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里,尹摯正听向野說著江南一帶的農作收成,其中尤以棉、稻、蠶絲等幾種說得最鉅細靡遺。
她邊听便點頭,腦袋里想著除了銀子之外,海外貿易還能以布匹做交易,而蠶絲更是最大宗,她忖著這些細項也能跟皇上說一說,與其讓白銀外流,不如將布匹當另一種選擇。
「不過,古怪的是,听說揚州澇災,折損了近半的糧獲,可是咱們揚州莊子的糧收並未折損,我問過了,听說是揚州底下的幾個縣出了事,全都封城了。」話到最後,向野刻意地壓低了音量。
尹摯抬眼,秀眉微揚了下,想到晁樞引說奉旨找她商議,莫不就是這樁事吧……可是地方各司其職,這地方澇災的善後處置,怎麼也輪不到他去管。
還是說,縣城出事還封城,內有文章?
她正想得出神,外頭突地傳來多靜的喊聲——
「大人、大人,您不能進去!」
驀地,門板被踹開,發出巨響,她懶懶側眼望去,就見晁樞引大步走來,逆著光,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但門板都被他踹爛了……嗯,還挺不錯的,至少忍耐到第三天,訓練只狗也差不多這時間。
晁樞引冷冷地打量坐在案後的她,一身湖水綠纏枝月季衫裙,長發隨意地挽了個髻,不見任何簪釵點綴,只以絹絲系在髻上,尾端綴著小巧玉葉,隨著她身形微動,敲擊出清脆的聲響。
這看起來很隨意的打扮,少了幾分端莊,更令人鄙視的是,她竟跟個外男關起門來在里頭獨處。
莫名的,他有些惱火,毫無理由的想將那人丟出去,而他也真的這麼做了。
就在晁樞引將向野揪起,一把丟向門外時,里頭的三人加上在外頭的多靜,一共四人都傻住了,始作俑者甚至無法理解的看著自己的手,而跌坐在地的向野也一臉怔愣看著對他行凶的惡人。
至于尹摯……她的小嘴還微張著,畢竟她還不曾親眼瞧見他如此粗暴的一面。
「……晁大人這是在拆我的台不成?」回過神,她冷著聲質問,以眼神示意門外的多靜和向野都先退下。
晁樞引也回過神來,朝她作揖。「有事想與郡主商議,無意間動作大了些,還請郡主見諒。」
尹摯哼笑了聲,不接受他毫無歉意的道歉。「晁大人好大的威風,想與本郡主商議,就直接將本郡主的人給扔出去,真不知道晁大人究竟有沒有將本郡主放在眼里,又到底是不是有心與本郡主商議?」
晁樞引自知理虧,沒吭聲。他也不明白方才怎會做出這種事,也許是因為那家伙可以堂而皇之地搶在他之前與尹摯踫頭,再加上三皇子也能理所當然地往後院走,才會教他一時氣不過,以致于不經意就出手了。
「郡主,我拿的是皇上的旨意,迫在眉睫,有所冒犯還請見諒。」最終他只能如是說。
「別拿皇上壓我,剛才被你丟出去的是我的大掌櫃,我正與他談的也是皇上托付的事,一樣都是皇上發派的差事,怎麼我的差事就比不上你的重要?」尹摯雙手環胸坐在案後,冷冷地注視著他。
晁樞引暗吸了口氣,壓下胸口的不快才沉聲道︰「郡主,杭州前後衛所的糧倉遭火劫,眼看上萬衛所兵下一頓伙食不知在哪,要我如何不急?」
尹摯微揚秀眉,這事她是知曉的,但……「還沒處理好?」
遭她這麼一問,晁樞引的臉上閃過一抹狼狽。他是武職,論緝捕防衛等等事宜,自是難不倒他,偏偏調糧找糧……這原本就不是他分內的差事。
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他還是將事情原原本本道出,「原本在我來到杭州之後,京里就會派糧過來,可等了近半月無果,我著信送回京里詢問,皇上說是揚州澇災,所以賑糧先送往揚州了,既然杭州無糧可調,郡主方巧下江南訪親,所以要我找郡主相助。」
尹摯沉吟著,原本對于揚州澇災就相當存疑,既然已經封城,意味著里頭可能有疫病發生,這種情況皇上怎會派賑糧過去?還是皇上糊弄他的,就只是為了逼他低頭,求她調糧?
