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不染對這對父母真沒什麼話好說的,只有無言二字。
段嬤嬤叫不動她,就換她爹娘來了。
她要是敢忤逆就是不孝,脊梁骨可能會被人戳斷了。
「染姊兒,你就跟為父的回去吧。」樂啟釗再漠視後院的事,女兒為了大房被逼迫嫁人,大歸後被趕出家門,他都知道,但是作主的是他親娘,他能怎麼辦?
也才多久,當初被棄之如敝屣的女兒居然憑她自己的能力闖出一片天,這樣的她,他沒想到,母親沒想到,更遑論樂家所有的人都想不到。
他們都以為她應該倫落到更不堪的地方去了,哪里想過她替自己掙得了這許多尋常男子一輩子也掙不來的家產。
「嗯,回去吧。」楊氏也開了口。
樂不染冷淡的看了楊氏一眼,稱好。
她吩咐素問去替她收拾東西,這一回去,短時間應該是回不來了,至于樂家的情況,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沒什麼好怕的!
「小姐,老奴跟你去!」柴王氏一進門知道小姐見的是她的父母、自己的舊主子,不敢貿貿然的進去,便躲在堂屋後面听了這麼一耳朵。
孰料越听越生氣,本來以為可以見到舊主子熱切涼了大半,這樣糊涂的爹娘,到底知不知道小姐回去會怎麼被折磨整治,她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小姐一個人回那龍潭虎穴去。
「讓日暖和溫棠跟著我就好,或許兩天就回來了,再說昨兒個莊子送來上百簍的柿子,得曬柿餅,您可得在家幫我盯著。」她寬慰柴王氏,一臉的平常心。
日前莊頭帶人收了滿山遍野的柿子和收割的米糧,給送來二十幾車,米倉和地窖都快放不下了,一家人也忙翻了。
這米糧鋪看起來是得提上行程。
「你那祖母不是好對付的。」柴王氏不放心。
「總之,見招拆招就是了,現在煩惱也沒有用。」這是樂不染的真心話。
樂老太太有多麼迫不及待的想見到樂不染這個孫女,由她才下馬車,從側門進來,就被眼帶鄙夷的段嬤嬤領著,去了樂老太太的博懷堂就知道了。
進屋看見樂老太太在窗邊的榻上斜倚著,大太太程氏坐在下首,丫鬟打扇搧風,搥腿捏背,都暮秋了,可樂老太太人福態怕熱,屋子的四角這時還擱著冰盆,幾案上放著吃了兩口的冰鎮紅棗銀耳蓮子羹。
段嬤嬤把人帶進來就站到老太太的身邊去了。
二房的周氏和四房的方氏都沒見著人影,屋子里靜悄悄的,想來是都不想蹚這樣的渾水。
樂啟釗和楊氏各自向老太太行禮,見樂老太太不怎麼理會他們,垂了手站到一邊去。
這個家就是樂老太太說了算的,就算樂老爺子在某些時候也要听她的,她總認為,當年是她帶著大批的嫁妝嫁進樂家,樂家才有今天的門面,兒女們又在她的手底下討生活,更是唯命是從,山老虎做久了,常常就會忘記自己只是個窩里橫的,不知外頭的天高和地遠。
她穿著萬字不斷紋的冰絲萬壽綿長褙子,緙絲繡老福星摘壽桃抹額,容長臉下的法令紋拉得長長的,對兒子和媳婦的問候視若無睹,不善的眼光宛如毒蛇的盯著跨進門的樂不染,讓人背後發涼。
大東朝對于商賈、平民的穿著並沒有嚴厲的規定,只是在士大夫眼中,商人就是投機者,並不能給社會帶來實際價值,因此地位低下,商賈無形中為了投上位者所好,在穿著上便會適時的調整,不會一味的講求華麗奢侈。
可老太太自覺是後院婦人,又家里開著布莊,家里現有的東西,自己不拿來用,難道要留給跟她不同心的外姓人用?
