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和日麗,天朗氣清,雀鳥輕盈彈跳枝椏間,細小的樹枝往下壓了壓,隨即又回到原來的樣子。
風吹樹葉動,大樹遮蔭,樹蔭下,剛做完「九針透穴」又泡了兩個時辰藥浴的柳笑風一臉閑適,眯著眼躺在涼榻上看書,好似無所事事的閑夫,偷得浮生半日閑,優哉賞景、曬日頭。
不過他過得太愜意遭人妒,一張橫眉豎目的嬌顏在面前晃動,似有極大的怨氣,讓他無法忽略。
「我最近很安分,沒招惹你,你這赤眼紅目怪嚇人的,喝點綠豆湯降降肝火。」怪哉,她瞪大一雙杏眼也好看,他以前怎麼沒發覺呢?竟只覺得面目可憎。
心態的改戀也讓人的想法轉了彎,自從知曉自己是中了毒而非先天體弱帶來的病癥,而且有望解毒,柳笑風千年不化的冷面漸漸冰融,臉色雖不到見人就笑的程度,起碼也和煦了些,不致叫人有一見生畏的感覺。
尤其是面對脾氣越來越暴烈的未婚妻,他簡直是洗新革面的浪蕩子,語氣和善到芯子換了個人的模樣,甚至還帶了一絲詭異的寵溺,讓跟在他身邊多年的人都感到不適應和毛骨悚然。
這不是他們的柳城少主,肯定被人偷換了芯子,他哪里會笑,明明是冷冰冰的石人,水滴不穿,斧砍不破,敲打錘擊聞風不動,是個看人尋死還遞刀的冷情人。
可是……他的確是如假包換的柳城城主柳笑風,每當于香婕又在清凌院外頭徘徊時,冷酷無情的一面再度出現,把人嚇得落荒而逃,久久才敢露面。
「誰紅眼赤目?你被曬暈了頭才犯了眼紅癥,看什麼都是紅的。」
她雙眸似秋水,纏綿有情。
「好吧,那你說,你找我有什麼事?」無事不登三寶殿,以她孤僻的個性絕無可能主動找上他。說白一點,于香檀是個怕麻煩的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大家相安無事,自掃門前雪。
動她沒關系,她可以忍,百忍成鋼,可動她在意的人絕對不行,柔弱似柳的姑娘家立即化身山林母大蟲,誰不長眼就咬誰,咬到別人怕了方才罷休,她的氣也就消了。
「這麼好說話?」她一臉狐疑。
柳笑風闔上手邊的書,挑眉一笑,「你想練練口舌也行,我正閑得慌,想找人解悶。」
「不要,我才不當你的消遣物,我每天都忙得很,誰像你吃飽睡、睡飽吃,養肥了好宰來祭天。」她暗指他是豬,吃得腦滿腸肥只有一種作用,那就是貢獻全身的肥肉。
于香檀說忙也不忙,她整日搗鼓的還是她的香露、精油,以及改良過的美妝用品,她有預感好日子快要結束了,她得趕快攢更多的銀兩備用,時機不等人。
她的忙是自找的,卻忙得自得其樂,因為那是她喜歡做的事,樂在其中,因此再忙也不覺得辛苦。
「早點嫁人就不忙了,我手底下一堆能人,隨便拉一個出來都能頂住半邊天。」他在許以好處,引誘人。
她沒好氣的一橫眼。「誰說不忙,忙著被追殺,我一邊要逃命,一邊想著怎麼甩掉你這個包袱。」
「原來你想得長遠,早就做好與我成親的準備,看來我真的誤解你了。」寡婦命被改寫了,改當貴夫人。
「沒誤解,我還想著如何退了這門婚事,貴府的門檻太高,我腿短。」跨不過去。
他低笑。「我把門檻砍了。」
于香檀一嗤。「話不投機半句多,能把天聊死的沒幾人,你也算是有天分,真有才。」
「多和你練練就成才了。」把天聊死……這得多大的本事。
