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毒?」
乍然听見這兩個字,沒人相信這麼離譜的事會發生在柳城少城主身上,他明明是早產帶來的孱弱呀!連宮中的太醫都看過好幾撥,每個人都肯定的確認了他先天體弱,是早夭之相。
可是現在一想又十分合理,名貴藥材不知用過多少了,怎麼可能養不健壯一個身虛體弱的孩子?除非身子骨出了狀況,否則在人力、物力、財力的三者配合下,縱使再孱弱也不致于三天兩頭的發病,一病就幾乎致命。
只是是什麼毒這般可怕,竟然連行醫多年的老練太醫也發覺不了,任憑此毒在體內積堆,一點一點奪去柳笑風的性命,叫他連死都不明得死因為何,默默死于有心人手中。
大夫們是被收買了嗎?還是能力確有不足?
下毒之人心機也夠深沉,許多年過去竟無人察覺,心狠手辣地眼睜睜看他步向死亡,其心可誅。
「這是胎里帶來的毒,十分狠毒,想必令堂早已不在人世了吧?」他能出生實在是邀天之幸,還能活到現在。
胎里帶毒……「是的,我娘生下我不久後便溘然而終。」
「這就對了,令堂剛有身孕時便中毒了,照理來說你不可能活著出世,母親的毒會透過相連的臍帶將毒過給月復中的胎兒,最多三個月胎血便會流出,像不幸流產一般,根本保不住。」此毒甚為陰狠,除孩子又害母體。
「而我卻被生下來了。」面有狠色的柳笑風目光冷冽,看著插入胸口又抽出的銀針,長長的細針泛著黑血。
「這才是我覺得奇怪的地方,令堂懷著你的時候一定身上配有能驅毒闢邪的玉玦或血色玉石,要不便是自知身子有異,私下服用什麼千年雪蓮子,或是五百年以上的成形人參,故而能保住肚子里的孩子多活數月……」
但是再好的藥物也遏止不住孩子的到來,若再拖上一兩個月,恐怕是一尸兩命的下場,這毒太強焊了,來勢洶洶,且它還是一種慢性毒藥,一般大夫是診斷不出來。
「我娘生前有個荷花形狀的玉佩,她自幼就配戴在身上,打從她戴上後便不曾離身,一直到她身故。」原本是要陪母親一起入土,但是他大舅堅決反對,將玉佩留給他。
因為是亡母之物,他並未配戴,由祖母暫時替他收著,當是亡母的嫁妝之一,待他日後成年再一並歸還。
「玉佩呢?我瞧瞧。」好奇心旺盛的林芷娘想借來一觀,她對和醫術有關的事物特別感趣。
此時他們幾人在仁善堂後院,小神醫林芷娘有模有樣的把脈,一遇到病犯沉痾的病人她便眼神十分專注,不似平日的瘋瘋顛顛,一張嘴如同麻雀一般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她最喜歡醫理了,她打算將一生奉獻在醫術上,她學醫的天分無人能望其項背,任何疑難雜癥到了她手上都能迎刃而解,如同神助,神乎其技的醫術叫人難以置信。
不過她初展露才華時並無人相信她能看病,是幾個好友舍命相陪讓她練手,從她成功的救活一個被大夫宣告藥石罔效的商賈後,眾人才知原來她身懷絕技,不容小覷。
只是她很少坐堂,三天打漁、兩天曬網的敷衍,因為她更熱衷制作各種奇奇怪怪的藥丸,有救人的也有害人的,更多的是捉弄人的散劑。
而她的小姊妹梅雙櫻,自家武館成立了天水城第一支鏢隊,身為武館千金的她也藝高人膽大的跟著護送,因此私交甚篤的兩人常私底下討論用什麼藥來對付攔路打劫的響馬,不要人命卻要他們終身難忘,再也不敢攔插了威揚武館旗的人與貨。
幾年下來,這位不務正業的小神醫當真研制出不少令人哭笑不得的藥,救急的九轉大金丹就不提了,她還弄了什麼血癢粉、斷腸散、飛花飛蟲心盡、七情六慾忘情散……別人想不到的她都能異想天開的弄出來,甚至一一試驗過,把人整得死去活來。不知道她腦子怎麼長的,裝了那麼多稀奇古怪的東西,說是神醫卻專精在捉弄人上頭,讓有心想在她身上佔便宜的人叫苦連天。
「你找她要。」柳笑風修長食指一指。
「找我要?」
「找她要?」
沒理呀!為何他娘的玉佩會給了外人?