不管怎樣,揚州這種大糧倉發生疫病都不是鬧著玩的,皇上不可能不知情,與其讓晁樞引留在杭州處理糧庫失火與調糧一事,為何不將他派往揚州處理疫病?
晁樞引見她沉默不語,濃眉微攏地道︰「郡主既是食君之祿,本當擔君之憂、忠君之事,也許我先前對郡主諸多冒犯,可眼前是國之大事,衛所兵要是食不飽,又哪有體力作戰鍛鏈?要是沒有衛所兵,一旦江南發生澇旱,流民四起,又有誰能夠護百姓周全?要是……」
「夠了。」尹摯沒好氣睨他一眼,打斷他未竟的話。「你求人就是給人扣上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罪名?」
「所以郡主是答應調糧?」
尹摯微眯起眼,最討厭的就是他這種理所當然的口吻。「你要拿什麼跟我換?」
「郡主什麼意思?」他沉聲問著。
「晁大人該不會以為拿著皇上旨意,就能要我立刻調糧吧?秋稅已過,許多糧稅已經送往京城或各衛所,要不就是在糧行,你突然要我補足杭州前後兩衛的糧庫,你以為是嘴上說說就能成的事?」
晁樞引沉吟了下,這當頭要她調幾萬石的糧作恐怕也不是件易事,于是便道︰「郡主要是有需要我出力之處,盡避吩咐。」
「本郡主身邊得力的人多的是,不用晁大人大材小用。」她哼道。
「既是如此,郡主想要我怎麼做?」他捺著性子,也認定她不會簡單放過自己,可只要能讓她出氣,不過是小事一樁。
尹摯縴白的指在案上輕敲,笑得很壞,道︰「這樣吧,咱們做個約定。」
「什麼約定?」
「只要你完成我要你做的十件事,我就幫你調糧。」她夠義氣吧。
晁樞引濃眉微揚,幾乎不假思索地道︰「可是調糧一事迫在眉睫,就怕等十件事完成後再調糧會來不及。」
他很自然地認為她惡意刁難,說是十件事,可天曉得她會讓他用多久的時間完成?說不準她十天半個月才要他做一件事,等到他完成了,他的衛所兵也差不多要造反了。
「晁大人,要一口氣調足所有的糧,不是件簡單的事,別說銀錢,光是船運就要耗上不少時間,所以十件事,自然是每達成一件,我就給一筆糧,直到你完成十件事,也就補足所有的糧了。」
他想了下,認為她說的不無道理,只是——「不知道郡主要我做的會是什麼樣的事?舉凡違反律例,違背良心……」
「你到底把本郡主當成什麼人了?」她沒好氣地打斷他。
「既是如此,還請郡主先道出第一件事。」他只想速戰速決,將這惱人的事盡快處置。
她皮笑肉不笑地打量著他,突地勾唇道︰「學狗叫個兩聲吧。」
晁樞引難以置信地瞪著她,懷疑自己到底听見了什麼。
尹摯樂得忍俊不住,瞧他臉色黑了大半,才忍住笑,道︰「說笑的,我怎麼可能讓晁大人學狗叫呢。」
晁樞引可笑不出來,冷著臉等她下文,因為他心里清楚,她絕不會輕易放過自己。
「多靜。」她突喊著。
守在外頭的多靜迅速踏進屋里,等候差遣。
「咱們這一路下江南,我應該堆了不少衣裳要洗,你拿出來交給晁大人吧。」她不假思索地吩咐,彷佛早就有了決定。
多靜聞言,微愣了下。
「杵在那兒做什麼,還不快去?晁大人等著呢。」她催促著,笑露梨渦,睨了晁樞引一眼。「這麼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想必難不倒晁大人,對不?當然,要是晁大人連頭件事都辦不了,那麼今天的約定就不作數了。」
晁樞引撇唇笑得極冷,很清楚她不過是藉機羞辱他罷了。
洗她的衣裳?行,有什麼不行的?
