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了這麼久,居然還是不長肉,真輕。
橫抱著小女娃,掂在掌間的重量,真扼殺為人師尊的成就感。
她臉上掛著淚,有些狼狽,手腕腳踝殘存縛綁痕跡,落入男人烏沉黑眸,彷佛扎痛呢心,驀地一緊。
周身里繞的黑霧,並未散去,在他背後如影隨形,宛若振翅大展的烏翼,因他一蹙眉,加倍深濃激涌,然而,他並非依靠黑霧騰飛于半空——神,不需要羽翼。
即便,是入了魔的神。
「……師尊?」翎花迷迷糊糊蘇醒,渾身俱冷,臉頰被風吹得生痛,發絲凌亂拂面︰「我好像在飛……」
「你在作夢。」
師尊說的都對,是夢,不然她怎麼能離月娘那般近?
近得好似要奔向它而去,
「哦……精五武館發生的事,也是夢,對不對?」噙淚小臉仰抬,覷向師尊,師尊一頭黑色長發,拂得好美,月輝照耀,淡淡金煌,落嵌在他顏面輪廓。
她沒有偷爬進武館看大師姐,沒有在師母面前說漏嘴,沒有被王家人抓住,全都沒有,好像還有什麼……她想不起來了。
「不,是真的,你與我被押至鎮長面前,胡亂扣下大堆罪名,之後,遭逐出村鎮,永遠不許再踏入。」這些,當然是他臨時想出的說詞,反正娃兒雖醒,意識仍渾沌,口齒也不清,正好操弄,他說什麼她便信什麼。
不這麼說,如何解釋兩人離開那村鎮;如何解釋,那村鎮……一夜之間,籠罩瘟疫侵蝕中。
「師尊,對不起……都是我……是我連累你……」翎花哭著,雖然記憶中找不到他說的驅逐後續,但師尊不會誆人,絕對是她失去意識時發生的。
想到師尊面對眾人私審,種種莫須有的責罵,她好自責,淚落得更凶。
「傻話,沒有什麼連不連累,此村不容你我,我們便找下一處容身,你想習武,便有武館;愛吃湯面,就有老面攤,下課後的返家途中,烤鋪的雞腿傳出香味,買一只邊走邊吃,天熱時,配上一杯涼茶攤的冰鎮烏梅汁,冰涼透心。」
他的話,勾勒出一村祥和,鼎沸的市集,食物的香氣,販子的吆喝,仿似正在面前浮現。
「天底下,真有這樣的地方嗎……」明明說來是如此平淡無奇、尋常一般的百姓生活,居然變得難以奢求。
原來,容身之處,得來多麼不易。
「有的,翎花想要,就一定會有。」他淺笑,傾身低首,一泓長發輕揚,額心輕抵她的。
「師尊,我想要去這樣的地方……我想要……」她抱緊他,蜷在他胸前,嚶嚀哭泣。
「好,師尊帶翎花去,一個按照你的心願,你想要的景致、鄰人'生活、平穩、安寧——種種圍繞之處。」他允諾她。
她淚中帶笑,不斷在他懷里點頭,神智再度遠揚,陷入昏厥。
「對一個孩子而言,你接觸的分量太多,即便體質異常,也很難不受影響,病個十來天在所難免。」
不至于致命,卻無法幸免,人類畢竟太弱小,宛若花兒,耐不住瘟神一踫,便會枯萎凋零。
他未曾停下騰飛速度,一路馳翔,短短須臾已過百里。
他緩緩垂眸,審視腳下土地,發現一處幽林,止下騰勢,飄然輕落。
足尖點地,錄茵由他所觸及那一塊開始轉黃,周身樹木殘葉紛紛,一陣沙沙葉雨,他恍若未睹,一步步走,身後曳著點點黑霧,自發梢抖落。
他刻意不收斂吐息,任由此處荒蕪,所有的生命,消失無蹤。
先毀滅,再重建,半座山谷再無生氣盎然,隨他揚袖,黑霧漫涌,湮沒荒谷,絲縷繚繞,如水波漣漪,擴散著,久久不散。
霧霾中,隱約有屋影成形,一座兩座三座……更有人聲交談,逐漸清晰。
他垂眸,望向懷中睡顏。
「睡吧,等你病愈醒來,就能看見你所希冀的天地,為你而造。」
一個如夢似真,能容下他與她的,幻境。
X
翎花這一病,足足五日,等她完全清醒下榻,發現身處一個陌生環境。
窗欞上,兩只麻雀嘰嘰喳喳,好似不怕生,黑溜眼兒瞅著她瞧,不時歪腦彈跳,鳴叫兩聲。
窗外有棚紫藤,綻著淡紫花串,鮮艷漂亮,宛若流瀑,翎花哇了聲,沖到窗前,雀兒振翅飛走。
腦袋瓜探出頭,馬上看見師尊坐在不遠石桌,品著茗,讀著書,依然長發垂曳,風姿翩翩。
「師尊!」翎花大門不走,直接翻窗,直奔向師尊,這是最快、最短的距離。
「怎由窗戶出來,鞋也不穿。」師尊抬眸,語吐輕斥,嗓門卻全無嚴屬,甚至眉眼微彎,笑意蕩漾。
「師尊,這是哪兒?好美哦!窗外有一大片紫藤花呢!」那是她最喜愛的花卉,以前家鄉後院也有一株,每每花開,她和姐姐總賴在藤下不走。
「你途中病了,師尊就近找了落腳處,後來發現,這村落樸實幽靜,人口簡單,很是喜歡,師尊猜想,翎花定會喜愛——」
「喜愛喜愛,我很喜愛!」她連珠炮點頭。
「師尊買下了這村舍。」
……師尊,你真的把家產都搬出來了嗎?
