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焦慮地望著四周,坐立難安。
自從出去過之後,這個沒有時間的虛無空間,愈來愈難捱了。她開始會在黑暗中等待著,盼著那縷焚香出現。
不知過了多久,那熟悉的淡淡檀香終于襲來,接著,一縷白煙幻成的絲繩再次拴住她的手,將她拉出了這個冷黑的深洞,當她感覺到溫暖,她就知道自己又來到了陽世。
只是,睜開眼楮的瞬間,她卻覺得身子又沉又重。
「這是怎麼回事?我的頭有點暈,全身乏力……」她坐起身,手支著頭,不解地說。
薄敬言早已坐在一旁等候她清醒,見她一臉茫然,便說︰「你生病了。」
「病了?」她抬頭看他。
「誰要你去淋雨?昨夜那場大雨把你淋出病來了。」他模了模她有點發燙的額頭,冷哼。
「人……這麼簡單就病倒了?所以,這種倦乏無力,全身發燙的感覺,就是生病嗎?」她傻氣地發問。
「正確來說,就是感冒,風寒。」
「是嗎?」她試著下床站起,兩腳卻虛浮不穩。
「小心。」他伸手扶住她。
她晃了晃頭,好奇地揚起了嘴角。生病原來是這樣啊!帶點昏沉,頭重腳輕,身子微燙……
「你笑什麼?難道你覺得生病很有趣嗎?」他挑眉。
「是啊,很有趣。因為從來就不知道生病是怎麼一回事,從來不知道什麼叫生,老,病……還有死亡。」她仰起臉,笑著說。
「你這怪丫頭!就這麼想經歷一場‘人生循環’?」他輕啐。
「嗯,很想,想知道成為一個人會遇到的所有事,包括生病,還有鼻塞,還有頭暈。」她吸了吸微塞的鼻子,滿臉都是興味。
「人生並非你想像的有趣,有太多的抉擇、痛苦、無奈,和無能為力。」他沒好氣地說。
「即使是那樣,我也想要去體驗,去感受那種抉擇,那種無奈痛苦,還有那種無能為力。」她眼中閃著熱切的光芒。
他獵奇地看著她。
真是個古怪的女人,是因為從沒活過,所以她才會有顛覆一般人的思維嗎?誰不想逃離人生的苦痛磨難,她卻偏要個徹底。
「要體驗痛苦還不容易?這個,我絕對可以幫你達成心願。」他說著湊近她,揚起一抹勾魂的魅笑。
「這是……什麼意思?」她向後微縮,不自覺地抖了一下,被他笑得有些不安。
他沒回答她的問題,只是遞上一杯水和一包藥。「乖乖把藥吃了,今天就別出門了。」
「今天不出門?」她的失望全寫在小臉上。
「你以為你還有體力出去?」
「但我不想浪費這幾個小時,我想多看看……」這人世,她還沒看夠啊!
「今天就帶你參觀這個家好了,你不想看看你住的這間薄宅嗎?」
「想!當然想!」她眼楮一亮。
「那就快把藥吃了。」他說著準備幫她喂藥,但她直接接過那包藥,一口就將藥粒全吞了,還一連喝了好幾口水。
看她這般自主又俐落,完全不需人照顧或費心,和白天又吐又叫,折騰了所有人的那個她,真的是天差地遠。
突然間,他有股沖動想把這個她一直留下。
因為這個會與人互動,天真又對這世界充滿好奇的她,實在有趣多了。
「你得快點痊癒,生病的長孫無缺太磨人了。」他輕嘆。
「白天的我……很糟糕嗎?」她抬頭看他,發覺他眉宇之間有著倦意。
「很糟。又哭又鬧,吐了滿地,讓人傷透腦筋。」
「對不起。」她滿臉都是歉意。
「為什麼要道歉?這又不是你的錯。」
「但她就是我啊!」她無奈又難過。
他一愣,她就是她,痴呆的和正常的,都是同一人?
