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落在湖面上,蕩出一圈又一圈的漣漪,湖面上殘敗的荷枝在細雨中頹然地瑟縮著。
雨中觀殘荷,讓人無端地生出幾許憂愁來。
「姑娘,您怎麼哭了?」
「我哭了?」看著眼前雨景的人有些茫然伸手往自己的臉上模了模,濕漉漉一片,果然是哭了呢。
身邊的丫鬟拈著帕子替主子拭去面上的淚痕,有些擔心地問︰「姑娘沒事吧?」
「沒事,只是這雨景看了讓人有些傷感罷了。」
亭中像她們這樣避雨的人還有幾個穿著儒衫的年輕男子,有人好奇地私下打量著那主僕三人。兩名丫鬟衣飾一看就知道出身大戶人家,長得更是嬌艷欲滴猶如並蒂一枝雙生蓮,明眸善睞、身姿靈動。
反觀她們的主子,相貌上就差了許多,但那通身的氣質神韻卻非一般人能有,系著一領淺綠的繡竹披風,臨風憑欄遠眺,別有韻味,髻上一支碧盈盈玉雕步搖在微風中輕搖,發出珠玉脆鳴。
有眼光的人一下就能瞧出這是整只玉雕琢而成,渾然一體,造價不菲,絕非一般富貴人家,從她的發髻與其上的釵簪,能看出是位已婚的婦人。
程玥寧看著眼前景色,大約是觸景生情不自覺流淚,讓身邊的丫鬟不由露出擔憂神色,上前替她拭淚。
「姑娘,往里站站吧,別染了風雨,您現在的身子可受不得風雨之侵。」
打從回到程家,程玥寧身邊的下人又都換回了以前的稱呼。
對于桃紅的建議,程玥寧以實際行動表示了同意,她往亭內退了幾步,又順手調整了披風,帶了點兒自嘲地看著亭外的風雨說︰「我呀,現在真是見風流淚,見雨傷情,這多愁善感的,我自己都不適應。」
桃紅和柳綠都不禁一笑。
此時風雨中又有幾人疾跑而入,來到這處湖邊的亭中避雨。
一行五六人,其中被人護衛其中的是位錦衣繡裙的美麗少女,眉眼精致,身姿窈窕,正是君子好逑的目標。
幾個書生禮貌地往更邊上避了避,盡量跟兩撥女眷保持些距離。
「還好找到了這處避雨的地方,不過姑娘身上的衣服都濕了,要是著涼可怎麼辦啊?」
一個嬤嬤樣的婦人一臉擔心又手忙腳亂地試圖幫自家姑娘弄干身上被雨淋濕的衣服,但是這種情況下又能有什麼好辦法,不過就是拿著手帕之類的沾一下,讓濕意減輕些罷了。
程玥寧三人卻是不一樣,雨開始下的時候她們本來就在亭里閑坐賞景,因此是一點兒沒有被淋到,只是無奈被雨困在了這里罷了。
「桃紅,給我拿點心出來,有點兒餓。」
「香酥小餅可以嗎?」
「可以。」
桃紅便從提來的食盒里取出一碟香酥小餅遞過去。
程玥寧接過碟子,拈了一個小餅送到嘴邊,當她的手從攏起來的披風里伸出來的時候,亭子里的人才看到她已經隆起的肚子,難怪她隨行的婢女會提著食盒了。
她吃的並不快,但是一碟十幾塊香酥小餅還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了。
吃完了小餅,拿帕子擦過手,旁邊的柳綠就遞了一杯熱水過來。
她們出來的時候有帶著保溫效果的器具,保證不會讓姑娘喝到涼水。
程玥寧慢慢啜了兩口水,看著連綿不絕的雨簾,忍不住說道︰「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雨才會停。」
桃紅在一邊笑道︰「姑娘不必擔心,府里應該會有人來接咱們的,總不會讓姑娘您被淋到的。」
「也是,我是杞人憂天了。」
「噠噠噠」急促而紛雜的馬蹄聲從雨中傳來,而且漸行漸近,彷佛正朝著他們這個方向而來,听到這陣馬蹄聲,大家下意識地都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十幾騎在雨幕中疾馳,當先一人錦衣玉冠,雖是一身濕透,但是卻依舊無損他的俊美姿容萬分之一。
看著那人在八角亭前勒馬飛身而下的矯健身影,桃紅柳綠異口同聲地喊道︰「姑爺!」