林芷娘和于香檀面面相覷,沒法理解他話中之意。
「聘禮。」
「聘禮?」
听得更迷糊了。
看了看兩人迷惑的神情,柳笑風又說︰「當初我祖母到于府下聘時,那枚玉佩便是訂親信物。」傳給長媳。
「啊!我想到了,不就是壓在首飾匣子最下面的玉?」因為好看,她常常拿出來模兩下,可不習慣穿金戴玉的她很少配戴,會影響到她制做胭脂的流暢動作。
「對!我也見過,當時我覺得那塊蓮玉很襯我,還向你討要過,你說那是別人的,不能給我。」打小認識的交情哪會不肯給,只要她開口,好友絕無第二句話,要什麼自己拿,眼楮眨都不眨一下,偏偏那塊玉好友卻一口拒絕,只讓人看了幾眼又放回匣子,當時雙櫻還打趣說著,搞不好是心上人送的定情信物,沒想到真被她說對了,這攸關女人一生的幸福。
「我娘的遺物我大多見過,但荷玉卻是不曾,它歸在我娘的嫁妝中,由祖母保管。」他從不過問這些瑣事,一個活不久的人還在意身外物干什麼,他也用不上。
柳老夫人手底下有不少能人,他們幫忙打理著已故夫人的嫁妝鋪子、莊子,以及陪嫁田地,每年的收益相當可觀。
可柳笑風很少取用,他的花用都取自城主府,少有大筆的銀子支出,因此那些個管事掌櫃、莊頭又把盈余拿去添地置產,田地一塊一塊的買,鋪子一間一間的增加。
恐怕連他自個都不曉得十余年間增產幾倍,大概要把所有的產業交到他手中他才知道自己多有錢,他爹都及不上。
已故夫人的娘家家境並不富裕,至少幾房人未分家前,大家手頭都有點緊,沒法大手腳的花銀子。
可是已故夫人的娘卻是商賈出身,這個商賈娘出嫁時陪嫁了娘家一半的家產,本身又是經商奇才,累積了不少財富,故而嫁女兒時也是一箱一箱的銀子、綾羅綢緞、玉石、藥材、古玩、字畫、皮毛、瓷器、金玉頭面等。
已故夫人的嫁妝令人眼紅,是顧家女兒的頭一份,其他房的女兒都無如此盛況,甚至連一半也不到,令人又妒又羨。
現任的城主夫人便是其中之一,她一直嫉妒這個大房的姊姊嫁的好,又有寵她的爹娘,陪嫁無數,要不是成為繼室後有長公主婆婆在上頭盯著,她早把這些嫁妝弄到手,成為自個私房。
「是蓮,你那眼楮是怎麼長的,你睡蓮、荷花分不清嗎?」看過幾回的林芷娘指出錯處,她愛睡蓮勝過荷花,雖然她很喜歡吃蒸藕飯和炸藕包,听雨落殘荷。
睡蓮不產蓮子,浮于水面上,而荷花卻出水而立,所結果實居然叫蓮蓬、蓮子、蓮藕,真是奇怪,即便它們形態稍有不同,名字卻混著叫,不過兩者相差無幾,皆是水中菡萏。
「不,是荷花,我在嫁妝單子看到的是‘玉荷飄香’,它似蓮,實則為荷,我娘的小名叫玉荷。」他姥姥刻意讓人雕刻成荷狀,以取其荷意,只不過雕刻者多此一舉,在荷瓣內又雕了小花蕊,花瓣上又雕了一只小蚱蜢,吸著滾動的露水。
「不管是蓮還是荷,都拿來瞧瞧,我好確定能不能解毒。」
「我放在府里了。」誰會把訂親信物拿出來四處顯擺,自是妥善收著,以免遭竊。
「那就拿來呀,還等什麼。」救人如救火,香檀真是太不懂事了,還要人催……呃!那是什麼眼神,活似要剮了她一般,她說錯了什麼惹好友動怒?林芷娘一雙水亮眸子不解的瞪大了。
說得輕巧的林芷娘不解為何招來白眼,一張嘴從不思索,想什麼就說什麼,沒考慮別人的難處。
難怪被瞪,因為說話不過腦,除了醫理外,林芷娘的日子過得迷迷糊糊,有點不知世事,若非好友明里暗里的護著,早被人拆解成十幾塊,沒機會長成一代名醫。
「你說得倒是輕松,仁善堂離于府有半座城遠,除非我會飛,否則來回一趟起碼要一個時辰。」她沒那體力走上一回,坐馬車也要半個時辰,耗時又耗力,不值得。
聞言,她訕笑道︰「呃!這個,我忘了,呵……」
她太急了,急得沒想到兩處的距離,還當自個在家里,走兩步路就到了,連滴汗都不流。
