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亭里,外表斯文有禮、內在囂張跋扈的雍紹白才不管旁人是不是在看,他模模蘇仰嫻的後腦杓,再順著那把柔軟青絲往下輕撫,拍著她的背心。
今日帶她來長亭這里與明芷蘭見面,本就是一件頗冒險的事。
明家「明玉堂」的生意被他暗中動了不少手,他不確定明芷蘭會對她說什麼,亦不願亦步亦趨緊盯著她,以防明芷蘭跟她說出什麼,讓她看出他狠起來可以落井下石,可以借刀殺人。
然後跟明芷蘭見上一面後,她果然傷心難過了,這完全在他的預料中,但她將他當成溺水者的浮木般緊緊攀附,倒是令他心安不少。
蘇仰嫻盡管知道明家與明芷蘭的事,雍紹白肯定下了手,但她已不想多問。
她愛上的這個男人是極護短的。
她想被他護著,也想守護著他,明白了這一點,如此就足夠。
大半個身子被雍紹白裹進溫暖的軟裘披風里,還被他一下下模頭、撫發和拍背心,蘇仰嫻心緒沉靜,眸底的淚意淡去,雖知亭子外邊有不少隨從在場,竟還是舍不得放開。
此際,官道上來了三輛馬車,皆是從帝京方向過來的。
三輛馬車應是老早說定了,依序轉至長亭這里,佇馬停車。
蘇仰嫻在听到動靜時,便已離開雍紹白的懷抱,但一只柔荑仍被男人輕握。
三輛馬車內各有人下來,分別是袁大成、陸玄華和韓如放,三人亦踏進長亭里。
「大師哥、二師哥、三師哥——」蘇仰嫻微笑喚著,下意識就把雍紹白的手甩了開,奔到師哥們跟前。
她沒發現雍紹白眼角直抽,帝京流派的三位師哥可都瞧得真真的,頓時心里一陣舒坦。
蘇仰嫻問︰「大師哥是出來送二師哥和三師哥離京的吧?」
陸玄華與韓如放又需離開辦事,昨兒個他們師兄妹四人才齊聚在師父雲溪老人那兒好好吃了一頓、喝了一頓,還加油添醋說起那一日與宣世貞斗玉的事,連最後宣老太爺的當眾提親,以及身為師哥的三人是如何聯手、如何辛苦又如何驚險地替自家小師妹攔掉那樁提親的事,全都說了,把鮮少過問世事的雲溪老人逗得樂呵呵。
笑彌勒似的袁大成含笑點頭,模模她的腦袋瓜子,道——
「知道你今兒個要隨雍爺來這里,師哥們內心實有一事,思來想去的,深覺不替你辦,咱們三個難以心安。」
蘇嫻疑惑地眨眨眼。「師哥們要替我辦妥何事?」
陸玄華從懷中掏一張折成四方的紙,他朝師妹咧嘴一笑,卻是將紙攤開直接送到雍紹白面前。「還請雍爺當場簽字落指印。」
韓如放跟著從袖底拿出隨身攜帶的短墨筆以及好小一盒朱泥,有禮地遞上。
蘇仰嫻連忙跳回雍紹白身邊,一目十行,看著二師哥遞給他的那張紙。
白紙黑字寫得簡明清楚,大意就是說——
她,帝京流派蘇小四,日前贏了與南天宣氏的斗玉,贏得所有紅彩。
紅禮當中包括,他,江北曇陵源雍紹白的非凡大作一件,外加,身為雍家家主的他,整整三年分的使用權。
「總歸口說無憑啊,還是立張字據明確一些,雍爺以為如何?」袁大成笑得好無害。
「師哥啊——」結果雍紹白還沒出聲,蘇仰嫻已然跺腳再跺腳,圓亮眸子把三個「當爹的」橫掃一大記。
陸玄華道︰「女生向外,這事是沒法子改了,小四兒向著他,那是因為此時你倆處得頗好,若然有天膩了,人家待小四兒你不好了,可怎麼辦?」
袁大成接著道︰「所以有三年為期,你可與對方就近相處,好好觀察,怎麼磋磨都成,如果時候到了,覺得膩了……」頭一甩。「膩了就膩了,也沒啥大不了,三年過後放他回去便是。」
韓如放張口也想接著說,但實在學不來兩位師哥對雍紹白視若無睹、大膽發言的本事,遂對臉色泛青的雍紹白溫聲道——
「就是覺得雍爺與我家小四兒還是多相處一段時候,再決定將來怎麼走,許是你膩了,許是小四兒膩了,但雍家家主三年為期的使用權紅彩還是得收。」
