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不染一樣樣敲碎、磨粉、細篩、漂清、沖洗、靜置、分離、烘干,才能形成第一道顏色,這樣周而復始,才能得到由深至淺分離出來的四道顏色。
做顏料既花心思又費力氣,樂不染卻渾然不覺得累,沉靜如歲月,這一埋首便是四個時辰過去。
縣城因為靠著北邊,冬天來得早,沒兩日便下起雪來,恍如鹽粒子的雪紛紛揚揚,從下午開始,一直到第二天都不見停。
因為臘月不娶,正月不嫁的習俗,她和連彼岸的好日子只能挑在仲春二月,連彼岸覺得時間太久,可眼下都十一月了,他也無能為力。
連彼岸沒奈何,且淞州府的災情也不能等,他離去的那個夜晚,在樂不染的案桌上放了一染盛開的芍藥,樂不染追了出去,卻已經見不到他的人影。
臘月這天,樂不染收到連彼岸寄來的信,信封上用遒逸婉麗的館閣體寫著她的名字,拆開信封,紙上只有一行字——
一日不見,如三月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一日不見如隔三月,到三秋,再到三歲,期盼與她見面的焦急心情,可以想見思念的煎熬。
他的字筋力有度,氣派雍容,又帶著股金鉤鐵劃撲眼而來,看起來非常的舒服,樂不染把信看了又看,貼著胸口,彷佛感受文字間的溫度和他的思念之情。
空氣靜默的沒有一絲聲音,在這安靜到極致的寂然里,樂不染彷佛听到了一點什麼聲響。
撲通、撲通。
那不是她的心跳聲,是連彼岸的。
他思念的心聲。
她用銀簪挑了燈芯,攤開筆墨宣紙,開始寫回信。
待寫了一張紙,總覺得不滿意,他應該不會喜歡自己寫在信紙上的日常吧,皺著眉把紙揉成團,扔到一邊。
一封信,她翻來覆去的寫了小半個時辰,又扔了,最後,她拿來宣紙畫筆和顏料畫了一小長幅條的山禽臘梅圖,落款是一首五言絕句——
山禽矜逸態,梅粉弄輕柔,已有丹青約,千秋指白頭。
終于覺得可以,待墨汁干透,封了信,讓日暖幫她寄出去。
都說瑞雪慶豐年,一場大雪下到年關。
下雪的天氣雖然惡劣,卻不冷,真正冷的是雪融的時候,人只要隨便往外面一站,不出片刻,就冷得連骨縫里都冒寒氣。
對樂不染來說,這一年是豐收年,光是糧食的收益就超過萬兩,果子的收益也有千兩之多,至于馬鈴薯和玉米她沒想要賣,讓人悉數收進地窖作為種子,來年便可以開始大肆的種植,那時的收成會更多,銀子也會滾滾而來。
另外,她送了兩幅彩墨畫到如海居,老板還沒攤開之前直嘀咕她不夠意思,都多久了才送來兩幅丹青,之前的兩幅小畫生吃都不夠等等等等等。
等畫作攤開後,他直接攔著樂不染不讓走了,「這樣的芙蓉錦雞圖老夫從來沒見過,錦雞毛色鮮亮,眼神睨人,還有這幅工筆畫,這色彩……好姑女乃女乃,求求您可否讓我見放翁老人家一面,目睹他老人家的風采?」
樂不染被纏得無法,只好答應再給兩幅書法和條畫,老板才放她走人。
她不知道,如今縣里那些個達官雅士和文人書生對這不知來歷,技藝極精,卻畫作很少,少到一出現便引人爭購的畫師有多火爆和追捧。
包別提她引領先驅的彩墨畫為委靡的畫壇注入一股清新的氣息,締造了嶄新的風格,在畫壇留下重墨濃彩的一筆。這是後話了。
現在老板擔心的是,等他推出這兩幅叫彩墨畫的畫作……如海居的大門不知道會不會被擠破?