程玥寧看著來人,表情一開始有些怔然,然後眉心漸漸蹙起。
齊淵將韁繩隨手一擲,大步朝亭內走去。
當他站到她面前的時候,雨水正順著發絲滑過他的臉頰,衣服上滴落的雨水很快便在地上積出了一大片。
「寧姊姊。」齊淵滿心歡喜地看著她,在看到她的這一刻,他終于將自己的心放到了肚子里。
程玥寧的表情卻是慢慢沉下來,從袖中抽出帕子替他拭去臉上的雨水,開口︰「這個月分的冷雨你竟然就這麼淋著過來了,想生病嗎?」
「我想早一點兒見到你啊。」
程玥寧將沾濕的帕子扔給一邊的桃紅,然後向後退了兩步,「離我遠些,我懷著身孕,你現在身上太寒涼了。」
「寧姊姊你一點兒都不高興見到我嗎?」齊淵有些委屈地看著她。
程玥寧不贊同地看著他,「能到這里找我,說明你已經去過家里了,既然知道肯定能見到我,早一刻晚一刻又有什麼區別?你難道就不能在家里換身衣服喝碗姜湯,穿身簑衣再來嗎?」
齊淵不自在地低頭避開她的視線。
程玥寧看向外面,「也不知道這雨什麼時候才停,身上的濕衣穿久了要生病的。」她收回目光又看向他,「回去,現在立刻馬上,然後讓府里的人趕馬車過來接我們。」
齊淵不想走,見狀程玥寧眉梢一挑,「那我現在跟你一起走?」
齊淵立刻就說︰「我現在就回去。」
「很好。」程玥寧滿意地點頭。
齊淵依依不舍地看了她一眼,這才轉身出了亭子,翻身上馬,「我馬上讓人帶馬車來接你。」
「我等著。」她一直目送他離開,直到看不到身影。
「這位夫人。」
等人一走,程玥寧就看到那位美麗少女身邊的嬤嬤走到自己面前,沖自己福了一禮。
「何事?」
「待會貴府的馬車來了,能否載我家姑娘一程,我家姑娘是此地知府的千金。」
程玥寧看了那位目光仍舊沒從雨中收回的少女一眼,搖頭,「我會叫人幫你們去知府報信的,搭乘的話就算了。」
有一個長得太過出眾的夫婿,有時也確實是件讓人煩惱的事。
陌上翩翩少年,不知又撩動了誰家少女芳心。
嬤嬤有些怔愣,但最後還是欠身道︰「多謝夫人。」
程玥寧微微一笑,「不用謝,舉手之勞而已。」
然後亭子里就沒有人再說話了,又恢復了之前的相安無事狀態。
沒過多久,大概不到半盞茶的時間,就有一輛馬車停在了亭外。
「姑娘,家里來人接咱們了。」桃紅扶住了自家姑娘。
柳綠提起了帶來的東西跟上去。
「世子他們已經回去了嗎?」程玥寧有些不信。
車夫回道︰「小的不曾見過世子,只是開始下雨不久,老爺就吩咐我們駕著幾輛馬車出來尋找姑娘,小的有幸先找到姑娘罷了。」
程玥寧不由笑了一聲,「看來倒是他最先找到我了,運氣還挺好。」說話間她便矮身鑽進了車廂。
等到馬車轆轆地走遠了,幾個書生中有人忍不住開口道︰「剛才那位夫人說世子,你們說是那位定國公府的世子嗎?」
「廢話,當然是了,程家的大姑娘嫁給了定國公府的世子,這事還有誰不知道啊?如今程大姑娘在程家養胎,這風塵僕僕尋來的人肯定只能是定國公府的世子了。」
「這位齊世子果然是面如敷粉,俊美如天人一樣的存在啊。」有人感嘆。
「可即使如此,當那位程家的大姑娘站在他身邊時,也不會讓人覺得不般配,只會有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和諧感覺。」
「是呀是呀,我就覺得他們伉儷情深。」
書生們你一言我一語地發表著自己的感想,一時間亭中的氣氛倒是熱鬧了起來。
而那位美麗的少女卻望著雨中怔然失神。
「你不許靠近我,等到確認你身體無恙為止。」
這是回去後,程玥寧對齊淵說的第一句話。
齊淵︰「……」
「我懷著身孕,身子受不得被傳染風寒。」
「我知道了。」齊淵認真點頭,馬上就自覺地拉大了與她的距離。
「我先去換身衣服,再來跟你說話。」
齊淵又點點頭,沒有跟上去。
沒過多少時間,程玥寧就換好了寬松的常服,重新出現在他面前。
齊淵很想擁她入懷,很想模模她隆起的肚子,那里孕育著他們的孩子,可是現在他只能讓自己牢牢的固定在椅子上,不敢動一下。