蘇仰嫻滿面通紅,熱到兩耳發脹,嗡嗡作響。
對,她是女生,她就是向外了,仗著師哥們寵疼,她才想不管不顧搶走那張字據一把撕碎,雍紹白卻快她一步。
他取走韓如放手里的短墨筆,將紙壓在亭柱上,「刷刷刷——」地瀟灑簽下名,把墨筆丟回給韓如放後,又立刻拿拇指指月復沾著朱泥,用力捺在簽名底下。
雍紹白一連串的動作可說行雲流水,最後字據丟回去後,他一手握住蘇嫻將她扯回身邊,對著她的三位師哥語調持平道——
「到底會不會膩?又或是誰先膩了譙?咱們就拭目以待。」
蘇仰嫻心頭發燙,瞅著他的側顏一時無語,小手卻不斷摩挲著他粗糙掌心,牢牢將他反握。
「雙青,酒來。」雍紹白忽而揚聲。
「是!」候在馬車邊的雙青高應一聲後,立刻從車廂內端出一只大托盤,上頭擺著成套的白瓷酒壺和酒杯,他腳些穩健迅速,一下子已端酒進到亭內。
雍紹白親自將酒斟滿,並舉起杯,敬向陸玄華與韓如放。
「雍某飲此一杯,為兩位餞別,盼兩位此行順遂,平安抵達目的地。」
袁大成、陸玄華和韓如放皆從托盤上取起酒。
蘇仰嫻亦手持一杯敬向又要遠行的兩位師哥,眼眶略紅道︰「二師哥、三師哥,小四兒祝你們一路平安,人強馬也壯,然後……然後我也會好好的,會讓自個兒和其他人都好好的。」
于是,眾人對飲,干了這一杯行前酒。
放回酒杯後,韓如放又禁不住愛憐地拍拍小師妹的頭,陸玄華一雙精利目光則鎖在雍紹白臉上,好一會兒才吐出話——
「你跟咱們家小四兒,要好好相處才好。」
雍紹白俊眉微挑,鄭重領首。「請陸爺放心。」
目送陸玄華和韓如放的馬車走遠,蘇仰嫻泛紅的眸中到底還是流出為離別傷感的眼淚。而後,見小師妹如今已有專人護送的袁大成直接返回城里的玉作坊,蘇仰便被雍紹白帶上馬車,往帝京城內緩緩而歸。
叩碌……叩碌……叩碌……
緩慢到近乎慵懶的車輪滾動聲讓蘇仰嫻听著、听著不禁有些恍惚。
見她怔怔坐在那兒,眸底紅紅的,頰面和鼻頭亦都泛紅,而翹睫上猶有晶淚未干,雍紹白胸中不由得窒了窒。
今日城郊十里長亭處,實是讓一向重感情的她憂傷惆悵了。
曾遭蘇大爹壓斷的指傷處突然抽了抽,半點不痛,真的僅是肌筋微抽罷了,他卻是心念一動,忽然倒抽一口氣,按住自個兒的手。
正神游太虛的蘇仰嫻被他驚到回神。
她連忙湊近他身邊,拉住他的衣袖。「讓我看看。」
她的要求自然得到雍紹白毫無遲疑的回應,乖乖把曾經受傷的那手遞進她懷里。
如同她為他做過無數次的薰洗揉捏,捧著他的手,她小心翼翼理著他的肌筋,邊問著︰「這樣呢?會痛嗎?不會嗎?那……那這樣呢?咦,也不會……那剛剛怎麼會突然抽痛?」
試過幾個老大夫教授的揉捏法子,皆找不出原因,咬咬唇,她抬頭望他——
「等會兒回城里直接去老大夫的醫館吧,讓他再瞧瞧比較安心。」
很好、憂傷的模樣不見,姑娘的注意力完全回到他身上。
雍紹白淡淡道︰「我想這個傷應該永遠也痊愈不了。」
「怎麼會呢?」蘇仰嫻嗓聲微急。「老大夫說已經越來越好,只要每日不忘伸展保養,別逞強使勁兒,會完全大好的。」
「不會好的。」他斬釘截鐵地搖搖頭。「所以你必須還我一輩子的債,一輩子跑不掉,也別想跑,待回到含蘊樓,我也要寫一張字據讓你簽字捺印,你的三位師哥們說得對,口說無憑,要有證據在手才安心。」
蘇仰嫻眨眨眸,再眨眨眸,深吸一口氣,瞪人了。
我的傷指仍遲遲沒有大好的話,你就必須一直來還這個債。
而我的手指好沒好,不是你說了算,是我,我說沒好就是沒好……
她驀然記起斗玉那日,勝負分曉之後,她追著盛怒的他回到含蘊樓,他那時惡狠狠沖著她低咆的話。
「雍紹白!」他這人,存心要人擔心嗎!「你的手指到底有事沒事?你、你剛剛是故意的對不對?」
