男人了。

經過這些年,這人也許已經將她忘了,娶妻生子,過著與她毫無關聯的生活。

如果真是這樣也不錯,他若是只有一個人,始終太過孤寂,能有另一個人陪陪他,當然是好的。

羅翦說他是長景帝最為倚仗的國師,左右著景辰朝的氣運,這樣一個矜貴讓人仰望的人物,他們竟曾在歲月洪流中奇妙的相遇過。

她是一個閨閣女子,眼楮對她來說很重要沒錯,要是容貌有了殘缺,將來的婚姻會變得坎坷無比。但了不起侍奉父母百年後她就去寺廟還是齋堂絞了頭發出家做姑子,嫁人洗手做羹湯已經不再是她這一世的選擇了。

她對這個世界的重要性沒有大到能改變天下,可謝隱不一樣。

孫拂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淚眼迷蒙,因為見到了故人,還是因為自己即將要失去的眼楮。

這頭,謝隱把八角菱花窗給關上了,屋里的他只剩下一個剪影,羅翦也退了出來。

她生命中的溫暖那麼多,有爹有娘,還有把她當珍寶般疼愛的外祖家,她相信就算她失去光明,那些家人都不會拋棄她,所以就算她把眼楮給了他也沒有問題。更何況沒有謝隱,她早就被那該死的天雷打得魂飛魄散,哪來重生的機會?哪來的這條命?

一旁監視她的朱駿實在看不明白孫拂,她居然在笑,那個笑容直到羅翦過來,才輕輕的收了起來。

「姑娘這是?」羅翦聲音里有一絲不自覺的疑問。對他來說,女人都是一樣的,不過是人生必經路上為了實現娶妻生子的需要品,就是家里多一張吃飯的嘴罷了。

但是羅翦覺得這位姑娘,他沒看懂。

孫拂收回目光,彎了下嘴角。「回吧,我今晚得好好睡上一覺,讓眼楮和身體都得到適當的休息,明日才好動刀。」

羅翦見她肩頸舒展、眉目清朗,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不只令人沒有惡感,甚至他還覺得她有意思極了。

他看向朱駿,眼神交會的瞬間各種情緒閃過,他又移動目光,只可惜孫拂並未看他,還有幾分嫌棄。

「別跟來,姑娘家的住處男人止步。」說完逕自回客房去了。

當夜,羅翦和朱駿默默蹲在客房外的牆角,不是他們不相信孫拂,而是根本不敢相信,有人真的見了師父一面後就改變主意,心甘情願的把眼珠子獻出來,這麼當機立斷、二話不說,那種不真實的感覺到現在都擱在心底,揮之不去。

客房的燈火早就熄滅了,可見那位小姑娘如她所說的歇下了,朱駿忍不住打了個哈欠,擦擦眼角浸出來的淚花,捅了捅羅翦,「咱們真要在這里蹲一宿?」

羅翦專心在想心事,被他戳得一個踉蹌,沒好氣的翻著白眼。「可讓侍衛把整個客院都圍實了?」

「你還不信我?今兒個夜里就算一只蚊子都飛不出我的手掌心,更別提那位了。」他把嘴往客房那邊一努。

「孫家那邊可安排好了?」既然已經承諾那位姑娘不教她爹娘擔心,他自然得設法把事情圓過去,這事也不難,一出偷天換日就能把事情搞定。

朱駿咬起一根拔起來的草。「這麼臨時,還要身材、高矮、嗓音都得一致,難度有點大,不過總算讓本大爺挑出合意的人來,已經照你的意思送過去了,包準她爹娘也認不出來女兒被調包。」

他手下都是一干臭漢子,女嬌娥還必須手腳俐落,精于易容,只能借助暗衛,但終究還是讓他挑出一個相似度高的,人皮面具戴上去,也讓她熟讀了孫家的家譜、人情往來,短時間只要不出紕漏,誰敢說她不是孫家大房的閨女。

「接下來就看金太醫的了。」羅翦看著朱駿氣鼓鼓的樣子,沒心思應付,眼神飄忽復雜。師父要是知道他做了這事,應該不會原諒他吧……

孫拂的夢又多又沉,熊熊的烈焰,不只吞噬了她觸目所及的一切,火舌舌忝上她身子,水泡越來越多,燙傷教人痛苦不堪……場景一換,她被天雷追著打,逃竄無門……

這樣的惡夢重復又重復,沒有盡頭似的,不知日夜,不明晨昏,偶而清明一絲意志後,又是一宿一宿的沒有睡好。

她醒不來,眼皮子壓著重重的東西,飄忽又沉重,載浮載沉,茫然又疲累,唯有口中細細的申吟聲徹夜不斷。

等她能清楚听見屋子里有人走動的聲音時,臥床的日子不知已經過去多久了。

「姑娘,您可醒了。」那聲音很輕,帶著兩分欣喜,卻不是孫拂熟悉的語調,不是她幾個丫鬟中的任何一個。

她想睜眼,卻驀然發現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便往自己的眼楮模去。

「姑娘,太醫吩咐,這傷口還不能動,得好好的養些時日。」那聲音帶著些急,又不敢動手去攔,似乎很怕孫拂有個好歹,又怕自己照顧不周惹惱了她。

府里在前院侍候的都是小廝,當她被大爺點名過來侍候這位姑娘的時候,還有些雲里霧里。能到前院來,她可是府里第一人,而能住到前院來的姑娘,也是第一名。

神智清明了,雙眼的痛感也隨之清晰起來,手指的觸感告訴孫拂,她的眼蒙著厚厚的白紗。

那種痛她不會說,就像本來身上的所有物突然消失了的空洞和茫然,除了身體上的不適,整個人還處在渾渾噩噩中,也無力計較屋里為什麼會有一個陌生的小丫頭,只憑著本能微張了干澀的嘴唇,「水……」

丫鬟稍稍墊高孫拂的後腦杓,省得一會兒嗆著了,很快半碗溫水端到她跟前,又取來瓷勺,一口一口的舀了水喂給她喝。

喝了大半碗溫水,丫鬟張嘴想問孫拂有沒有什麼不適,要不要喊太醫過來瞧,孫拂卻似力竭,一歪頭又暈了過去,臉上的潮紅依舊不退。

丫鬟探了探她的鼻息,雖然微弱卻綿長,只是看那臉色也不知是不是發了熱。放不下心,她直接去了外間讓小廝把金太醫請了過來。

「這位姑娘如何了,醒來沒有?」

丫鬟如實相告,「方才醒來一回,奴婢給她喂了水,現下人又昏睡過去,看臉色潮紅,也不知道是不是病情有反覆,還請您仔細瞧瞧。」

金鳴嗯了聲表示知道了,跨步進了屋里,重新替孫拂拆開眼楮上的白紗,灑上止血生肌藥粉,調整了藥方子,追加了幾味藥,讓丫鬟下去煎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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