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您看幽草,她又罵人!她只大奴婢三個月,就總是以姊姊的模樣教訓人。」香草不高興的告狀,以為夏和若會像以往那般好聲好氣的維護她,但是……
「香草,你的確沒了規矩,幽草說你是為了你好,你要謹記在心。」夏和若以繡著菊花的手絹拭嘴,在心里已放棄香草這個丫鬟。
她不害人,也不會讓人再有機會害她,一次的教訓教會她人心易變,她一味地對人好只會讓人得寸進尺。
有誰比她更了解自己的飲食起居、生活習性呢?唯有信任的身邊人對她知之甚詳。
這是一把利劍,在她最不設防的時候刺向她的胸口。
「姑娘……」香草還想反駁,找回面子。
「夠了,別再說了。這些時日確實快悶壞了,我想出府透透氣,你先去準備。」該面對的事還是得面對,不能再逃避,重生前的她便是因為畏畏縮縮,才讓人有機可趁。
香草只能不情不願地退下。
「姑娘,您承受得住嗎?」幽草一臉憂色。
瘦得小臉只剩巴掌大的夏和若嫣然一笑。「不打緊,再大的風雨也會過去,我總不能老讓娘擔心。」
夏府中也就娘在意她,兩個兄長在嫂嫂進門後已和她漸行漸遠,不再是事事依著她的傻哥哥。
「是的,姑娘。」幽草還是不放心地蹙著眉頭。
「把我新釀的那壇子酒帶上,我們到酒樓看看,也許能把酒賣掉。」她必須強大起來,不讓人看輕。
夏和若醒來後一直有種雲里霧里的感覺,無法確認自己是真的重生還是作了一場荒謬大戲,夢中學得的釀酒方法是確有其事或自欺欺人。
因此身子一好轉,她立即讓人買了一口大缸、幾十斤純淨糯米,試著用純曲制成的酒面來發酵,以「夏爺爺」教過的方式釀制「東江糯米酒」,她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會釀酒。
一開始她不敢太貪心,只釀一種糯米酒,熟成後迫不及待的勾兌,淺嘗了一口,微醺。
如今她打算換種方式,看看新學得的釀酒方式究竟成不成功。
「姑娘要賣酒?」幽草訝異。
「試試唄!能把酒賣掉,我就能攢點私房,日後就算不嫁人也能養活自己。」她打定主意絕不重蹈覆轍。
「姑娘,您不會嫁不出去的……」她只是所遇非人。
「再說吧,不急。」她笑了笑,眼神多了堅毅。
「我的爺呀,您不能再喝了!喝酒傷身,少喝一點,太……老夫人會擔心的。您淺酌即可,別又喝醉了,奴才可扛不動您,您這矜貴身子傷不得……」
一名面白無須、聲音略顯尖銳的年輕男子一開口便連珠炮似的停不下來,喋喋不休,越說越起勁,彷佛要將八輩子的話全說出來,不說他憋著難受。
他站在一旁侍候著,不敢坐下,面上無奈的看著錦衣玉帶的主子,心里有著沒法說出口的心疼。
「長英呀!你越來越羅嗦了,爺喝口酒你也管,難道要爺整天風流快活才稱你的意?」一雙絕美的丹鳳眼往上一揚,帶著幾分放蕩和邪肆,似笑非笑的勾著嘴。
「爺呀!您別埋汰奴才了,奴才也是為了您好。您春日時喝多了酒,得了風寒,您還記得不?大夫說了少飲為妙,您老是把酒當茶喝,奴才心頭不踏實。」他寧願主子多花點心思在上,別二十來歲了還獨身一人,見誰都不順眼。
「小小風寒奈何得了爺?瞧你窮緊張,多喝兩口酒不就沒事了。」酒是良師益友,一口脾開心悅。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爺……」怎麼老不听勸,一意孤行。
段玉聿鳳眸一橫,多了輕佻的戲謔。「長英,要是嫌舌頭長,爺不介意幫你切了它。」
「爺這性子也不知道像誰,怎麼就拗得像頭牛……」一臉苦色的長英小聲的嘀咕著,拿主子沒轍。
他打小就跟在爺身邊,不敢有一絲疏忽,看著爺從蹣跚走路成長為少年郎,又成為偉岸男子,在腥風血雨中成長茁壯,撐起天地。
可惜高處不勝寒,人站得越高越孤寂,得到的越多也失去越多,爺最後只能成為懸崖上的勁草,任風吹打。
「長英,爺要你查的事查得如何了?」飲著酒,段玉聿神情自若,低垂的眉眼間藏有一絲銳利。