雍紹白不答反笑,適才彷佛丁點兒力氣都使出不來的手指親昵握住她的手。
蘇仰嫻脾氣開炸了,驟然撲過去,小拳往他肩上和胸膛一陣亂槌。
「哪有人像你這樣!很過分啊,你知不知道這樣胡來,裝病裝痛的,別人會多擔心?可惡!可惡——」
他被揍了竟然還哈哈大笑,果然是奇葩中的奇葩。
她磨牙都想咬他一口,卻被他張臂一把抱住,溫燙氣息輕掃她耳畔——
「阿妞,我不在乎別人會有多擔心,我也不要別人擔心,只要你會擔心我,那就好。」
噢……她內心哀叫一聲,覺得雍大爺這種「像情話又不太像情話」的話,莫名其妙就是會讓她的心房塌陷得亂七八糟。
于是她忘記掙扎,更忘了到底要咬他還是揍他。
她軟軟偎在他臂彎里,蹭啊蹭地抬起白里透紅的瓜子臉,雖然害羞,還是很主動地揚高秀顎,啄吻了他的軟唇。
然後她望見他的長目瞬間湛亮,好像很喜歡她這樣親近他,那讓她禁不住彎起嘴角。
但,該教訓的還是要教訓。她沖著他皺起巧鼻,道︰「雍大爺,往後你再這樣胡亂讓我擔心,我可真的會生氣,再有……你老早是我心尖上的人,我已經夠掛心你了,為了我,你也得努力讓自個兒好好的,就算指傷大好了,完全痊愈了,我總……總歸認定你一個,不會跑掉的……」
噢,老天,她本來是要對他嚴厲訓話,為何越說越像在對他表白。
雍紹白笑得露出兩排白牙,顯然十分被取悅。
他目光在她秀麗的五官上梭巡,唇上的笑一直輕蕩,終于徐聲道——
「這個模樣瞧起來好多了,比起剛上馬車時的樣子,好得實在太多,既能狠狠地凶我、撲我、槌我,也能落落大方、毫無掩藏地對我坦露愛意,阿妞……我很喜愛啊。」
聞言,蘇仰嫻忽地明白過來。
這男人以為她又意志消沉、郁郁寡歡,所以才費勁兒使著法子惹她注意,要她氣跳跳地發火也比死氣沉沉來得好。
她心窩柔軟,鼻間發酸,眸眶又有些發燙,忍不住探手撫模他的臉、他的唇。
「雍紹白,我還沒謝謝你……謝謝你替我師哥們備的餞別酒,還有那張三年為期的字據……字據眼下在大師哥那里,他總是疼我的,我會尋個機會要回它,讓你覺得不愉快,我……」
「阿妞,我很愉快。」清俊面龐真想蠱惑誰的話,那笑起來的力道實在非同小可。「簽下三年為期的字據,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有什麼不好?」
蘇仰嫻抿抿唇,一時間說不出話,
他的手也撫上她的女敕頰,拇指習慣性輕輕摩挲,嗓聲如夢呢喃般逸——
「所以阿妞啊,盡管南天宣氏有滿滿的年輕子弟任你挑選,你依然是我的,也只能是我的,你是要嫁我為妻的。阿妞,你要嫁我為妻啊。」
她喉中緊澀,眼淚順著勻頰滑下。
在幾次吞咽唾津之後,她才勉強擠出聲音。「……你、你是在跟我求親嗎?」
雍紹白毫無遲滯地點頭,耳根亦見潮紅。「是。我是在跟阿妞求親。」
她流著淚。
這一次,他沒有為她擦掉那些淚水,而是沉靜且專注地凝望。
靜靜待之。
「雍紹白,你、你……我……」吸吸鼻子,透過淚眼努力看清他,努力整理出腦中所說的。「我想為阿爹守孝。要守三年的孝,我、我……」
「好!」他頭用力一點。「這三年,我是你的,三年之後,你一輩子都是我的。成交!」
嗄?
他字字說得清晰有力,蘇仰嫻腦筋才剛剛轉過來,在听到「成交」二字,根本不及開口,唇兒已被捺印一般重重含吮。
吻著她的,是她心尖上的人兒,是她心里的那一朵花,她笑開,藕臂攀上他的肩頸,在他唇齒間柔情低語——
「雍大爺,我們成交。我只跟你……只有你……一輩子這樣成交……」
今日的十里長亭,感傷一迭更勝一迭。
但如今,感傷已被驅逐,只余溫暖與甘甜……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