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萬頃,不見一絲雲彩,風過湖面,水微蕩,湖心有亭,紗幔四垂,如遺世獨立在水中央。
夏日炎炎,蟬鳴不斷,湖面的荷,湖畔的柳,花園里的花木都顯得無精打采,這個時候的花園無人經過,只有擾人的蟬不甘寂寞地喧鬧著,肆意破壞著這一方天地的寧靜。
一陣風吹起垂落在湖心亭四周的輕紗,露出側臥在臨水飛來椅上的縴細身影,水綠色的裙擺半垂而下,在微風中時不時輕顫搖曳,裙擺上那叢青翠的竹枝在衣服皺紋中若隱若現。
月白色的紗衣透出里面的淺粉衣色,一方繡了蘭草的絲帕覆在少女的面上,讓人無法窺視她的容貌。
藍天、碧水、微風、輕紗、涼亭、熟睡的少女,組成了一幅靜謐而又美好的畫面,天地在此時彷佛都變得溫柔了起來。
突然,少女彈坐起身,因動作過大過急整個人從飛來椅上直接翻滾落地。
覆面的絲巾滑落,露出少女精致秀美的臉,雖神情驚惶,但不改是美人的事實。
她因驚懼而劇烈地喘息著,臉色煞白,額上是一層密密麻麻的冷汗,目光因過度驚恐而有些渙散。
隨著時間過去,她的喘息漸漸平緩,呆滯的眼眸慢慢有了神采,縴細的手指先前因用力抓在飛來椅上指甲泛白,漸漸放松後仍微微地發著顫。
最後,她整個人月兌力般地靠著飛來椅,目光透過輕紗落到不知名的地方。
又活過來了啊……
都說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可是她的人生卻不知來來回回重復了多少次,區別只在于她最後換了哪一種死法。
陶靜姝臉上不自禁泛起一抹苦澀的笑容,這樣重復的人生到底有什麼意義?
手用力捂住自己的臉,卻連眼淚都流不出來,將頭埋在自己的膝蓋上,她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前一刻從高空墜落粉身碎骨的疼痛還刻印在靈魂深處,下一刻再睜眼卻是歲月靜好,這份落差縱使陶靜姝已經有過很多次的經驗,一時半刻依舊有些無法消化。
等到所有的情緒完全平復下來,陶靜姝扶著飛來椅慢慢起身坐了上去。將手搭在扶欄之上,在輕紗飛舞中看水光瀲灩。
疲憊,深深的疲憊,源自靈魂深處的疲憊充滿了她的身心。
這樣不停重復來過的人生究竟有沒有終結的時候?
每一次她都努力積極地生活,每一次都盡量地小心謹慎,可還是無一例外地被害身亡。
老話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她一直是個不喜歡與人爭斗計較的人,可是這一世世被害的結局告訴她,這世上有些人是魔鬼,他們毫無人性和道理可言,不管她怎麼淡泊名利,怎麼避之唯恐不及,怎麼想與其和平相處,他們還是如同失心瘋一樣非要弄死她不可。
上一世,身心俱疲的她為了避免被害,想要一舉擺月兌重復的輪回,年紀輕輕便選擇青燈古佛了此一生,沒想到卻還是被殺手扔下了萬丈懸崖死于非命,真是欺人太甚。
她到底哪里妨礙了那個人?為什麼一定要置她于死地不可?她們有這樣的深仇大恨嗎?
在陶靜姝看來,自己非但跟那人沒有仇怨,甚至有幾世還可以說對對方有所恩惠,但那個人就是想害死她,似乎只有她死了那個人才能安心似的,完全的莫名其妙加不可理喻!
重生太多次的陶靜姝腦子里的記憶有些混亂,縴細白皙的手指輕輕按揉在太陽穴上,試圖將混亂的記憶重新捋一下,這一次她又是重生到哪一年了?
