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的誦經聲從昨天起就沒有斷過,老太太念了快一天的經,撐不住時就讓人繼續誦下去,她在榻上稍作安歇。直到傳來少女乃女乃沒事了的消息,她才真正松了一口氣。
林氏勸了婆婆幾次,擔心她累壞身子,老太太擺擺手。
「沒的事,念經都念習慣了,哪有這樣不堪。」
話雖如此,畢竟年紀大了,身子還是禁不住,疲累讓她一下老了好幾歲,林氏服侍老太太躺下,吩咐人細心照料。
「別忙了,你也累了一天了,去歇息吧。」老太太說道。
「媳婦就在外邊歇著,您若有什麼事就喊我……」
「我能有什麼事。」老太太好笑地打斷她的話。「丫頭婆子難道缺手缺腳非你不可了?別瞎操心了。」
「是。」林氏只得應下,再爭下去,還不是耽誤婆婆的睡眠。
她又細心地捂了被子,正要起身離開時,老太太說道︰「明兒個到廟里,添些香油錢。」
「是。」
「……順便給她辦場法事。」老太太疲倦地閉上眼。「讓她快快投胎去吧,恩恩怨怨的誰能說得清。」
「是。」林氏依舊乖順地應著。
老太太又念了幾句,才真正睡下,林氏又吩咐身邊的丫鬟婆子仔細看著後,才疲累地出了老太太的院落。
若讓她拿主意,法事第一個就省下來,她寧可把錢丟進溝里,也不想給那女人半點好處,請道士來捉鬼,她還花得甘心。
若不是邢氏從中搞鬼,自己起碼有兩個孫子了,不會至今膝下猶虛,她不注意流了孩子,就疑神疑鬼以為有人害她,誰要害她?當這兒是哪兒了,深宮內苑還是祖宅的大宅院?
自個兒娘家妻妾相斗、家宅不寧,就以為別人家里也腥風血雨?使的都是什麼下流手段,她不害臊,自己都替她沒臉。
老太太給的丫頭,乖巧懂事,打死她都不信常憶會去偷東西,還趁她與老太太到廟里上香,私自把人給打殺了,弄得—尸兩命。
當時她就看透了,邢氏心量太小,妒心又重,不管是避子湯失了藥效,還是常憶藏了私心,子嗣都是大事,豈能讓她說滅就滅。
若平羨還有其他兄弟,她睜只眼閉只眼就算了,邢氏明知曹家已兩代單傳,自己身子不好,又不許旁人生,是想把曹家這一支血脈給斷了嗎?
年輕時她與丈夫恩愛扶持,偏自己兒女緣淺薄,即使心里難受,她還是讓丈夫給丫鬟開了臉,盼著再生下幾個孩子,旺盛香火。可丈夫忙于政事,又對男女之欲淡薄,甚少去通房那兒過夜,她說了丈夫好幾次,他卻只讓她放寬心。
「兒女事講求緣分,你不用掛懷,娘也理解的。」
沒想,他就這麼走了,想起丈夫,林氏眼中泛了淚,當時真想就這麼跟著他去了。
就因自己與丈夫感情甚篤,又遇上個好婆婆,對于媳婦房中的事她不想插手,免得壞了小倆口的感情,她心中再急,也沒催過邢氏,只讓她放寬心好好養身,可常憶的事讓她生了警惕,她終于開始暗示子嗣的重要,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後來邢氏給瓊玉開了臉,讓其順順當當大了肚子,當時她還想自己錯怪媳婦了,若瓊玉這胎生了男丁,她就不再插手媳婦房內的事,甚至放手讓小倆口去山東過日子,說不準換個地方,孩子便一個個來了。
誰想竟會……一憶及那成形的男嬰在她手中活活斷了氣,林氏咬死媳婦的心都有了,這輩子她沒這樣恨過一個人,當天她就作了一個決定,這毒婦不能留,否則曹家定要毀在她手里。
後來兒子捎信回來,說邢氏水土不服,她立刻派了嬤嬤過去,只吩咐一句︰邢氏的病永遠都不能好起來。