樂不染很快樂的捧著幾乎是巨款的銀子,準備回家過年了。
十一月中旬,她便往柴家送了年禮,衣料、布疋、藥材、還有一整條的大火腿,一扇豬肉,莊子里的莊頭還有個農們也收到了五斤的白米,三斤肉、雞鴨各一只,活魚一條,雞蛋十個,還有一疋上好的布料。
已經開始放年假的樂淺曇不用去上學,樂不染便帶著他這小勞力去了東市,買了不少年貨,還專挑他愛吃的東西買,一點也不手軟。
「先生說我今年不錯,明年就可以參加童試,我想去試試。」他臉上有著初生之犢不畏虎的氣魄。
「你可以的,你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咱們家的頂梁柱,以後你就要立起來,努力過了童試,比什麼都強。」
「我會記住姊姊的教導。」他一定要好好的努力學習,才不會辜負家人對他的期望。
小除夕這天,樂不染又提前發放了年終的賞錢,對日暖還特意賞了她一根玉簪子和兩身新衣裳,讓她回去和家人團聚,一起守歲過年。
日暖收下東西,給樂不染磕了頭,卻道︰「小姐身邊就日暖一個人侍候,奴婢要是回去,小姐怎麼辦?」
樂不染笑得暖心,她的付出這丫頭都看在眼底,記在心底。「讓你回去,一來是讓你回去和大家吃團圓飯,二來,是讓你問問你大哥和妹妹年後願不願意一起陪我到京城,要是他們同意,開工日就一起過來。」
日暖不敢置信的問道︰「小姐的意思是?」
「就是你想的那個意思。」她身邊只有日暖一人,實在不夠,她思忖著,女乃娘那邊也不差素問一個,干脆讓他們到自己這里來,讓他們一家團聚。
「奴婢馬上回去,得了訊立刻來回稟小姐。」一直以來,他們兄妹仨的月例都是由小姐這里出的,能過來侍候小姐,有什麼好不樂意的?
日暖這邊樂陶陶的出了樂家的門。
只是,她這邊出了門,正房那邊卻有消息傳回來,樂啟釗出事了!
樂啟釗趁著小年到處去拜訪貨商,試著想從舊識那里批些過季布料過來,賺點小錢,卻被馬車給撞斷了腿。
來傳話的人說因為連日大雪,路面濕滑,又年關近,街市出出入入的馬車忙碌,大家都急,互相搶了道,他被驚慌的馬匹狠狠踩了兩腳,摔出去的時候又被松動的大雪覆蓋了個滿頭滿面,被抬回來時全身是血,人也幾乎凍成了冰棍子!
樂家立刻就炸了,連忙請大夫來,結果大夫說了,人是救的回來,只是這腿是廢定了!
樂不染趕到父母的院子時,一屋子的人不知在說什麼,還發出爭執的聲音。
她一進來就發現很難得的,甚少看見的龍父樂伯畬、樂林氏,二、四房的人都在,而大房只有一個程氏。
她喊了聲爺女乃,長輩,便徑自進了內間。
楊氏的床上躺著因為失血過多,臉色慘白透著青灰的樂啟釗。
「姊。」樂淺曇听到動靜回過頭,眼楮立刻紅了。
樂不染立刻去拉住弟弟的手,輕拍他的手,給他一個安撫的眼神,然後問向樂啟釗,「爹,您的腿怎麼樣?」
樂啟釗雖然醒著,但他透支了全部的體力,已經沒了說話的力氣,只虛弱的說︰「廢……了……」
楊氏邊哭邊說︰「大夫看過,說你爹的腿即便好了,也要調養,要是沒調養好,恐怕以後不良于行。」
「只要人還在,花錢是小事。」樂不染的眼落在樂啟釗那層層包裹著布條,卻還滲著血水的傷腿。「那撞了爹的馬車主人呢?可來打過招呼?」
「兵荒馬亂的,闖了禍早就跑了,要不是鄉里鄉親幫忙,你爹可能就埋在雪地里沒人管了。」楊氏氣得雙眼通紅。
話聲剛落,侍花端著冒著熱氣的藥碗走進來,楊氏連忙去接過來給樂啟釗喂藥。
樂啟釗沉默的喝了藥便睡下,氣氛剛緩和些,就听見程氏身邊的大丫頭來喊人,要三房的人到正房去,說有事商量。
「你和侍花留在這里照看爹,我陪娘過去。」樂不染說道。
「只有姊姊和娘,你們可以嗎?」樂淺曇的臉上帶著幾分冷意,商量?哪次家里的事是真的有商有量的?還不都是爺女乃一聲令下,他們三房的人照辦?