……高明,一句話就堵住她的嘴。「跑題了,我問你,你和我家那位時不時抽風的大姊發生什麼事,她這段時日陰陽怪氣的,一見到我就冷嘲熱諷,沒給我好臉色,還跑到我娘那說小話,盡是毀謗之意。」
自家的女兒自家好,盡避于香婕說得天花亂墜、鬼話連篇,她娘一個字也不信的將人打發,轉過身來又向她抱怨庶女來得太勤,她一堆帳本都看不完,針線房的四季衣服也忘了吩咐下去。
但她娘耐不住于香婕天天說、時時說,有時還拉著她姨娘一起說,讓她娘疲于應付,一次對倆,差點被話帶到溝里。
她娘沒說是什麼事,只一臉不自在的要她別問,還要她離庶姊遠一點,有娘在,她不會受委屈。
她一頭霧水,想必有人作妖了。
「思春。」兩個字。
「思春?」她怔住。
「我。」柳笑風指指自己。
「你?」
病癆鬼。這是于香婕過去常掛在嘴上的話,每次自己走路無力、如青竹的未婚夫一于府,庶姊的嘴臉就滿是鄙夷,她瞧不起走一步喘三步的弱少年,每每看見扭頭就走,眼也不肯多看。
即便後來得知他身分是柳城少城主,想從中得點好處這才態度好些,私底下還是不屑一顧,眼帶蔑視,明擺著和他不是一路人,全身散發著「不要對我有任何妄想」的意思。
當時她一看,心里都笑翻了,于香婕哪來的臉呀!她一個市井小民的庶女怎敢自命清,人家打個噴嚏都能把她吹得老遠,身居她爬一輩子也爬不到的高位。
「你府里除了我還有第二個外男嗎?」以他少城主的身分,多少人想高攀都攀不到一根枝椏。
我們不是人嗎?被當空氣忽略的戰一到戰十在心里大叫,他們是男人,千真萬確。不過主子最大,他說什麼是什麼,當人下屬不敢有二話,只能苦水咽下肚。
于香檀訝異地眨了好幾下眼,消化她收到的驚人消息。「于香婕盯上你了?」
真是沒想到呀!這記耳光打得很響亮,庶姊總是嘲笑她定了個病癆鬼未婚夫,以後成親就是把屎把尿,喂不完的藥,把自己搞得像糟糠之妻,面色蠟黃、憔悴不已,八十老嫗都比她氣色好。
可才一轉眼,她說過的話全被狗吃掉了,居然還有臉妄想她口中只剩下一把骨頭的人皮架子。
這算不算蒼天有眼,現世報來得又快又狠,打得叫人措手不及。
「你很興奮?」他黑眸一眯。
于香檀小小的收回眼中的亮光,端莊秀雅的抿著唇。「是太驚訝,一時失態了。」
「她覬覦的是你的未婚夫,你的少城主夫人位置。」看她沒有一絲怒色,反而充滿成全之意,柳笑風也笑了,笑得咬牙切齒,冷風陣陣。
「看得到吃不到也是一種折磨,以你挑剔的眼光,她給你當腳凳都嫌髒。」做人要有自知之明,于香婕都被她姨娘荼毒壞了,老學那些不入流的招數,心存太多不切實際的奢望。
算她說的好,暫時原諒她。
柳笑風正想放下心里的惱意,于香檀的下一句話讓他幾乎一躍而起,將她丟入池塘里。
「其實缺一個暖床的也能拿她來湊數,做男人的別挑三揀四,燈一滅不都一樣,又看不到臉……」
這是一個很爛的葷笑話,但對娶不到老婆的鄉下漢子來說倒沒錯,燈下一模黑,誰管他高矮、胖、美丑,干的不就是那回事。
他們要的是傳宗接代,能生孩子的便是媳婦兒,半夜床不空,老婆孩子熱炕頭,吃糠咽菜也是福。
「于香檀,你想給你丈夫納妾?」她敢點頭,他立即辦了她。
她不加思索的回答。「他敢踫別的女人一下我閹了他。」
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男人還怕少嗎?