低頭望了一眼手腕處新系的祈福線,與身上的衣裝,她想起來了——
豐佑三年,新皇登基第三年,朝局穩定,新象伊始。
定國公府做為開國元勳府第,在軍中素有威望,每一代的定國公在朝局中都保持中立,只靠皇上,因此即使皇位更迭也一直屹立不倒。
她,陶靜姝,就是現任定國公的嫡長女。
以她的身分地位該是無比尊榮,受盡疼寵,但在她父親現任定國公陶定山的眼中,她恐怕連他最疼愛的小女兒的一根小拇指都比不上。
那個最讓父親疼寵的小女兒是她的庶妹陶玉顏,也是害得她九世慘死的罪魁禍首。
最開始不是這樣的。
事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改變的呢?
哦,對,是從五妹八歲那年開始的。
五妹比她小三歲,豐佑三年她十七,五妹十四,都已經到了可以議親的年紀。
只不過,國公府里早沒有女主人……也不對,只能說是沒有正經的女主人,如今主持中饋的是受寵的柳姨娘,也就是五妹的生母。
說起來,她的父親也算是個痴情人了,因為心愛的女人不讓父母喜愛,又為了不讓其矮人一截,竟然放棄續弦,對外宣稱是因為自己對亡妻情深意重。
呵!對亡妻情深意重?在她這個亡妻所出的嫡女眼中只覺得諷刺。
至于婚事——陶靜姝終于忍不住長長地嘆了口氣。
也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什麼詛咒,前幾次的重生中倒也曾有過議親或者訂親的對象,但總是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毫無例外的不了了之,更甚者有兩世還傳出她是不祥之人,婚姻之事更是想都不要想。
現在想想,其實里面都有她那位親親五妹的影子,而她那生母柳姨娘也推波助瀾。
她倒是能理解柳姨娘,畢竟幫親不幫理也是人之常情,庶妹的作為她就全然不懂了。
人心是這世上最難以揣測的,也和太陽般讓人無法直視,陶靜姝這會已經懶得去猜庶妹非置自己于死地不可的原因,總之,五妹就是個不可理喻之人。
手指從按揉太陽穴改為倚欄半托腮,陶靜姝微微眯了眯眼。
不管她願不願意,總之她又一次重生了,那就得打起精神應付一下可能極為短暫的這一世——是的,人生對于現在的她來說已經是「應付」了。
任誰的人生變得好像無限輪回、結局注定的游戲一般,都不太可能對于生活這件事生出太多的興致。
要不是怕疼加上不甘心,她可能會直接選擇自我了結,當然最關鍵的問題是——無論怎麼個死法,只要這個無限輪回的游戲不被終結,她怎麼死都沒用啊。
與其白白多死一次,她決定不為難自己,人生已經這樣艱難,何苦跟自己過不去呢?
一陣疾風掠過湖面帶起層層漣漪,湖中亭亭而立的荷花也似在綠波中隨風而舞。
這個時候陶靜姝听到岸邊傳來腳步聲,她本能地回頭看了一眼,雖只是遠遠的一眼,她還是認出了那個人——她的貼身丫鬟雙喜,一個每一世都陪她到最後的人。
她眼眶瞬間便泛了紅,濕潤起來,歷經生死輪回後又一次見到身邊最親近的人,這種感情無法用言語來形容。
那名遠遠走來尋人的青衣小婢梳著常見的雙丫髻,系著同色系的流蘇發帶,簪著兩朵珍珠攢成的珠花。
雙喜腳步急匆匆而來,在看到湖心亭中的主子時臉上不自覺便帶上笑,快步走近。
「姑娘,您可讓婢子好找啊。」
陶靜姝掩口打了個呵欠,笑道︰「屋中悶熱,我就出來吹吹風,涼快涼快。」
雙喜也跟著笑,「婢子也是這樣想,所以便到園子來尋姑娘。」略停了下,又接著說︰「可姑娘出來怎麼能不叫人陪著呢,雖說這是咱們自家府邸,但總歸還是要小心些。」
她的言外之意陶靜姝听出來了,柳姨娘母女明里暗里對她下手,如雙喜這樣的身邊人怎麼可能不知道,自然對她們有所防備,可根本防不勝防。