「沉住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咱們走著瞧就是了。」
「我知道了。」看見姊姊那能安定人心的眼神,樂淺曇彷佛心底有了底氣,重重的頷首。
樂不染扶著楊氏去了前頭的正房。
罷走進正房就听到程氏尖銳的聲音,「娘,雖然說長兄照顧弟弟是應該的,可三叔那模樣,得燒多少銀子才調養的起來?您要咱們拿錢,好歹給個數,要是這數用完了,還要無止境的掏嗎?說出去捅破天也沒這道理!」
「娘,大嫂考慮的極是。」是四房的聲音。
「閉嘴!」樂林氏喝斥,「喊什麼喊,了不起這錢公中出就是了。」
「娘!」程氏沒想到婆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樂不染陪著楊氏走進來,正房里只有樂伯畬夫妻、程氏和二、四房兩家子,至于那位大
伯,忙著處理公務,怕是沒空理會這些家事。
眾人的臉上都極其難看。
樂不染被樂林氏的話給驚了下,不過隨即明白過來,無論如何,她爹畢竟是樂林氏生的,再不待見也不能真的不管不問。
程氏不吭聲了,可二房的樂啟天說話了,「娘,給弟弟治傷是應該的,只是咱們也該討論個章程來,弟弟這腿骨只怕沒有百兩銀子能好全嗎?」
瞧,這會說話的人就是這樣,把好話先說了,兄弟情深,可真正的意思在後頭,要是公中這回把銀子掏出來,可樂啟釗還沒好全,繼續的花費誰出?公中嗎?
樂伯畬夫妻對看了一眼。
要出這筆錢,夫妻倆也是心疼的,可再怎麼心疼,老三終究還是自己的兒子,何況,平日的偏心,已經很招人閑話了,大兒子在當官,最要緊的是名聲,可不能替他臉上抹灰,為此,總要顧忌著些。
「兒子的爹,你說該怎麼辦?」樂林氏把燙手山芋丟給樂伯畬。
樂伯畬轉著手上的扳指,看了眼眾人,沉吟後才道︰「家里出了這樣的事,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只是家中這些年只出不進,小子們雖然讀的是家塾,可筆墨束修就不知花了多少,更何況布莊的生意一年比一年差,家里這麼多口人要吃飯,這些都是不能省的。」
其實最花銀子的是老大想往上爬,那不知又要燒掉多少銀子?如今新帝登基,對捐官一事感冒得緊,上行下效,那些個賣官蠰爵的也收緊了風口,要撬開這口子,更不容易。
所謂官商一家,樂伯畬做生意一輩子,對官府的動靜就像出遠門要看天氣一樣,總得瞧好了,才能決定下一步該怎麼走。
樂伯畬說到這里,頗有些意猶未盡的意思,只是屋里一片靜寂,沒有人要接話。
按理,楊氏是要出來接話的,可惜她想開口的時候,樂不染在她的手心里捏了捏。
楊氏意會的閉緊了唇。
樂林氏可不樂意了。「老三媳婦,你也說說該怎麼著,受傷的可是你夫君,要不是你這個貪財的女人逼著老三去找活兒,他也不會被車撞了,都說妻賢禍事少,你這不賢不肖的攪家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