你若無情我便休,但在休書之前先送一份大禮,下刀一閹她沒那膽子,不過林芷娘那兒什麼沒有就是藥多,隨便取一份讓人雄風不再、永垂不朽的藥,想再搞七捻三就只能求神拜佛了,也許有神蹟出現。
听她狠話盡出,一夾緊的柳笑風才略收怒意。「你口中的他除我再無他人,不用想太多。」
聞言,于香檀把眉頭夾得死緊,若有所思的望向神色不快的未婚夫。「你是玩真的,不是鬧著玩兒?」
「如你所言,與其被我繼母塞一個她的什麼佷女、外甥女的來霸佔我的家產,還不如將就你省心多了。」柳笑風說話時眼底始終帶著一點笑意,但他自個並未察覺。
她一听,整個感覺都不好了,好像被吸血蝙蝠咬住了脈搏,無法強行扯開,會要命的。
「話不是這麼說,你要想清楚,我不過是會弄弄胭脂水粉的小小商家女,琴、棋、書、畫樣樣不行,娶了一無是處的妻子沒法成為你的助力,反而是扯後腿。」
「你在說服我不要娶你為妻嗎?」看她面上一慌,他的心頭無比舒暢,總算這只無比狡猾的小狐狸也會亂了心神。
「是。」高門深似海,一入無底洞。
「可惜你不嫁我不行。」他一臉同情。
「為什麼?」她心驚,忽然不想知道原因,待宰羔羊的心情她能體會,天要塌了。
「因為城主夫人猜到我在天水城,而我唯一會找的人是你,如果我活著回去,還是面色紅潤、神清氣爽,一副長命百歲的樣子,你想她下一步會做什麼?」柳笑風並非危言聳听,要不然于香檀也不會面無血色,驚恐的瞪著禍害她一家人的家伙。
這世上沒幾個真傻子,能爬上城主夫人之位的女人豈無幾分手段,她猜都不用猜,對方定劍指于府,不管和他們是否有關,先滅了再說。
「柳笑風,我和你有什麼深仇大恨,你要這樣害我。」他們果然八字不合,相克。
「叫聲笑風哥哥,我讓你絕處逢生、遇難呈祥。」看到她有氣無力的悲憤樣,柳笑風大笑出聲。
「啐!你個心黑的算計我。」早知道就不應該一時心軟收留他,而是心硬如鐵將人一腳踢開。
他笑道︰「是陰錯陽差,你是我的福星,要不是突遇林姑娘,我也不曉得我是中毒,而非胎里帶病。」真是命不該絕。
「我想當寡婦的念頭無望了?」看了他一眼,她心里的沮喪無法言喻,一個活的丈夫比死人難纏。
「有我在,你還是歡天喜地上花轎吧。」她逃不掉了。
「很難歡喜。」她只想擁被低泣。
「總比滿門無活口好。」活著比死尸好看。
于香檀怒了,氣得牙癢癢。「你是不是也做了什麼安排,神情才會這般篤定?」
真敏銳。他暗吁,「我不是扎針便是泡藥浴,哪里也去不了,你認為我還有余力做其他事?」
「真沒搞鬼?」她一臉審案的神情。
「天地良心,我們是同一條船上的人,我有必要騙你嗎?這件事我做不了主,你也是知情人。」他們的婚事掌握在祖母手中,否則幾年前便退親了。
等事一了,定上清涼寺向定一大師致謝,捐幾千兩香油錢,感謝他牽了一門好姻緣。
「真要嫁嗎?」竟無半點轉圜余地,除非她敢把一家子的性命架在刀口上。
「嫁我不難。」他給出承諾。
她不悅回道︰「嫁你是不難,難的是你繼母,婆婆磋磨媳婦是信手拈來,我若稍有不從便是不孝。」
「孝」字重千斤,會壓死人的。
「你若待不慣咱們住到城外的莊子,那是先帝賜給祖母的皇莊,祖母給了我。」祖母確實偏疼他,手里有好的東西總是先給了他,因為他長得神似祖父,又自幼體弱養在祖母膝下,三個孫子中她最看重他。
「真的?」皇莊……一定很大。
「絕無虛言。」娶個妻子容易嗎?又拐又騙,還要說盡一切好話,沒入洞房前皆有變數。
像是認命了,于香檀輕嘆一口氣。「嫁就嫁唄,就算是龍潭虎穴也要闖,誰叫我誤上賊船。」
聞言的柳笑風嘴角一揚,伸手拉住她柔荑。「能航到地頭便是好船,管他是誰的船。」
她目光一滯,心如死灰。「你什麼時候離開?」
「快了。」
「咦!快了?」她倏地回神。
「以為我會賴著不走,給你帶來麻煩?」能住上這些時日已是打了無數掩護,再遲遲不歸真會啟人疑竇。
「可是你的毒……」未清。
柳笑風笑得很柔,雲淡風輕。「好得差不多了,剩下一點點毒再慢慢調養。」
「香檀,于香檀,快來幫我,重……重死我了,快來幫我拿!欸,雙手快斷了!」明明沒裝多少呀!為什麼死沉死沉地重得差點走不動,險些跌個青蛙翻肚。
「你在嚷什麼,大老遠就听見你的聲音……」驀地,于香檀兩眼瞠大,越瞠越大,快成泉眼了。「你……要搬家嗎?這大包小包又是箱子的,你爹知不知道你瘋了?」
不瘋不會做出這般荒謬的事,左一包、右一包,背上再一包,腰上系了十小包,胸口抱了一口花梨木箱子。
「我是為了誰呀!你好意思說風涼話,看看這些都是藥,我為你準備的,清秋,我渴了,快給我一杯水。」累……累死她了,手腳都麻了,還打顫呢!