橫豎這等驚世駭俗的事從她口中說出,他一點都不意外。
當多靜抱著一簍早就洗好的衣服走來時,偷覷著她家郡主的神情,卻怎麼也解讀不出她的用意。
郡主哪可能有未洗的衣物?只是要折辱晁樞引罷了,可教她想不透的是,當初晁樞引突然轉了性子追求郡主,郡主為了逼他打消念頭,也對他開出了十個條件,第一件就是這樣,為何郡主要拿一樣的事物來折辱他?
法子多的是,是不?隨便要他學狗叫學貓叫就夠污辱人的了,而且也會讓人感到格外痛快。
屋子西邊的園子有座水井,尹摯讓多靜把那簍衣物交給晁樞引,特地領著他到水井邊,把一應工具交給他,再讓多靜搬了張椅子,很大方地坐在離他幾步外的地方,好整以暇等他洗衣裳。
晁樞引黑著臉瞪著那簍衣物,不知道怎地,他竟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好像在哪見過卻又想不起來。
但,那是不可能的,他從未洗過自己的衣物,更遑論他人的。
于是他只能站在水井邊,死死瞪著那簍衣物和一旁的洗衣器具。
「快呀,晁大人,早點洗完,我就能差人趕緊將一部分的糧給送到糧庫去,你要是多拖一天,那些衛所兵就要多餓一天,你自個兒斟酌。」尹摯笑得很樂,尤其當他一張臉已經黑如炭時,她有種小小報復的快意。
不能怪她,實在是這家伙失憶之後對她的態度差了十萬八千里,她要是不能出一口氣,早晚憋出病。
晁樞引的大手握了握,最終還是妥協了,坐在小凳子上開始動手。
而拱門外,左旭輕步到來,低聲問著守在拱門邊上的多靜。「這是在做什麼?」
「你沒長眼嗎?」多靜面無表情地道。
左旭一臉悲憤地瞪著她。「我家主子失憶得罪你家主子,跟我一點干系都沒有,你犯得著遷怒到我身上?」
「他是你的主子,你怎能月兌得了干系?當初你要是能護住你家主子,不讓他受傷,他就不會失憶,就不會性情大變,就不會傷了我家郡主,你怎會傻得以為你能撇得一干二淨?」多靜滿臉驚嚇,不敢相信他蠢到這種地步。
左旭無言,因為實在有那麼丁點道理。「可當初那是遇襲,能夠全身而退已是不易。」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走漏風聲,半路上就被襲擊了。
「沒能將主子護得周全,那是你失職、無能,你怎麼還有臉站在這兒?如果我是你,早就挖個坑把自己埋了。」
面對多靜刻薄無情的指責,左旭沉痛地閉了閉眼,撫了撫疼痛的胸口,再看向已經開始洗衣的頭兒,對于他倆這悲慘的命運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可是,郡主為何又要我家頭兒洗衣?」這事他家頭兒也曾經干過,不過當初是因為郡主拒絕頭兒追求,故意刁難頭兒的。
多靜看他的眼神就像看個駑鈍到極限的蠢蛋。「左千戶,因為你家頭兒急著要調糧,你別說你跟在你家頭兒身邊卻不知道。」
左旭臉上忽青忽白,惱著又不能發作。「我當然知道他急著調糧,我是指郡主刁難為何故技重施,她不會以為這麼做會勾起我家頭兒的記憶吧?」他是不忍心潑冷水,因為他家頭兒的腦袋是真的撞壞了,大半年了都沒有半點恢復的跡象,用這種法子怎麼可能有用。
多靜微攢著眉頭,美目微眯,半晌才道︰「不會,我家郡主是鐵了心不想睬他,要不是因為他要調糧是皇上旨意,郡主根本就不打算再見他。」
「既是如此,干麼老調重彈?」羞辱人的方式很多,洗衣物真的是不值一哂,記得當初郡主如此開條件,頭兒一點猶豫都沒有,洗得可歡了,跟眼前那張黑炭般的臉相比,天差地遠。
多靜不語,她也猜不透郡主的心思,所以……她故意在衣物里添了樣東西,也許能藉此看出端倪。
那頭,尹摯靜靜地看著晁樞引洗衣。
從一開始的惡意羞辱到此刻的悵然若失,她托著腮,眼前的情景與記憶重疊,她彷佛還可以瞧見當初洗得很歡的晁樞引,對照他此時一臉煩躁不快的表情……她內心五味雜陳,萬般滋味難述。
水井邊,正在努力揉洗衣裳的晁樞引濃眉攢得死緊,下顎緊繃,倒不是因為倍感屈辱,而是因為他真的生出一股熟悉感。
真是吊詭極了,盡避他的動作不熟練,就是有種無法漠視的似曾相識感。
瞪著手上的藕色繡銀絲牡丹的羅襦,他真的是百思不得其解,可既然想不透,他也懶得再想,畢竟得趕緊將這簍衣物洗好,省得她又冒出什麼壞心眼惡整他。
將洗好的羅襦擱到一旁的水盆,再從簍子里取出一件,卻覺得這件衣物分外輕盈,再仔細一瞧,這大紅色繡蓮枝的……
「停住!」
正思索著,耳邊傳來尹摯的低喝聲,他才抬眼,她已經朝他跑來,作勢要搶他手上的衣物。
她又要使什麼壞心眼整治他?