程玥寧坐在了離他有段距離的椅子上,一手放在自已的肚子上,一手漫不經心地搭在椅子扶手上,看著他微微一笑,然而卻沒有說話。
齊淵一直在等她對自己說點什麼,可是她卻始終沒有主動開口。
最終,還是他打破了兩人之間這種有些詭異的沉默,「寧姊姊就沒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程玥寧搖頭。
「為什麼?」他問。
程玥寧垂眸輕撫著自己的月復部,「剛開始確實是有話想跟你說的,後來時間一天天過去,我漸漸也就覺得沒什麼好說的了。從周嬤嬤把那兩位放進無憂院,我就應該明白有些承諾你給了我,卻不表示別人也認可這個承諾。」
她嘴角揚起一個略顯譏誚的弧度,「感情是兩個人的事,可是又不是兩個人的事,太復雜了,我有些煩。」
齊淵張口欲言,程玥寧卻伸手阻止他開口,徑自往下說︰「你是世子爺,可是就連你也被人控制得死死的,半個月,你真的沒有辦法離開祠堂半步。那個時候我就在想,這太可怕了,我如果真的還留在國公府里的話,會不會有一天我死在無憂院都不會有人知道?你明白這種感覺嗎?」
齊淵的臉刷的一下就白了,慘白,面無人色的那種白。
「你是我的丈夫,卻不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牽掛,我還有父母兄弟,我的命並不只屬于自己,所以我沒辦法將自己放置在那樣危險的地方,你懂嗎?」
看著她認真的眼神,听著她用冷靜到極點反而極度平靜的語調,不緊不慢地說著他從來沒有想過可能會發生的事。
她平靜極了,可他的心卻涼透了。
齊淵的手有些抖,他用力抓緊了椅子兩邊的扶手,一口一口地吞咽著唾沫,終于他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他發現自己此刻的聲音竟是如此的平靜。
「所以留在匣子里的那張紙上寫的是真心話。」
程玥寧彎唇一笑,點頭,「是的。」
他盯著她的眼楮,一字一字地確認,「好好應對家里的表妹,而你歸期不定?」
「是呀,一點兒私心,正室的位子不太想讓,掛個名,否則對肚子里的孩子沒法交代啊。」程玥寧一臉溫柔地看著自己的肚子,嘴角掛著淡淡的笑,帶著母親的慈愛。
「那寧姊姊現在……」齊淵艱澀地從喉嚨里發出聲音,「是要放棄我了嗎?」
程玥寧歪頭想了下,搖頭,「應該是在等你放棄吧,我有點兒舍不得。」
「你休想!」齊淵從椅中霍然起身,幾乎是從嗓子里嘶吼出來一般地道︰「你休想!」說完他便夾帶著一身的冷氣與怒火大步沖出了房門。
餅了一會兒,桃紅柳綠從門外小心翼翼地走進來。
「做什麼呢,跟做賊似地。」
面對姑娘的打趣,兩個大丫鬟卻笑不出來,只是一臉擔憂地看著她。
程玥寧笑著搖了搖頭,「弄些牛乳來,我有些餓了。」
柳綠跟姊姊打了個眼色,然後便轉身出去了。
留下來的桃紅卻是走到程玥寧身邊,求證一般地問︰「姑娘真的不要世子了?」
「我說了,我舍不得。」程玥寧一本正經地回答。
「可姑娘剛才——」
程玥寧伸指在桃紅的額頭彈了一指,笑道︰「響鼓得用重錘啊,只要我還得在那個家里生活,有些東西我是必得爭取到手的,懂嗎?」
桃紅微怔,想了一下,突然恍然大悟,跟著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不料這時自家姑娘突然又接著道——
「但是如果不幸把鼓捶破的話,至少我努力過啊,日後就不會怨天尤人,從古至今失敗這種事很稀松平常嘛。」
桃紅︰「……」不得不說,有時候她是真的挺討厭姑娘這種行事風格的,膽子小的人很容易被嚇死的。
可憐的姑爺!他一定不知道自己到底娶了個什麼樣的夫人回去鎮宅,知道真相後的他一定會哇的一聲哭出來的。
絕對的!她堅信!