同一個人啊……
「藥吃完了,我們可以開始參觀了嗎?」她看了看時鐘,心急地問。
看她一臉著急,他笑了笑,幫她披上一件薄外套,才說︰「好,走吧,先帶你去後花園賞花。」
「賞花?在這種黑漆漆的半夜?」她愣住。
「對,就在這黑漆漆的半夜。」他嘧著笑容,拉起她的手,往外走。
她跟著他跨出了別完的門,來到後花園後,整個人當場呆住。
後花園中由下而上打著明離的燈光,照著朵朵盛放的粉色花團,襯著葉影層層疊疊,艷粉中別有一番沉靜的雅致。
「天哪!好美!原來夜里真的能賞花!」她欣喜地驚呼,渾然忘了病體未癒,興奮地沖向花叢之中。
夜燈中花影婆娑,風擺曳著花枝;粉瓣如雨落下,她愛極地仰起臉,張開雙臂,不停地笑著,激動莫名。
「太漂亮了……我從來沒看過這種景致。」
他雙手環胸,欣然看著她的反應。他認為平淡無奇的東西,透過她的眼看去,彷佛都變得新奇而美麗。
「這些燈……是你安排的?」她轉頭看他,感動地問。
他不語,只是揚了揚眉,彷佛在說,不是我還會有誰?
她心頭一緊,眼中突然涌上水氣。
有人肯這樣為她費心做一件事,感覺真的好幸福。
「怎麼了?我是要逗你開心的,怎麼反而哭啦?」他調侃地低睨她一眼。
「沒有啦……這是什麼花?盛放得這麼燦爛。」她撇過頭,吸了吸鼻子,趕快轉移了話題。
「不知道。」他從來不會去在意這種小事,薄宅里上千種花卉,誰會去管那些花叫什麼?他只是覺得花長得挺好,想讓她看看,才在下午吩咐僕人們架設好投射燈,好讓她醒來時可以賞花。
「真可惜,我好想知道花名啊!這麼美的花,我要記住它的名字,這樣當我又回到地府時,就可以慢慢回想它們的美麗。」她伸手輕撫著一枝低垂的花枝,遺憾地低嘆著。
「那我明天再幫你問問。」他隨口應著。
她欣喜回頭,感激不已。「謝謝你,敬言,真的謝謝你,你對我太好了。」
「當然要對你好,你是我的妻子啊!」他走近她,伸手摘下一朵花,輕輕插在她耳旁發際。
她怔住,瞪大眼楮望著他。
「嗯,很好看。」他低頭欣賞著她的俏麗模樣,贊許道。
「謝謝……」她不自在地模著耳際的那朵花,心頭怦怦亂跳,既害羞,又有點害怕。
這麼溫柔的他,讓人很不安。
「我之前都不知道別院後花園栽種的這些花在夏天會開得特別茂盛。」他環顧著眼前的花海,暗想,原來人們對于不在意的事,竟如此視而不見。
「你不是住這里嗎?怎麼會不知道?」她好奇地問。
「這別院很偏僻,要不是把你安置在這里,我很少過來。」
「你故意把我安置在偏僻的地方,是因為我是個痴呆的女人嗎?」她敏感地看著他。
「是的。」他也不隱瞞,直接說︰「因為薄家上上下下,全都反對我娶你。」
她心頭微揪,早該想到,薄家宗主娶了個痴女,這根本是個家丑,是個恥辱,難怪他想把她藏起來。
「你的族人們……應該都很討厭我吧?」
「不是討厭,而是不能接受宗主夫人是個無心智的女人,失望之余,對你的態度不會太好,所以,白天雖有女僕和看護照顧你,但我還是希望你不要和其他人有任何接觸。」他提醒。
「白天……有人在照顧我嗎?」她看著四周,一片寧靜無聲。
這些日子,每當她醒來時,就只看到薄敬言一個人,從未見過其他所謂的女僕和看護,看來薄敬言真的把她與其他人徹底隔離了。
「白天的你無法自理生活起居,一定得有人照顧,但一入夜,為了施法讓你回魂,我就把她們全撤了。」
「哦……」她有些難過,白天的自己肯定非常惹人厭。
「雖然我已下了禁入令,但薄宅夜里都有人巡守,那些除厄師們對你特別有敵意,所以,我不在時,你就乖乖待在別院里,不要出來亂逛。」他叮囑。