至今,她沒後悔做了這事,就算邢氏的鬼魂來索命,她也不怕,如此蛇蠍心腸的女人留在身邊太危險了,兒子在山東時她日夜睡不安穩,就怕那毒婦喪心病狂連兒子也給害了。
唯一沒料到的是這女人死了還能作怪,實在可恨。
周姨娘真是豬油蒙心了,竟然會做出如此蠢事,若不是老太太不願再造殺孽,一碗湯藥下去便解決了,于禮于法都找不到錯處,敢謀害主母的妾,于法當誅。
「咱們家的閑言閑語已經夠多了,才新婚就弄出人命,會落人話柄。」
老太太表明了態度,她與兒子只能遵從,若因此能換來日後的平安,她也沒有什麼不樂意的。
林氏望著天,舉手拜了拜。
「相公,你可要保護咱們家……要有什麼罪,就讓我來受吧。」
才夸下海口說自己不會有事,齊書容當晚就作了惡夢,夢見自己落了水,身上水草纏繞,動彈不得,邢氏漂浮在旁,冷笑地望著她。
「你以為逃得過嗎?還早呢……」她猖狂地笑了起來,發絲在水中漫舞,縴細的身子在水中扭動著。
她掙扎著幾乎要滅頂,湖里的魚兒開始游向她,啃咬她的肚子,她疼得叫了出來……
「書容。」一雙大手搖晃著她。
「啊……」她驚醒過來,一張焦急的臉對上她的眼。
一見到熟悉的面孔,她本能地抓著他的衣裳,閉眼喘了幾口氣。
「作惡夢了?」
安撫的聲音從她的頭頂傳來,旋即落入溫暖的懷抱,他熟悉的氣息鑽入鼻中,令她感到安心,急促的心跳漸漸緩和下來。
「沒事了。」他輕撫她的背。
她苦笑。「我還以為自己膽子挺大的。」
以前看邢氏落水後被撈起來的蒼白模樣,也不曾作惡夢,卻在今日睡得不安寧,實在沒道理。
「夢到什麼?」
「在水里不能呼吸。」她小聲道︰「邢姐姐在旁邊笑。」
他低頭凝視她,表情憂慮。「今天的事把你嚇著了。」
她點頭又搖了下頭。「我也不知道。」嚇是有嚇著,不過那是因為胃腸絞痛,疼得想打滾,不是因為想到邢氏。
其實她與邢氏沒什麼交情,說的話十個指頭都數得出,實在沒道理夢見她。
「你可曾作過關于她的噩夢?」她問道。
「沒有。」
她瞄他一眼,這人是沒心沒肺,還是天不怕地不怕,要是她一定無法安穩入睡。
「你就不怕她趁你睡覺的時候,一刀刺了你。」她做個猙獰的表情。
他先是一怔,旋即悶笑起來。
「你笑什麼?我是說真的。」齊書容蹙眉。
「你的話沒道理,她殺我做什麼?」曹平羨笑著反問,邢氏不過是內院中典型的妒婦,心量狹小、容不得人罷了,又不是殺人狂。
齊書容當然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我也不曉得,許是我被今日的事嚇到了,把她想成了妖魔鬼怪。」
他的手心沿著她的背輕撫,安慰道︰「儷娘是有些偏執,有些小聰明,也善于說話、蠱惑人心,可我是個記仇的,人家騙了我一次,我絕不會再信第二次,她打死常憶後,我就對她起了厭惡之心,她自然也明白,于是將瓊玉推到我這兒,她們主僕感情好,我想她總不至于對瓊玉下手,後來帶她去山東,也是希望瓊玉能順利把孩子生下來,沒想到竟還是讓她得手。
「出發前我曾囑咐母親,我們前腳一走,就讓她立刻把瓊玉身邊的丫鬟、婆子全換掉,瓊玉跪下來替她們求了情,娘一時心軟答應了……」
齊書容嘆口氣,千算萬算,總還是有出錯的時候。
「儷娘總以為自己做得天衣無縫,可這世上就沒有天衣無縫的事。」他扯了下嘴角,為官這麼多年,他還沒踫過查不出的案子,重點是聖上給不給查、該查到什麼程度?
就算都查好呈報上去,皇上還得看看一干涉案的官員,哪個能動哪個不好動,七扣八扣下來,在旁人眼中就是個難破的懸案。
一個後院真要徹查,有什麼難事?就算沒有真憑實據,難道對方的習性自己不清楚?