「糊涂。」因姊妹的傻氣而無奈的于香檀往她兩眉中間一戳,戳出個指甲蓋大小的紅痕,提醒她長點記性。
「哎呀!別戳,會疼,你嫉妒我人緣比你好也不用將我毀容,雖然我長得沒你美也是清秀可人,你就別藉機傷害我的花容月貌,再過幾年我也能長得像朵花似……」等她把美顏玉容丸弄出來後,肯定人比花嬌。
一離了醫術,林芷娘口無遮攔的說起瘋話,她的聒噪和話多是遠近馳名,一旦讓她開了口便是滔滔不絕,對著一顆石頭也能自言自語老半天,自得其樂地練口才。
餅了半晌,才听有人開口——
「話說完了?」她還真有能耐。
「如果你有耐心我還能說上一整天,譬如我要的香露水什麼時候能給我,一到入秋我的臉就比較乾,雖然我也能自制玉露霜滋潤我的冰肌玉膚,可是沒有你香露水中持久不散的淡淡清香,似有若無,幽遠綿長,聞之心醉神迷……」清雅的香味如夢似幻,輕輕地勾引人的嗅覺。
香露水其實是于香檀自制的香水,邊城的花不多,花期短,剛一入秋花就凋零,一到冬日只有梅花還開放,采集的量不多,能制作的精油也少,因此她的香水制作不易,除了送朋友外僅少量販售,要事先預定才有,遲了也沒貨。
有了陸靜月的前車之監,她不太想把聞香、制香的這門手藝教給別人,還不到時候,也許等賺得盆滿缽滿,說不定她會考慮,畢竟有一天她會老,需要個徒弟傳承技藝。
「夠了,閉嘴。」吵死了。
林芷娘一臉可憐兮兮又飽受委屈的模樣,再一眨眼。「香檀,你好凶呀!我怕怕,快用你的‘桃花舞’補償我。」
桃花舞是一種胭脂,粉女敕桃紅,拍在雙頰上再以指月復輕輕勻開,面頰上會呈現細致的桃花色澤,看起來不像上了妝,倒似天生自然,讓人看來多了三分艷色。
「說點正經的,這毒能解嗎?」以于香檀對她的了解,把話往醫理上引,吱喳雀兒投胎的好友會正常些。
「這能解?」柳笑風訝然一問。
兩名女子同時側目,他不出聲都忘了他的存在。
「這毒時日已久,恐怕已深入骨髓,你能活到如今已是老天眷顧。」沒見過誰的命這般頑強,毒隨全身走還死不了。
「意思是沒得救了。」他慘澹一笑。
對于饑渴的人而言,前方突然出現一片人聲鼎沸的綠洲,沖上前一看卻是海市蜃樓,于瀕死之人太殘忍了。
「芷娘沒說死,你在心灰意冷個什麼勁?她的醫術在邊城一帶是眾所皆知,又有小神醫之稱,她一出手,小小的毒又算什麼?」太早喪志了,只要有一絲希望就不能放棄。
「你不是等著我死,我一死你還不額手稱慶?」柳笑風冷笑,他不相信眼前的女子有起死回生之能,他的身子他最清楚,已是破爛不堪,若無參湯、補藥吊著一口氣,只怕墳前的草已高過腰際。
「我還沒過門呢!你死什麼死,等我們拜堂成親了你再死也不遲。」她會披麻帶孝替他送葬。
她立志當寡婦的念頭令人不解,每個女人都盼得好歸宿,良人有才、夫妻和順,有個男人在身邊就有個依靠,嫁漢就為了吃飯穿衣,衣食足了夫復何求?這才是女子一生的念想。
于香檀偏是個例外,前一世遭受未婚夫背叛的她對婚姻有莫大的陰影,雖說不上恐懼,但也不願將終身交到另一個男人手上。
或許世上真有正直善良的好男人,也肯真心相待,與她相伴到老,但這種機會相當渺茫,在這之前她不介意先當個寡婦,不管日後能不能遇見她想要的那個人,至少她能掌控自己的人生。
「我不會娶你。」他冷硬道。
「我非嫁你不可。」沒得改變。
「人死了還嫁什麼嫁。」他刻薄的說著。
「牌位呀!你祖母一定會讓我入門。」只要她肯嫁,柳老夫人不但不會阻止,還會風光迎娶。
能在孫兒命危之際強行定下婚事的人,她更樂于孫兒有人相伴,不論是生或是死,有個妻子為他守著也是好的,百年之後再系夫妻緣分,上窮碧落下黃泉,兩兩相攜。
「于香檀,你能不能要臉一點,這樣的話你也說的出口?」她的厚顏無恥已到了極限。