「奴才查到曾在東興、中武兩縣出沒過,但是事隔多年,不好找,隱藏太深了。」都一、二十年前的舊帳了,早該翻篇了,偏偏有人記掛在心,不肯就此揭過。
「嗯——?是不好找還是不想找?」段玉聿的聲一沉,握著酒杯的手指修長如白玉,瑩瑩發光。
長英干笑。「爺呀!奴才也是不願您為難,都幾年前的舊事了,那一位還揪著不放,他不是存心和您過不去……」
「長英,你的話越來越多了。」不如喝酒來得清心。
「長英願為爺肝腦涂地,只求您一世長樂。」爺如今的身分多為人顧忌,從古至今此類人難有善終,叫他放不下心。
「一世長樂……」他噙著笑,深幽的雙瞳流轉著令人迷醉的異彩。「有些事少說的好,若是傳到某些人耳中,爺想保你也保不住,奴才的命不如狗。」
長應苦笑。「奴才知道了,奴才不會多嘴。」
此時的時局看似風平浪靜,國泰民安,但何時起變化無人得知,畢竟當皇上的多半疑神疑鬼,明明地位穩固,還擔心皇位不穩,想把一切掌控在手中,削藩的意圖明顯。
先帝並非嫡長,為了拉下前太子,斬殺了不少兄弟,踩著血路才登上高位,一揚帝威。
他一上位自是大封功臣,兩位有從龍之功的臣子被封為異姓王,享有封地,幸存的兄弟也封了王,依親疏遠近各自封賞,勒令非詔不得入京,只能待在封地上。
自古帝王多疑心,他也怕其他人反了他呀!離得遠就少些心思,省得他費心滅了他們。
當時只有一位年幼的王爺留京,也只有他至今都不受「無詔不得入京」這規定約束,他正是先帝同母所出的胞弟,皇上大他十歲,還得恭敬地喊他一聲二十四皇叔。
「你可知道東興縣哪里的酒最好喝?」段玉聿高坐在酒樓的二樓,坐姿不正的斜倚窗口,手中的酒要喝不喝的輕晃,似乎手一放,酒杯就會往下掉落,砸到底下的人。
這是他的惡趣味,喜歡看人驚慌失措的模樣,時不時的滴幾滴酒下去,路人紛紛走避。
因為太無聊了,閑著也是閑著,拿人逗樂。
「不就是爺待的『錦春酒樓』,前些年他們的酒還是宮里的貢酒,後來山東出了蘭陵美酒才壓下去。」酒是好酒,卻少了當年的味兒,讓人有種未能盡興的不痛快。
「這也算酒?」段玉聿嫌棄地喝一口、倒一口。
底下的人驚呼連連,有不少人邊躲避邊仰頭往上瞧。
「老東家過世了,接手的少東家沒那麼用心,不過在東興縣城還算小有名氣,不算太差。」和宮里沒得比,差強人意,錦春美酒快成絕響。
少東家指的是夏老爺,他的心思大,不但賣自家釀的酒,也進別家的酒,到最後根本懶得釀酒,直接購入他人的酒,祖傳的手藝荒廢了,把老東家氣得一病不起。
而今夏老爺已不理事,將酒樓交給兩個兒子打理,生意還不錯,與天香樓、一品樓並稱為城里三大酒樓。
「這叫不算太差?長英,你喝過馬尿沒?」這酒越喝越沒滋味,如雞肋一般,酒味不夠醇厚。
長英弓著身,右手搭在左手上,往前一傾。「奴才跟著爺是享福的分,瓊漿玉液爺看著賞。」
「滑頭。」仰著頭,段玉聿用酒壺就口,神情愜意。
「爺教訓的是,奴才就是個小滑頭,給爺逗逗樂。」讓爺開心是他的本分,爺的一生太壓抑了。
「去,再上壺酒來。」酒越喝越清醒,他懷疑摻了水,否則怎會想醉醉不了,神清目明。
「爺,您真的喝多了,別給自個兒找罪受,適可而止。」他目光一閃,提醒主子別弄壞身子。
段玉聿搖搖酒杯輕笑。「今朝有酒今朝醉,爺要喝酒誰敢攔?還不上酒來……」
「爺,那人走了。」一名玄衣人忽地現身,面無表情的說著。
他一頓,嘴角笑意不減。「不錯呀!長本事了,連爺也敢監視。」
「爺,您得提防了。」長英上前提醒。
「爺已經退讓一隅,還苦苦相逼,真是沒把爺看在眼里,想當年……」他一腳一個,踢得他們屁滾尿流,沒人敢吭一聲,敢怒不敢言的夾著尾巴走人,誰敢回頭多看一眼。
「爺,當年已不復存在了,那時內憂外患還要靠您支撐一時,如今山河秀麗,錦繡如畫,誰要拿把屠刀對著自己。」爺做得太多了才受人忌憚,要是他什麼也不做,當個游手好閑的紈褲子弟,也不會叫人惦記。