忖著,他立刻站起身。「不!這也是郡主的衣物,我定會洗妥,郡主盡避放心。」
「你給我住手!這個不用洗!」她羞惱地跟他搶了起來。
晁樞引人高馬大,將衣物揉成小團握在掌心,長臂舉得高高的。「那不成,要是一會你藉故不調糧,我豈不是虧大了?」
「你給我放手,晁樞引!」
「明明是郡主要我洗衣物,莫不是反悔了吧?」他已經埋頭洗了大半,要是在這當頭說是玩笑,他真不知道自己會怎麼處置她。
然而當他垂著眼注視她,她正使力往上跳,想要搶走他手上的布料,每當她跳起時,那張明亮清麗的小臉就貼近他幾分,近到他可以細數她濃縴的長睫,近到他可以嗅聞她身上獨有的香味。
那是一種特別的香氣,理該是他頭一次聞,他卻莫名地感到熟悉,甚至教他生出一股沖動,想要更靠近這股帶甜的冷香——
「晁樞引,我沒要反悔!我只是……」尹摯哪知道他滿腦子想什麼,眼見奪不回貼身衣物,只好咬了咬牙,豁出去地道︰「那是我的肚兜,還我!」
她的聲嗓瞬間拉回他的理智,他猛地回神,暗惱自己怎像是著了魔,待一細想,得知握在手中的竟是一件肚兜,方才就覺得樣式古怪,晁樞引忙丟到一旁,手像是被火燙著般,就連雙耳都跟著泛紅。
尹摯見肚兜被丟在地上,又羞又惱地拾起,藏在身後,朝外頭喊著,「多靜!」
簍子里的衣物是多靜準備的,她可不信多靜會不小心把她的肚兜放進去,肯定是故意的!
守在拱門外的多靜將里頭的動靜看得清清楚楚,忙應了聲走來,垂著臉,道︰「郡主。」
「你在這兒看著,讓他把所有衣物洗好晾好才算數,還有……」尹摯小臉羞紅地瞪著她。「咱們晚點再算帳!」
多靜輕聲應下,看著她氣呼呼跑開的背影,再看向晁樞引,卻見他一臉傻愣地站在原地,雙耳泛紅。
「晁大人,時候不早了,還請盡快。」她淡聲道。
晁樞引閉了閉眼,雙手不自覺握了又握,彷佛那滑膩的衣料還在他手上,他甚至可以想像那肚兜穿在她身上……
「該死!」驀地暗咒了聲,他坐在小凳上,發火般地繼續洗衣。
「輕點,郡主的肌膚細膩如凝脂,身上的衣物都是上等綾緞,要是洗壞了,郡主那兒就不好交代了。」多靜平淡無波地警告著。
見他放緩了手勁,一張臉五彩繽紛,精采極了,她感到稍稍解氣。
只是……郡主那反應,分明就不如她自個兒說的對晁大人已心死,唉,往後她要怎麼幫郡主才好?揍這家伙一頓,不知道能不能幫他恢復記憶?
多靜眯起貓兒般的眼,逕自思量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