清秋笑著端來一碗水,滿頭大汗的林芷娘咕嚕一口飲盡,她還沒解渴,又向清秋要了一碗,連喝三碗才吁了一口氣,往嘴里丟了一顆糖,薄荷香味立出。
一听全是給她的,于香檀眼前一黑,頭都大了,這麼多藥她要吃到哪年哪月,吃到一命嗚呼嗎?
「林芷娘……」
「啊!說錯了、說錯了,是三分之一是你的,三分之一是我的,剩下的三分之一是他的。」怕老虎發威的林芷娘腿腳俐落,忽地跳起來,一張笑臉笑得討好。
「他也有?」她有些吃味。
听見自己也有一份,柳笑風十分意外。
「我有事不能繼續幫他拔毒了,因此我在家里為他搗鼓了不少清毒的良藥,我把方法都寫上了,他只要照著做就能解毒。」他的藥最多,有一大綑。
萬事備,只欠東風,這不是送來了嗎?柳笑風與于香檀互視一眼,林芷娘這道東風送得真及時。
「因為沒法針灸了,所以你的藥浴得天天泡,我改了其中幾味藥,藥性較烈,可能會比先前疼上一倍,不過你只要撐過一個月,大致上毒就解了,余毒只要吃得清淡些,多喝竹葉泡水,自然而然會排出體外,不用擔心。這幾瓶是毒清完之後固本用的,每日服。」
醫者父母心,林芷娘不厭其煩的解說藥的用法,她一一分出柳笑風的,因大多是一帖帖的藥,她帶來那些驚人的藥包就去了一大半,總算看起來正常些,就剩一些瓶瓶罐罐。
「林芷娘,你最好說清楚,又想做什麼傻事,坦白點可以少受點罪。」她做事從不瞻前顧後,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魯莽得叫人頭痛不已。
「哎呀!別吼我,別吼,我最怕惡人了,你一臉凶相我就怕,我也就離家出走而已,沒什麼事。」她揮揮手,笑得很開心,完全沒瞧見好友為之一變的臉色。
「等等,你剛說什麼,離家出走?」她是腦子被驢踢了嗎?嚇死人的話月兌口而出。
以于香檀對她的了解,所謂的「離家出走」絕非小打小鬧、說說罷了,從城東走到城西便算離家,她肯定要去更遠的地方,幾個月內不會回家,先跟朋友道別省得他們擔心。
「是呀!我要離家出走,是朋友就別勸我,我今日是走定了,絕對不會回頭,千里不相送,你自個保重……咳!」她學人拍拍胸口表示情深義重,可是沒人胸厚,重重一拍反而嗆咳連連,臉都咳紅了。
「說說你的理由。」于香檀冷靜下來,想著她又為了什麼事胡鬧,她這人的腦子有洞。
像是找到知音的林芷娘連忙吐出一肚苦水。「還不是我爹,不知怎麼想起他還有一個女兒,居然要把我嫁給藥鋪子的坐堂大夫趙大夫,他都快三十了,妻子早逝有兩個兒子,我一嫁過去就當娘了,你說我爹心多狠……」
她才不當人後娘,做得好是應該,一有不對全是她的錯,她一個如花似玉的黃花大閨女為什麼要吃這種虧?
「所以你要走?」原來也是為了嫁人的事,同病相憐。
「對,非走不可,這些是我專門為你調配的藥,還有一些救急的,你趕緊拿吧!我要走了,再不走我爹就要追上來了。」她急著把包袱收拾好,綁緊往肩上一扔。
「你要去哪里?」總有個去處。
林芷娘頭也不回的揮手。「我去京城找雙櫻,她一定會收留我,我到了再給你寫信。」
梅雙櫻……成。
「銀子帶了沒?」于香檀邊說邊沖了上去,把身上的碎銀、銀票全塞給她。
「香檀,你真好……」林芷娘感動得眼眶都紅了。
「好什麼好,是你太傻……」
看著逐漸遠去的背影,她心里非常不舍,眼中蓄滿淚水。
「林姑娘太沖動了,孤身女子上路危機重重……」
柳笑風的話尚未說完,一只手臂被緊緊捉住。
「柳笑風,給我一個人暗地里保護她,除非有性命危險,否則別現身。」確保她安全無虞就好,吃點苦頭算是教訓。
柳笑風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在臂上的細白小手。
「戰七。」
怎麼又是他!大呼倒楣的戰七在心里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