「你不在?你……會去哪里?」她扯住他的衣袖。
在這人間,他是她唯一熟識的人,一想到自己醒來見不到他,她就一陣心慌。
他看著她這依賴的小動作,眼中狡光一閃,順手將她擁進懷中。
「有時我得出遠門去除厄,這是我的工作,如果路途太遠,多半得三天才會回家。放心,就算我不在,我也會請人按時點上我的符香,你每晚還是可以出現。但我不在家時,你一定得好好待在別院里,知道嗎?」
兩人突然的貼近,他的氣息清晰可聞,讓她心跳加快,僵著肩膀不敢亂動,只能拼命點頭。
「知、知道了。」她結巴地說著,試圖拉開與他的距離,但他卻不放,反而直接摟緊她的腰,害她更加不知所措。
「怎麼了?」他故意往她耳邊吹氣。
「沒什麼。」她敏感地縮了一下
「我們是夫妻,無缺,你必須早點習慣我的踫觸。」他調侃著。
「可是……你之前說……我們之間不需要踫觸,就連生小孩也……」她還記得他曾冷淡地說過,他想和她生小孩,卻不必與她有肌膚之親。
「之前是覺得沒必要,但既然你說你想要體會人生的所有喜樂與苦痛,我覺得我有責任和義務幫助。」他低笑。
一開始,他的確只想義務性地提供精子,再取她的卵子,以代理孕母來制造兩人的孩子,他認為這是最簡單,也最方便的方法。
她給了他一世新的生命,他償還她一脈子孫,兩人雖是夫妻,但不見得要有肌膚接觸,也不需要有感情。
但現在他卻認為,或者陪她談場小小的戀愛游戲也挺有趣的。
「這有什麼相關嗎?」她傻愣地問。
「人生最大的喜樂和痛苦,都源自于一個字︰愛。」
「愛?」她睜大雙眼。
「對,所以,你想品嘗人生的所有滋味,只要愛一回就行了。
「和……誰愛一回?」她聲問。
「除了我,你還有其他人選嗎?夫人。」他嘲弄地笑著,以指尖輕撫著她的臉頰。
「但是你……你懂愛嗎?」她月兌口反問,完全不知道自己這句話充滿了挑釁。
氣氛忽然凝結了一秒,他的眼楮危險地眯了起來。
「愛這種事不需要懂,只要做就行了。」
他還沒搞清楚他話中意涵,他已俯下頭,覆住了她的雙唇。
風似乎停了,四周的蟲唧也靜了,大地彷佛被什麼魔咒封住,全都凝定了。
包括她的 吸,她的心跳,還有她的思緒……
這是什麼?這軟軟的重量,這溫潤的觸覺,這害她動彈不得的魔法……究竟是什麼?
他在她柔女敕甜美的唇瓣上不停輕吮,含弄著,廝磨著,以絕佳的吻技,回應她對他的質疑。
愛情這玩意兒,不就如此嗎?要點浪漫,挑逗彼此的心思,讓腦內一種叫做多巴胺的激素上升,然後陷入一種非理智的狀態。
他在心中冷笑著,加強了吻的熱力,輕易挑開她的雙唇,撩撥她的小舌。
長孫無缺輕嚶一聲,覺得自己快當場融化了。
她忍不住輕顫、暈眩,雙腿虛軟,完全忘了身在何處。
好半晌,他才放開她,低頭笑問︰「感覺如何?」
她張著被吻得更顯鮮紅欲滴的唇,呆愣地看著他,一時回不了神。
「無缺?」他拍拍她的臉。
她猛然驚醒,掩住自己的嘴,急急喘氣,才發現她剛剛差點窒息了。
「干嘛這麼吃驚?不喜歡我吻你嗎?還是我吻得不夠好?」他挑了挑眉。
「不是……我只是……下了一跳……而且……那個……就是……你這樣……會不會……被我染病……」她小臉漲得通紅,結結巴巴地只能冒出這些話。
「嗯,有可能哦。」他喘著笑意。
「那怎麼辦?你要不要……洗嘴巴……」她真的很擔心。
「呵……」他忍不住笑出聲。他這個「傻妻」實在很有意思。
「你笑什麼?」她臉更紅了。
「不過是一個吻,你就慌成這樣,再繼續下去,你怎麼受得了?」
「繼續下去?繼續下去是什麼?」她呆呆地反問。
他瞅了她一眼,笑著說︰「以後你就會知道了。走吧,我帶你四處看看。」說著,他握住她的手,緩緩繞過花樹,沿著小徑漫步。