前幾世她采取的多是避讓,總想著惹不起總躲得起,安生過自己的日子就好了,誰知道這世上有些人根本不是她想躲就能躲得過去的,她們就跟瘋狗似的非要咬她,而且還是不死不休。
所以這一次——陶靜姝決定了,她不再避讓了,連出家都無用,退無可退,那就背水一戰,既然對方不想她好好過日子,那就大家都別想好過,弄不死對方也得惡心惡心她。
陶靜姝伸手左右交叉握了一下手腕,嘴角噙上一抹帶著殺意的冷笑,目光變得堅定。
雙喜瞠目看著眼前的姑娘,覺得姑娘似乎哪里變得不一樣。
微微偏了偏頭,陶靜姝若有所思,說來也奇怪,綜合前幾世的經歷來看,她家五妹似乎有趨吉避凶的能力,而且好像特別容易獲得別人的好感,得到貴人相助。
可以肯定的是五妹並不會那些所謂的玄門法術,或許是她手邊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可以助運之類的,甚至可能突然造成某人的行為失常——
前幾次重生,她察覺因為五妹這種不可思議的能力,已經讓一些世家貴女對她敬而遠之,只不過五妹日子太過順遂不免有些得意忘形沒注意罷了。
雖然因為每一回她都死在五妹之前,並不知道五妹後來的結局,不過,她覺得大約是不好的。一個人若是天選之子,天生的氣運驚人倒也就罷了,但若是存在一些人為的作弊手段,藏得再隱蔽還是會讓人察覺。
不得不說,陶靜姝無意中猜到了每一世陶玉顏的結局。
畢竟東西偷來的就是偷來的,終歸不是屬于自己的,最後總是會受到反噬。
抬手揮了下寬大的衣袖,陶靜姝從飛來椅上起身,微一抿唇,對雙喜笑道︰「風我也吹得差不多了,咱們回去吧。」
說完她便朝亭外走去,雙喜趕忙跟了上去。
看著姑娘的背影,雙喜心中那種姑娘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的感覺越發深刻,可明明姑娘還是姑娘啊。
陶靜姝的步子邁得大,卻很穩,又很優雅,帶著一種獨有的韻律。
似乎有很多年沒有這樣看過國公府的花園了,讓人陡然生出一股懷念感。
曾幾何時,她竟然也會想念國公府的一草一木?
陶靜姝邊走邊看嘴角帶著一抹自嘲的笑,目光不經意間落到那一叢開放得熱烈濃艷的玫瑰上,腳步隨即停了下來。
記得五妹曾說過,玫瑰代表愛情,所以有個傻子就種了一園子的紅玫瑰想討心上人的歡心,結果卻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一片痴情換回了寂寞。
嗯……讓她想想,這個時間,玫瑰代表愛情的話還沒有從五妹的嘴里傳出去呢。
「姑娘,五姑娘。」
听到雙喜的低語,陶靜姝抬頭看去,果然在前方的鵝卵石花徑上看到了正嫋嫋而來的陶玉顏主僕三人。
相較于她這個國公府的嫡女,這國公府的庶出五姑娘可說是著錦簪金富貴無比,不知情的人猛然一看,恐怕都會將兩人的身分搞混。
陶靜姝沒有動,一臉平靜地看著那三人緩步朝自己走來。
渾身上下帶著過人氣焰的陶玉顏心中有些訝異,平時嫡姊看到自己基本都是能避就避,並不主動跟她打招呼,怎麼今日卻像是等她上門似的。
雖然有些不解,但是既然踫到了,還是要跟對方打個招呼問個安。
陶玉顏微笑道︰「給大姊姊請安了。」
陶靜姝只輕輕點了下頭。
做為國公府矜貴的嫡女有些架子她一旦擺著,對方就得受著,如果平和不爭、心性淡泊被人認為是軟弱可欺的話,不如就旗幟鮮明地亮明陣勢,擺出立場來。
她們不是一路人,她也不想跟陶玉顏扮什麼姊妹情深。
陶玉顏心中越發覺得怪異起來,嫡姊今天是心情不好嗎?平日里就算再怎麼樣,也會給個笑臉,溫言幾句做為回應。
陶靜姝看了雙喜一眼,抬步就走。
雙喜心領神會,立時跟上,心中暗喜,姑娘這樣就對了,以往那是太給那些人臉了,顯得姑娘性好能欺侮。