這麼不省著點用,沒問題嗎?
暫且不管經濟疑慮,翎花滿心歡喜︰「所以,這是我們的新家?」
「嗯。」他微笑。「你去穿鞋,師尊帶你去村里走走瞧瞧,這里有武館,師尊替你報了名,待你身子好些,隨時能去上-翔花,別爬窗,走大門。」
這孩子,心一急,像只野猴似的,話還沒喊完,她已消失在窗欞另一端,他只能苦笑作結。
「本以為,女性皆該如‘她’,溫柔婉約,知書達禮,原來,也是會有例外……」他喃喃低語,嗓中無遺憾,倒覺新奇。
她很快穿妥鞋、束好發,與師尊連袂上街,她一臉雀躍,眼中每處地方皆新鮮……又熟悉。這村子,與天樂村有些相似,又或者,僻遠的離世之村,都有仿似點,很寧靜,很安逸,村人動作慵緩,不若大市集的波波碌碌。
草木香氣清新,鋪有石塊的小徑旁,開滿雜色小花,雖非名貴花種,大群大群綻放,依然美麗。
師尊沒騙她,村里有間武館,名為「動行」,他們行經武館,館主正巧站在門前,咧嘴朝他們打招呼,師尊要她喊聲
「朱師父」,她乖巧照做,師尊向朱師父說︰「翎花病剛好,過幾天再來,今日單純帶她出來走走。」
「好好好,養好了再來,慢走,厲先生。」朱師父笑笑送兩人走。
「咦?」翎花走沒兩步,發出驚呼。
「怎了?」
「我今天頭一回听見師尊的姓氏,有點吃驚。」翎花撓撓臉,剛才自己反應太大,況且還是在新師父面前,好丟臉。
師尊揉揉她的發,微微一笑。
「師尊的姓是哪個力,氣力的力?利益的利?美麗的麗?」她很想知道。
「嚴厲的厲。」
翎花皺皺鼻頭︰「跟師尊一點都不搭,師尊才不嚴厲哩,師尊是最好的師尊。」她說著狗腿話,同時,也是真心話。
師尊好到……她想和師尊在一起,一輩子。
師尊待她那麼寬容溺愛,什麼都允,這小小心願,只要說了,師尊不可能不答應,定會如同前幾回,俊顏餃笑,說著——只要翎花想,都行。
「師尊嚴厲之處,你還沒瞧過呢。」那個「最好的」贊許,他受不起。
「我才不信師尊能有多嚴厲,你那副模樣,就算凶起來,也成不了夜叉惡鬼,嘿嘿。」連翎花都敢取笑他,不怕他動怒,足見他這師尊,威嚴不彰。
「夜叉惡鬼你見過嗎?拿它們同師尊比,不知辱沒了誰。」輕拍她後腦一記,沒加諸任何力道。
「是翎花說錯了,夜叉怎能比師尊,若世上有神,應該是像師尊這樣,清朗溫文,慈愛有加……」
「翎花,嘴張開,舌頭吐出來。」
「啊?」雖困惑,但她照做。
「明明沒偷吃糖,嘴這麼甜。」他挑了她的下巴,害她險些來不及收回舌,牙關咬到舌尖。
「翎花句句真誠。」她咧嘴笑,眯得眼兒快瞧不見瞳仁。
師尊是她的神,她的天,在她最孤寂之際,來到她身邊,帶她離開那處牢,給她新生,給她寵,給她一切她所想要的。
若真有神,也不及師尊一半的美好。
「油嘴滑舌。」他笑眩。
翎花被眼前大大布幔吸引,風一吹,布幔招搖,像在朝她揮手。
「師尊你看,那邊真的有涼水攤!冰鎮烏梅汁!我想喝!」
「空月復不許喝那個,先吃些面食墊胃。」
「邊吃邊喝嘛……」她拉他衣袖,左右搖晃。
沉默片刻,還是縱容了︰「……去買吧。」
翎花喜歡這個村子,面的滋味好,烏梅汁更是一絕,冰冰涼涼、酸酸甜甜,尤其是硬喂師尊喝一口,師尊眉峰的挑動、神情的變化,讓那碗烏梅汁喝來加倍甘美。
師徒倆在這村子住下,細數四季更送。
看村中紫藤落盡、芍藥綻放、桂花嗔香,共迎寒梅綻放,一日一日,兩人足跡遍布于此,與村人相熟,成為村中一分子。
在這兒,翎花度過了八個生辰。
干扁瘦小的身軀逐漸抽高,女乃娃的稚氣褪去,多年習武的身姿勻稱孅細,翎花由小小娃變成了大女孩。
長發扎成雙髻——被師尊戲稱兩團膨包子,外加一條狗尾巴……明明就是發辮!才不是尾巴哩一翔花一身輕便紅勁裝剛練完一套拳法,收息止勢,胡亂用袖口擦汗。
比起劍術,她箭技更好,百發百中,百步穿楊,朱師父也夸她青出于藍。
竹籬外,隔壁王大嬸朝她吆喝,手提竹藍高高睪。
「翎花呀,來來來,這些拿進去,給你們午膳加菜!」
「王嬸嬸,每天都這麼麻煩您。」翎花迅速飛奔過來。
「說什麼麻煩,笨丫頭,趁熱吃!」王大嬸竹藍塞來,笑笑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