是的,在老太太的眼中,媳婦都是外姓人,就連外姓人生的丫頭也只能是替兄弟鋪路的工具。
她從來沒想過,自己對樂家來說也是個外姓人,她作威作福久了,也還真沒人敢直接這樣打她的臉。
對于布料要求,她非綾羅綢緞不穿,非緙絲冰絲不穿,比一些權貴家的老夫人還講究。
對她來說這些都是她應得的,至于這些東西是不是樂家代代勤勞積攢下來的基業,她的嫁妝不過是替人家添磚家瓦?這她都不在乎,在刻意的漠視後,樂家便是靠她一力支撐發家的了。
這樣的自以為是,日子一久,她也就自認是樂家的大功臣,行事越發的隨心所欲,老實說,這位老太太著實有點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
樂不染給樂老太太行了個福禮,也沒等叫起,便自動站到一邊去。
樂老太太一股氣就往腦子里竄,只差沒哆嗦,「你瞧瞧你這什麼樣子,長輩可叫起了?你娘教你的禮儀規矩都喂狗了嗎?不知禮儀,不知所謂!」
樂不染恬淡一笑。「就因為我沒向老太太磕頭跪拜見禮就是不知所謂了?恕不染懵懂,這是哪家的規矩?」
「你這拋頭露面丟盡我樂家臉面的賤丫頭,我可是你的祖母,見了長輩竟然連下跪都不知道,拎不清的玩意!」
她是賤丫頭,那生下她爹的這位老太太你又是什麼?
「您消消氣,要是氣壞了身子我可就罪過了,不過我很忙,老太太有話就直說可不是來跟這老太婆打嘴炮仗的,沒那閑清。」
樂老太太冷笑,臉色更加難看。「你不要以為我拿你沒辦法,就為所欲為,跟我斗,你還差得遠了,你要伏低做小,我還能考慮讓你回去祠堂伴著青燈古佛,安穩的過日子,你卻一進門就跟我耍這種把戲,你活得不耐煩了嗎?」
「不就是磕頭嗎,我心不誠,意不正,還名不順,您非要我磕這頭,只是仗著您的年紀嗎?我有些糊涂,請老太太明示才好。」
這話把樂老太太頂得差點翻個白眼背過去,程氏連忙向前給老太太撫背順氣,還能分神罵樂不染給老太太出氣。
「我說呢,你這丫頭不過在外面置了些田地,說話就這般猖狂,眼中連祖母都沒有了,我看你還是回祠堂去跪著,等你祖母緩過氣來再過來說話吧。」
斌為縣太爺夫人的程氏從來沒想過三房的這個丫頭敢如此大膽的和婆母抬杠,分寸不讓,這是那個不論說什麼都只會哭的無用丫頭嗎?
樂不染看著那婆媳倆越來越黑的臉,心中冷笑不已。「拿捏我就這麼有趣嗎?讓你們樂此不疲,你們不就欺負我爹娘軟弱,無法替兒女扛起風雨,我替自己掙口氣還惹你們看不順眼了?」
程氏今天算是見識了,這個平常亂棒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的臭丫頭,居然這般的伶牙俐齒。
她氣得恨不得撕了樂不染的嘴,不過她逼著自己咽下這口氣,「我說染姐兒,你要知道,我們都是為你好,你在外頭拋頭露面,可知道流言四起,說得有多難听?讓你回來是讓你把手頭上的產業交出來,由長輩處理,旁人要是來問話,咱們也有話說,你還小可能不知道沒分家前,兒女是不容許有私產的,全歸公中所有,誰敢私攢置產,輕則沒收,重者除籍,淨身出戶,你祖母是疼你,好好跟你商量這事,你可別想歪了。」
「如果我說不呢?」她這是和家里徹底撕破臉了。
「哼,這由不得你!你忘記你大伯可是咱們縣的縣官,就算你立了女戶,讓你消籍,只要老太太一句話,到時候你還不是得把名下的產業都交出來?」程氏觀著樂不染的臉色變了,心里可得意了。
大老爺有意往上爬升,家里還正想著法子呢,卻得知三房那個被攆出家門的丫頭,手里居然攢了不少錢,這絕對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那些個莊子田地、宅子要是能拿到手,老爺想官升一級,也許好幾級都沒問題!