就……這樣走了?站在火紅玫瑰花叢旁的陶玉顏有些愕然,這種情形她從來沒有想過,也從來沒有遇到過。
自從她穿越到這具身體里,因為有系統的加持一直是順風順水,先是幫助姨娘固寵,成了父親的解語花貼心人,而她也一躍成為國公府最受寵的姑娘。至于陶靜姝這個原本的天之驕女,與她一比便顯得黯然失色,近年已是如同隱形人般的存在。
她一直沒把嫡姊放在眼里,畢竟她有系統在手,嫡姊便是天生氣運加身,她也能全部搶奪到自己手里。
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陶玉顏暗自哼了一聲,有什麼好跩的,只要她開口要求系統,到時候什麼好處還不都是她的。
「紫鵑、雪雁,我們走。」
紫鵑、雪雁是她的兩個貼身大丫鬟,也是她從《紅樓夢》里選的林黛玉的兩個丫鬟的名字,比那什麼雙喜、雙桃的,听起來有水準多了。
自家姑娘心氣不順,身為丫鬟自然不會上趕著觸霉頭,紫鵑和雪雁兩個丫鬟老老實實地跟上去,謹言慎行,畢竟五姑娘可不是什麼好性子的人,這府里除了大姑娘性子和順,就沒有一個好相與的主子。
另一邊,陶靜姝主僕二人徑直回轉攬芳院。
站在離院門十幾步外,抬頭看著門匾上龍飛鳳舞的「攬芳院」三個大字,陶靜姝有些許的恍惚。
這是她的院子,門楹上的題字是祖父親手所寫,她在這里渡過了好幾回的閨閣時光。
景物依舊,只是她這個主人卻已歷經滄桑,滿心風霜。
雙喜不明白姑娘為什麼站在這里不繼續往前走,但也沒敢驚動恍似在沉思的人。
一道粉色身影從院門中走出,看到站在幾步開外的陶靜姝時,臉上瞬間帶上了甜甜的笑,盈盈一福身,嬌俏地道︰「姑娘回來了。」
聲音打斷了陶靜姝的思緒,她將目光落到了粉衣婢女身上。
雙桃明眸善睞,嬌俏可人,身姿婀娜,這等姿色體態比許多大戶人家的姑娘還要出色許多,奈何主人出身不好,便是禍非福,光這國公府中覬覦這副姿色的就不知道有多少人。
好在雙桃是個聰明的,早早抱上了陶靜姝這個靠山,國公府嫡出大小姐的名頭還是很好用的,替她擋了不少的是非與災禍。
只是生了這樣一張臉,又身在國公府這樣的權貴人家,雙桃心思便有些多,一心想著做陶靜姝的陪嫁丫鬟,日後混個姨娘做半個主子,畢竟以她的身分,母家父家同樣尊榮,婚事必然差不了。
至于配給管事小廝這種事,心氣高的雙桃是從來不會考慮的。
也是她這個做主子的不懂人心,以為給雙桃找個清白人家當正頭娘子才是對人好,不想反倒被雙桃怨恨,讓有心人鑽了空子,她有一世因此喪命,另一世卻害了雙喜。
如今再次看到雙桃,她的心情十分平靜。
十幾年的青燈黃卷,讓她把什麼都看淡了。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無法強求,合則聚,不合則散。
大約她唯一無法看淡的就是陶玉顏這個庶妹了,這一回她生活的唯一目的就是給對方添堵,對方不痛快她就痛快了。
這應該就是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吧。
對此她並不會有任何的歉疚,她一個九世被害的人,為什麼要對罪魁禍首愧疚,那還有天理嗎?
她這一次又一次的重生,說不定就是老天爺看不過眼才得來的。
或許她想要成功轉世,不再重復人生,干掉五妹才是唯一的辦法……不為別的,只單純為了結束這令人作嘔的重生,她陶靜姝要選擇當一回快意恩仇的人。
她下定決心,擺了下衣袖,一言不發從雙桃身邊走了過去,逕自走入院門。
雙桃詢問地看向雙喜,雙喜搖搖頭表示不解,然後快步跟了上去,雙桃皺了皺眉,又朝姑娘剛剛看的地方瞄了幾眼,什麼都沒看出來,索性不想了,也轉身回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