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怒吼,大雨傾盆,在水霧彌漫中,道路難辨,行人止步。
一道銀光從空中閃過,只聞「轟隆」、「喀嚓」聲響,雷聲轟鳴中,道旁的一株粗壯老樹折斷了一截樹干,轟然落在道上,正正落在一輛由遠而近的馬車前,阻擋道路。
護衛在馬車周圍的護衛尚來不及做出什麼反應,听聞一陣接連不斷的山石泥沙轟鳴聲從前方傳來,幾乎是片刻之間便將前方道路給堵了個結結實實。
前路不通,只能調轉馬車,朝來路返回。
頂著密不透風的雨簾,迎著呼嘯而來的疾風,一行人行進得萬分艱難。
這場雷雨來得令人猝不及防,先前沒有絲毫的征兆,突然之間便驟然而臨,讓行人張皇失措。
听著車外風狂雨驟、電閃雷鳴,車內的程玥寧心中也是驚駭莫名,若不是先有斷枝阻路,他們再繼續前行,只怕就要埋沒在那一片泥石流下。
人禍猶可避,天災卻往往讓人無計可施,只能暗自道聲,僥幸!
苞程玥寧一樣驚懼的還有坐在另一輛青幔馬車上的田滿,他這輛車是前引,大姑娘乘坐的大馬車緊隨在後,方才若非有斷枝落地,只怕就算大姑娘能僥幸逃過一劫,他這把老骨頭也要葬送在那里。
山道行路,最怕的便是遇到這樣大雨天山體滑坡形成的泥石流,幾乎是九死一生。
一行人在狂風驟雨中掙扎著終于回到了之前短暫停留吃午飯的鎮子,找了家客棧投宿。
看這樣的天氣情況,短時間內他們恐怕是要在這里歇幾天了。
六名護衛即使穿著簑衣,此時也全都如同從水中撈出一般,渾身上下全都濕透了,站在客棧門口身上還不斷地往下滴水。
從車上下來,走進客棧的程玥寧看到他們這般情形,眉頭微蹙,說道︰「先去換身干爽衣服吧。」
護衛的目光同時看向了落後大姑娘兩步的老管家身上。
田滿開口道︰「听大姑娘的,先去換衣服吧。」
六人這才退下到客棧房間去換衣服。
此時的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客棧內已然只能靠點油燈來照亮。
程玥寧倒沒急著回房間,而是在客棧大堂內找處空桌坐下來,點了壺茶。
田滿就站在她身邊伺候。
「你也坐下吧。」程玥寧是真不太適應這樣的主僕分別。
田滿告罪一聲,便在桌子另一邊坐下,卻也不坐實,隨時準備起身服侍主子。
自從離開宣城,他們已經趕了半個多月的路,一路風塵僕僕,除了夜宿,幾乎不在路上浪費時間。
而程玥寧此時的裝束也已經與當初在宣城時大不相同,雖然在外一切從簡,但老管家田滿還是盡量比照著伯府規制給自家姑娘準備了相應的衣物服飾,但是在采買丫鬟上,大姑娘堅決不要,他一想這匆忙間采買的丫鬟,難免會有差錯,便也就此打住。
除了丫鬟的問題,其他事情程玥寧倒都是無所謂的態度,由得田滿決定。
小二執燭台,客棧掌櫃親自捧了一壺茶來。
程玥寧微笑頷首致謝。
田滿起身接過茶壺,先用熱茶涮了一遍杯子,才給自家姑娘倒了茶輕輕放到她面前。
程玥寧心中滿是無奈,也只能對他點頭致意。
田滿又對掌櫃說道︰「麻煩店家煮些姜湯來,我們需要祛祛寒。」
「好的好的,」掌櫃滿面堆笑,「小店簡陋,委屈貴客了。」
田滿禮貌地回道︰「出門在外,沒那麼多講究,店家這里的條件已經極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掌櫃見對方並沒有多少搭理自己的意願,便識趣地領著小二退下。
很快,換過衣服的六名護衛也重新回到了程玥寧身邊。
程玥寧無奈地打發他們到緊挨的另一張空桌坐下,六人依從。
就在程玥寧打算喝完手中的茶就回房歇著的時候,客棧門口又傳來聲響。