只要老爺升官去了別處,她就能用家眷的名義跟著去享福,再也不用留在這一分三軟地的老家,名為主持中饋,家里的銀錢卻是全部捏在老太太手里,動輒得咎,還要隨時听候召喚侍候這老太婆。
她厭倦了!
「還有,」她越想越興奮,恨不得把手里的好牌都打出來,看著樂不染吃癟。「染姐兒,你可別忘了,你的終身大事可都得看老太太心思,你要乖巧听話懂事,你祖母這回一定會替你挑個門當戶對的人家,讓你平平順順的過小日子去,把你一輩子放在家里不嫁人也不是不行。」
就當養一條狗。
樂不染看著這個名義上是她大伯母的女人還有樂老太太,這對婆媳真是心黑,要是不顧她們的心意就把她往死整。
樂不染拍拍身上看不見的灰塵,語氣仍是一貫的平淡。「大怕母似乎忘記一件事。」
「什麼事?」
「當初你們怕我死在家里,傳出去不好听,迫不及待的把只剩下一口氣的我丟出家門,劃清界線,祖母還揚言要把我除籍,再也不認我這個孫女,這是一樁,再說,我已出嫁,早就不是你們樂家的人了,老太太想行使祖母的權力,恐怕是把自己想得太無所不能了。」她眼底看不見一絲陽光,全是決絕。
樂林氏剛緩過來的臉色又憤怒得通紅,簡直要滴血般,手重重的在桌上拍了一下,震得桌上的茶盅都跳了起來,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娘!」程氏、楊氏和樂啟釗全都慌得喊了聲。
「你這孩子是怎麼說話的,這是對祖母該有的態度嗎?不過是一些身外之物,交給你祖母,有人幫你打理你應該感謝才是。」樂啟釗出聲斥責。
「這件事不勞父親大人您操心。」這就是她的爹,親爹。真是有夠諷刺的。「我當初嫁給高員外那個畜生您沒出聲,我被趕出家門,您沒出聲,現在您哪來的臉面叫我把所有都交出來?」
樂啟釗被女兒這一堵,一口氣差點上不來,臉抽搐,握起的拳頭捏了又放,但終究沒再坑聲了。
「娘,染姐兒不懂事……有話好說。」楊氏看著女兒孤伶伶的公然挑戰老太太權威,雖然句句都在理,還是嚇出了一身冷汗。
樂老太太連理都沒理她,臉色猙獰的瞪著樂不染。「你就是個桀驁不馴的,梗著脖子和我硬杠,行,進了家門,你休想再踏出去一步,給我回你的院子去好好反省,什麼時候想通了,什麼時候讓你出來,若是一直糊里糊涂的想不通,就別怪我隨便找戶人家把你打發了,到時候你一樣落不著好。」
再嫁女能嫁什麼好人家?鰥夫、殘廢、乞丐,她的將來還不是握在她手里,想擺月兌,門都沒有!
樂不染知道說什麼都是白說,千防萬防,終究是沒防住層出不窮的算計,她心里著實不好受,她那些努力用心都是為人作嫁嗎?
到後來難道只能是一場空?
她握住拳頭,心里頭的厭惡簡直要藏不住,往外溢了出去。「你不能……」
樂老太太笑得狡猾又張揚,「我是你的祖母,你就看我能不能!」
擺布一個臭丫頭,有什麼難的,臉面都撕了,那她還跟這賤丫頭客氣什麼。
「是不能。」一道冷如山泉高澗的聲音如入無人之地的傳了進來,令氣氛窒息的內室透進了一般冷颼颼的冷冽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