柳綠回來的時候並不只帶回煮好的牛乳,還帶了一食盒的吃食回來。
桌面很快便被擺得滿滿當當,程玥寧拿起筷子剛要開吃,一個人便從外面走了進來。
「姑爺。」桃紅柳綠識趣地在請過安後便退下了,留給他們夫妻相處的空間。
齊淵在她身邊坐下,彷佛之前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胃口還不錯啊。」
「是呀,感覺自己現在的肚子就像是個無底洞一樣。」程玥寧笑著夾了一塊雞胸肉送進口中。
齊淵直接將那盤芙蓉雞調換到了她面前,「全是大魚大肉,會不會膩啊?」
「還好啊,味道還不錯,也能填飽肚子。」
齊淵沒再說什麼,只是坐在一邊看著她吃,不時地給她調換菜盤,讓她吃得更方便些。
一桌子飯菜最終全都進了程玥寧一個人的肚子,她放下湯勺的時候滿足地模了下肚子,柔聲對著自己的肚子說︰「寶寶,有沒有吃飽啊,娘可是吃飽了。」
齊淵看著她溫柔的眉眼,突然有些嫉妒起她肚子里的那個小家伙了,有種自己的妻子被人搶走的感覺。
「對不起,寧姊姊,我的家人讓你覺得不舒服了。」
程玥寧扭頭看他,微抿唇,「沒什麼,我大概也沒讓他們有多舒服,扯平了。」
齊淵沒敢往她身邊湊,怕自己的風寒在潛伏期,但是妻子近在眼前,只能保持距離看著,一點兒親近的動作都不能有,簡直……
「我知道我沒能在你需要的時候待在你身邊,你心里生氣,可是寧姊姊,我一從祠堂出來就去找你了,然後一路從京城往宣城追,半道听說你和岳父回了荊州,我這才又半途折過來的,所以來得有些晚。」
「那你準備什麼時候回京?」
「回京?」齊淵一臉驚訝,「我為什麼要回京?」
「我暫時是不會回去的,你難道也要留在程家過年嗎?」
「有什麼關系?」齊淵完全沒覺得有問題。
程玥寧伸手扶額,頭疼地道︰「我覺得你可能真的是想我主動放棄你的。」
「我又做錯什麼了?」齊淵覺得自己很無辜。
程玥寧吸了口氣,扶著腰起身,徑直往內室走,「我懶得跟你說。」
衣角被人扯住,程玥寧不得不停下了腳步,扭頭看某人,「做什麼?」
齊淵一臉小女乃狗的委屈,「是你自己說舍不得我的,這麼快就忘了嗎?」
「所以呢?」
「你連話都不想和我說了?」
「世子爺,」程玥寧努力心平氣和地面對他,「您是不是忘了我現在是個孕婦,易困易餓,脾氣不定,吃飽了就犯困,我現在想去睡一會兒,可以嗎?」
齊淵慢慢地松開抓著的衣衫,但一直跟到內室門口,看著她躺到床上,悶悶地道︰「所以在確認我的健康前,我們就只能這麼相處了嗎?」
「對。」
齊淵郁悶了,「你說怎麼就今天下雨呢,真是的,就不能明天嗎?」
「你問老天爺去,我怎麼知道。」
齊淵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用力在門框上抓了抓,說︰「你睡吧,我不打擾你了。」
「哦。」
等齊淵從屋里出來,廊下的桃紅柳綠朝他行禮,他擺擺手,說了句「好好照顧世子夫人」便往外走了。
出了內宅,他到外院去見少硯。
「世子爺?」
「派人回京送信,就說我今年不回京過年了。」齊淵陰沉著臉冷聲吩咐。
少硯有些遲疑,「世子爺,這樣的話恐怕夫人會不高興的。」
齊淵冷笑,「難道你家世子爺我現在就高興嗎?我好不容易才娶回家的妻子,就是這樣讓她們這些閑著沒事干的貴婦們折騰著胡鬧嗎?」
少硯噤聲。
「有這功夫她應該多花時間在我爹那些小妾身上,插手我院子里的事算什麼啊,閑的她。」
听世子爺對國公夫人這麼怨念,少硯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國公夫人若是問,就告訴她,如果不是世子夫人,我當初根本就不可能回京,現在世子夫人在哪兒我就在哪兒,那個國公府有什麼值得我留戀的嗎?」
「世子夫人還在生氣嗎?」少硯小心翼翼地開口。
齊淵抬頭看了一眼天,然後眼神復雜地看了少硯一眼,「少硯啊,你知道嗎?你家世子夫人這樣的女人真的很難懂啊。」
「那世子爺您繼續努力啊。」少硯只能如此干巴巴地安慰。
齊淵頭疼地捂額,「我正在努力啊,可她真的不好哄啊。」
少硯心有戚戚焉,想當年世子爺費盡心思地去討好,也經常是吃力不討好。好不容易苦盡笆來把人娶回家,結果沒過幾天安生日子就又平地起波瀾。
他一直覺得奇怪,那些後宅的女人們整天都在想什麼啊,像他們家世子夫人那樣過好自己的日子不行嗎?就知道整天無是生非,好好的日子不能好好過嗎?
「行了,去安排吧,我去看大夫。」
「世子爺哪里不舒服?」
齊淵語氣特別不好地道︰「就是想讓她確定我沒事才找她。」
少硯一頭霧水地目送他離開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