她就這樣被牽著往前,挨在他身邊,芳心一片凌亂。
灼熱的夏季,入夜後已稍感涼爽,空氣一股暗香飄送,不知道是因為發燒的關系,還是那個熱吻的影響向,她整個人有些輕飄飄的,像做夢一樣。
像那個她在陰暗深溝底,偶爾會做的夢。
夢中,她和心愛的他在月下漫步。
那個他,有著高眺的身形,寬闊的肩膀,雖然她始終看不清他的臉,但那個他,總是緊扣著她的手,將她握得又牢又緊,彷佛永遠都不會放開她……
就在她恍惚之中,他突然開口問︰「無缺,你還記得,你偷了生死簿的事嗎?」
「嗯。」她迷糊地應著。
「你為什麼會去偷?又怎麼知道自己能在生死薄里寫字?」他邊走邊問,隨興得就像在聊天。
「那是……一個老鬼奴告訴我的。」她喃喃地說。
「老鬼奴?他怎麼對你說的?」他小心地提問。
「他告訴我,閻王的生死簿,只要沾了忘川的水就能在上頭寫字,如果我有辦法偷出來,在上頭寫字,就能轉生成人了。」她突然想起地府陰溝里那個老得比閻王還老的老鬼奴,從沒有任何鬼知道他的年紀,也沒有任何一只鬼奴比他還老。
但多虧了他,她才有成人的機會,才能站在這個地方賞花、漫步。
「只要沾了忘川的水,就能在生死簿上寫字?誰都可以嗎?」薄敬言擰著雙眉,完全不信。
生死簿或許有足夠法力的人都能打開,可是,能在上頭書寫的,從來就只有閻王一人而已,這也是為何他親眼看見她在上頭劃掉他名字時如此震驚。
「我不太清楚,老鬼奴說這是秘密,他只對我一個人說,還說我一定可以。」
「他說你一定可以?」他心頭微凜。
「是啊,他說我的欲念太強烈了,所以一定做得到。雖然我不太相信,可是我後來還是行動了,現在想想,膽子真的太大了。」
她自嘲。
這種事可不只是靠欲念和膽子大就辦得到的,他心想。
「那你又如何偷出生死簿的?你一只小小表奴,怎麼有辦法溜進閻王殿偷書?」
「地府里有很多地道……只有老鬼奴知道,是他畫地道給我看的。」
「一個老鬼奴知道這麼多事?」他愈听愈奇。這老鬼奴究竟是何方神聖?
「他真的知道很多事,他很老了,比閻王還老。」
「比閻王還老嗎?」他輕哼著。
如果那老鬼奴真的知道很多,那麼,他應該會知道,別說一只小小的鬼奴,就連一般小表,只要一踫生死簿,就會被燒成灰燼。
老鬼奴到底是要幫她,還是害她?不,他應該要問的是——她是誰?
在成為鬼奴之前,她是誰?
他定定盯住長孫無缺,一臉深思。
「怎麼了?」她不解地看著沉默的他。
「你在地府的黑暗陰溝里多久了?」
「很久很久了,從我有記憶以來,我就在那里了。」
「一直在那里嗎?」
「是的,一直待在那里,也只能在那里,這一世結束,可能又要回去了……」她看著一旁的水池,想起了地府那幽晦腐敗的溝水,不禁微微戰栗。
他伸手將她拉進懷中,雙手環擁住她,輕聲安撫︰「別擔心,我與你結婚,就是要讓你在人世結緣,一旦緣系上了,你就能轉入輪迥,不會再是只鬼奴了。」
「真的嗎?」她怔愣著。
「是的,只要能在人世留下一些東西,這緣就能結成了。」
「可是……留下什麼東西呢?」
他嘴角露出一抹難測的微笑,低頭在她的發絲上輕輕一吻,才緩緩地說︰「孩子。我們的孩子。」
「你不是想給她一個孩子,你要的,是她的血脈吧?」
此時此刻,薄宅又是一片寂靜,薄敬言坐在別院的臥房內,看著沉睡中的長孫無缺,想起了戴天祈犀利的提問。
嘖!有個太了解自己的朋友,是幸?還是不幸?
他嘲諷地低哼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