只是玉藏于石中,早晚會發光,是瞞也瞞不住,即使他不想引人注目,仍是光芒大放,直逼紫微星。
段玉聿眉間隱隱抽動了一下,隨即歸于平靜。「長英,爺心中苦悶,得喝酒解悶。」
「爺,您得找個好一點的借口才能說服奴才,普天之下能讓爺皺眉頭的人尚未出現。」長英把關,讓主子點到為止,他家「老夫人」囑咐了要看緊些,不讓主子隨心所欲。
「掃興。」無酒使人瘦,沒得傷心。
長英小心翼翼的收好被掃到一邊的酒杯。「爺,出門在外還是留點神,不是奴才不讓您喝,而是好酒府里多的是,何必在酒樓喝得醉醺醺的,給人徒增話柄……」
「那人不就是想看爺放蕩不羈的樣子,爺表現得叫人滿意吧!」段玉聿呵呵笑著,一臉不正經。
「爺,人都走了,您可以放下了。」主子的笑讓他感到心疼,明明是驍勇善戰的將才,卻被迫放下長槍短劍,做個玩世不恭的浪蕩子。
看不出神色的段玉聿將目光投向人來人往的街道。「今兒個真熱鬧,又敲鑼、又打鼓的,是誰要迎親嗎?」
長英走到窗邊往下一看。「听說是蓮花節,每年七月中旬必辦的節慶,東興縣湖多江面廣,百姓以種蓮居多,夏采蓮花,秋收蓮子,冬日里還能挖蓮藕賣錢,一舉多得。」
一江水養活數萬人,有水能種稻養魚,以農漁為主,蓮花田里便有很多魚種,養上一年不比賣蓮子差。
「看來生活挺富裕的,家家安居樂業。」百姓的安康又能到幾時?一旦皇上削藩,到時又是遍地烽火,哀嚎不斷。
「那也是爺帶來的,百姓該對您感恩載德。」要是如西陵王封地,那才是民不聊生,苦不堪言。
西陵王是先帝的十八弟,謹貴妃所出,當年先帝和太子爭位時他也有意爭位,卻在謹貴妃「暴斃」後突然收手,改和先帝聯手扳倒太子,助先帝登基。
而後西陵王受封為一方藩王,討了一塊富饒的土地後便攜家帶眷出京去,自此未再踏足京城一步。
到了封地,西陵王不改往日的奢靡作風,他強征雜稅,收富戶、世家孝敬的銀兩,沒有任何作為,任由地方大族恃強凌弱,他只坐收供他吃喝玩樂的獻金,從未想過改善百姓們的生活。
因此原本家家有余糧的封地,在西陵王一家子來到後漸漸地一日不如一日,大片土地無人耕作,全收在有錢人手中,農人無地可耕,只能淪為佃農,一年的耕種還不夠吃飽。
于是乎,百姓越來越苦,還曾經餓死過人,原本的富地成窮地,再也看不見昔日榮景。
「少說些場面話,若是那些人再不停止折騰,只怕日後便看不著蓮花節的盛況。」大家只顧著逃命,顛沛流離。
十六人抬的大轎子一上一下晃動著,從街道的另一頭緩緩經過「錦春酒樓」樓下,沒有轎身的轎子上坐著容貌嬌美的妙齡女子,頭上簪著蓮花,手里捧著蓮花,人若白蓮,接受眾人的膜拜。
每年的蓮花仙子都由世族中選出,被選中的女子為縣城里第一美,日後身價水漲船高,為人所追捧,多半嫁得極好。
「有爺在,奴才跟著沾光,年年都有美景如畫的蓮花節可欣賞,爺的高風亮節……」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長英好話如流水,滔滔不絕。
「得了、得了,少在爺面前鬼扯,爺想踹人了……」段玉聿腳一抬,做勢要踹人一腳。
此時,一陣嘈雜聲飄進耳中。
「去瞧瞧又是發生什麼事,游街的剛過去,若是有人鬧事就看著辦。」鬧烘烘一堆雜音,煩人。
長英從窗戶探出半個身子,仔細听了一會,然後又把身子縮了回來。「是一群人在說閑話,沒鬧事。」
「說了什麼閑話?」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听听閑話打發打發時間。
「他們圍著幾個姑娘指指點點……」
砰!細微的踫撞響起。
「等等,你有沒有聞到酒的香氣?」似有若無,清淡有韻,彷佛在鼻間勾纏著,令人難以自持。
「爺,您又饞酒了。」酒樓里沒酒味,還能賣酒嗎?
「走,下去看看。」段玉聿手一甩,整個空酒壺朝窗外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