「為什麼不能說,你不想娶是你的事,可你祖母可不會允許你任性,她什麼都可以依著你,唯獨這件事你最好死了心。」因為他,她也受到波及,小小年紀便定下婚事,真正無辜的人是她,她才是受害者。
「你……」強詞奪理。
柳笑風心里有數,這樁親事想解除真的非常困難,不想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祖母相信清涼寺的定一大師,凡是能讓他多活些時日,祖母拚了命也要向老天爭,不容出岔子。
「好玩,好玩,你們兩個真有趣,一個要嫁,一個不娶,樂得我都想來一壺茶、一盤瓜,哎呀!香檀,你近墨者黑,學起雙櫻的一言不合便開打,我的腦袋瓜子肯定被你打的開花了……」怎麼都有動手動腳的毛病,實在不可取。
「少裝疼,我只輕拍了一下。」真下狠手了,她還不哇哇大叫,跳腳又埋怨姊妹情薄。
林芷娘一臉不服氣的把頭抬高。「我傷的是面子,你看傷得多重,沒五瓶香露水是好不了的。」
遇到趁火打劫的,她還能不雙手奉上嗎?「十瓶都給你。」
「真的?」林芷娘喜孜孜地眯起眼。
「前提是回答他的毒你能不能解,不準給我打馬虎眼。」大利當前,繩頭小利不當回事。
「能解……」
話沒說完,旁邊插進一句打斷未完之語——
「能解?」難以置信的柳笑風神色愕然。
「誰說不能解了,有毒必有藥,天生萬物相生相克,只是他的毒棘手了些,我得先想想怎麼治,一味藥配錯就完了,這個你先吞一粒。」拔毒最為困難,一個不慎變前功盡棄。
「這是什麼?」柳笑風看了看米粒大小的黑色藥丸。
「解毒丹。」又稱百毒丹,能解百丹。
「解毒丹?」他目有疑色。
「你的毒太深了,陳年累積,解毒丹解不了你體內的毒,最多是舒緩,不讓毒性繼續加深。」林芷娘又看了一眼泛黑的銀針,湊近聞聞針上的氣味,柳眉微擰。
「多久能解毒?」抱著一試心態的柳笑風將解毒丹扔進口中,用舌頭一壓送入喉頭,咽下。
「最快半年,最遲一年,要看你的身子承不承受得住。」解毒前他要先調養身體,不然毒發攻心,後果更糟糕。
他沉吟片刻,目光深沉。「這半年,我可以住在于府……」
「等等,我同意了嗎?」他好歹先問過主人家,擅自做主于禮不合,對主家不敬。
柳笑風黑瞳一橫。「為了不讓你當寡婦,我得努力的活著。」
「可是我不想有個活相公。」太費事了。
「那就只好請你忍受了。」嘴角一勾的柳笑風諷笑她的無法如願,世事多變,難以預料。
被踩了一腳的于香檀真想鼓起腮幫子,學那惡婦撒潑。「芷娘是我朋友,我不讓她治。」
「開出價碼,我照付。」沒人想跟銀子過不去。
「錢買不到真本事。」
「你應該問過她。」到了門口的財神爺還外推?
「我的意思就是她的意思,林芷娘,咱們是不是朋友?」她用友誼要挾,人情綁架。
「是朋友,不過……」林芷娘賊兮兮的靠過來,擠眉又弄眼。「他不是你的未婚夫嗎?怎麼倒像是你的仇人,你到底想他活還是他死,他的毒再不解就真的沒救了。」
「……」于香檀抿著唇,久久不回答。
林芷娘以小肩頂頂她。「給個準話。」
「……你有幾成把握?」她沒那麼心狠,因一己之私害人。
「七成。」她不說死,留有幾分余地。
「生死在天,治。」于香檀拍板定案。
「好,那我就放開手下重本了。」林芷娘板板手指關節,轉轉手肘,搖頭晃腦地裝出要有大動作的樣子。
「開高價,他有得是銀子。」人財無法兩得時,舍輕就重,該宰的肥羊還是得宰。
「沒問題。」她正缺銀子。
兩人相視一眼,心意相通。
「未婚夫大哥,你的毒我能解,可是用的藥難尋,我開個單子,你派人找齊了,盡量在兩個月內給我,遲了回府躺棺吧。」屆時毒入髒腑,神仙難醫。
「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