「想事情不能先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他經驗老道地說了一句。「否則會陷入對方的思緒陷阱里。」
齊書容心中一動,有種說不上來的奇怪感覺在腦中一閃而過,但很快消逝,她也沒細究,只斜眼瞧他。
「受教了,曹大人。」
他莞爾一笑,低頭在她耳邊輕咬。「你就是個不饒人的。」
她害羞地將臉埋在他胸膛里,過了一會兒才好奇問道︰「你就不怕我也成了那樣的人?」
他抬起她的下巴,定定地凝視她清澈的雙眸,表情認真地問道︰「你會嗎?」
她搖了搖頭。「不會。」
他勾起笑,眼中閃著星光,俊逸的模樣讓她莫名地紅了臉,唉……怎麼自己越來越受他影響呢?
她靦腆懊惱的模樣取悅了他,他低頭在她柔軟的唇瓣上摩拿。「我信你。」
她喘著氣,羞怯地偏過臉。「你對我這麼有自信?」
他促狹道︰「不是,我的運氣不可能這麼背吧。」
她瞠大眼,瞪著他。「原來你是賭運氣?」
他笑著以手指輕撫她的眉眼。「難道你要我疑神疑鬼?」
起初他也會疑心,但後來便想開了,日久見人心,與齊書容相處得越久,他的信心也越來越強,她只要心里不滿就會讓他曉得,不似邢氏藏得太深,越是心里在意卻越裝作不在意。
「那也不是。」她不悅地蹶了下嘴,起碼他應該說點好听的話,像是第一眼見到她就覺得她人品高潔、蕙質蘭心、出淤泥而不染……
想著想著,齊書容自己都笑了,原來自己也與一般女人一樣,喜歡听虛華的甜言蜜語。
兩人在婚前對彼此都不甚熟稔,當時他還是有婦之夫呢,若真說出「我對你一見傾心」的蜜語甜言,自己怕也是不信的。
「笑什麼?」他好奇地問道。
「不告訴你,讓你猜去。」她笑著打個呵欠。
原本還想鬧她幾句,見她疲累地打著呵欠,他軟下心來,擁著她溫柔地說道︰「睡吧。」
這次中毒事件,身邊的人個個飽受驚嚇,賴嬤嬤覺得自己有失職守,青桂嚇得半死,哭得死去活來,如喪考妣,還要齊書容這個病人出言安慰,最後是青柚看不下去,把人攆回房。
對外,曹家一律說是吃了不干淨的東西,上吐下瀉,連顯貴都不讓知道,大夫自然也不會多嘴到處亂說。
經此一難,齊書容元氣大傷,滋膩難化之物全不得食,才兩天的時間,原本豐潤的臉,掉了好幾兩肉,下巴都尖了。
起初齊書容還刻苦忍耐,可吃了一天半的白粥,寡淡無味不說,全身還軟綿綿的生不出氣力來,令人沮喪。
「我不想再喝粥了。」她蹶著嘴轉開臉。
曹平羨好言好語說道︰「明天就能吃些肉末……」
「不吃,不吃。」她孩子氣地將被子拉過頭。
如今在他面前她也不遮不掩了,想耍性子就耍性子,任性耍賴全都來。
他好笑地搖搖頭,對賴嬤嬤說道︰「去炖些肉末,炖爛點。」
「可是……」
「你看她還能拉被子耍脾氣,像是有事嗎?」曹平羨忍不住調侃。
賴嬤嬤悶笑道︰「是。」
齊書容拉下被子,朝他露出一個得逞的笑容。
「高興了?」他故意挑眉。
齊書容笑笑地點頭,自中毒一事後,橫亙在她與曹平羨之間,某個說不清的結忽然被解開了,原本想慢慢適應彼此,探探對方的底,她索性豁出去了,自己原就不是溫良賢淑的性子,不如讓他早些適應的好。
先前兩人小打小鬧的,他也從沒說過什麼。
若連在他面前都要隱藏自己,扮作賢良模樣,以後的日子還怎麼過?
她不是無理取鬧、任性驕縱之徒,卻也不是和順溫馴之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