有人罵罵咧咧地從外面沖了進來,一邊抖動身上的衣裳,一邊抱怨道︰「這什麼見鬼的天氣,小爺的身上全被澆透了,少硯你這家伙到底是怎麼看的天氣啊?」
另一個相對較為矮小瘦弱的童子一身小廝僕役打扮,一臉的惶恐陪笑,不住地認錯。
那正自擰著自己衣袖上水漬的少年眼神不經意間掃到一旁,目光頓住,眉梢微挑,神色帶了抹興味,大步朝著那邊走了過去。
走到近前,手往田滿眼前一拍,道︰「田大管家,你不在京城伯府,怎麼會跑到這麼個小地方來的?」嘴上這樣問著,目光卻已經很自動地往坐在首位的少女看去。
打扮倒是端莊齊整,但是長相就差強人意了些,恐怕還不如他們國公府上隨便的一個小丫鬟長得好。
田滿在少年走過來時就已經起身相迎,此時恭敬地回道︰「小的見過齊世子,這是我家大姑娘。」
「大姑娘?」齊淵若有所思,而後恍然,「你們府上那個嫡出的姑娘?」當年跟著前安遠伯夫人棄了伯府富貴一走了之的那個。
「正是。」
齊淵有興趣了,「那你這是?」
田滿道︰「奉我家伯爺之命,接大姑娘回京。」
齊淵朝著端坐不言的少女施了一禮,自報家門,「定國公府齊淵,見過席姑娘。」
雖然她早已改名換姓,但她如今畢竟是以安遠伯府的嫡出姑娘身分示人,程玥寧倒也沒有刻意說明,而是起身斂衽一禮,淡聲道︰「小女子有禮。」
她在席家排行第五,當初父親便隨口給她取了一個「五娘」的名字,席五娘便是安遠伯府嫡出姑娘的名諱。說起來,已經很多年不曾有人這樣叫過她了,想想,她自己都覺得有些陌生。
齊淵眼中訝然之色更濃,這姑娘倒是落落大方,禮不曾錯,倒不像是被無知村婦教養出來的粗鄙女子。
「世子,咱們還是去換下衣服吧,要是著涼生病就不好了。」那個名叫少硯的童子跟過來,好言好語地勸著。
「知道了知道了,先去換衣服。」齊淵不耐煩地嚷完了,然後眼楮驀地瞪圓,盯著自己的小書僮,道︰「咱們包袱里還有干衣服嗎?」
這話一出,少硯的臉色一下就變了,答案很明顯。
田滿此時說道︰「齊世子如果不嫌棄,就先換上我家護衛的衣服,再讓店家幫忙將濕衣洗淨烘干,以便替換。」
齊淵一臉不情願,但考慮到現實,最終還是點了點頭,「好吧。」
田滿從六名護衛里挑出一個跟齊淵身形差不多的,然後讓他帶齊世子下去換衣服。
沒用多大功夫,換過衣服的齊淵回到大堂,然後一就坐在了程玥寧身邊。
田滿嚇了一跳,程玥寧也忍不住看了這位少年一眼。
十五六歲的少年,漂亮得惹人眼,只是少了些英武之氣,脂粉氣了些,若是換身女裝幾乎能以假亂真。
「我在路上听人說前面的路堵了,暫時走不了了,你們是不是也要在這里住幾天?」
田滿替自家姑娘做了回答,「回齊世子,是這樣的。前面的路面滑坡泥石擋路,需得清理疏通之後才能通行。」
齊淵朝外面黑漆漆的天色看了一眼,撇嘴道︰「這種鬼天氣,真倒霉。」
程玥寧放下手里的杯子,打算回房歇著了,男女有別,加上對方又是頂級勛貴家的公子,性情不明,她還是避避的好。
「咦,這是刀?」齊淵的眼楮一下盯在了程玥寧的腰間。
田滿臉色微沉,就待開口,齊淵已經一臉好奇地問刀的主人,「席家姊姊,你這刀是裝飾嗎?」
呃,怎麼突然她就變成席家姊姊了?
「不是裝飾。」但她還是回答了對方的提問。
齊淵越發的好奇,眼楮都要發出光來。
程玥寧覺得這少年還怪可愛的,嘴角就扯出了一抹笑,伸手將自己腰間的刀連鞘摘了下來,放到了他手邊。
齊淵興致勃勃地拿起刀,一下就將刀從鞘中拔了出來,下一瞬他的眼楮就瞪圓了,「這是什麼刀?」他怎麼沒見過。
「剔骨刀,殺豬賣肉剔骨時用的。」程玥寧很耐心地給他解惑。
齊淵一下子想到了安遠伯的出身,據說就是屠夫來著,他的表情頓時就有些精彩。
程玥寧微微一笑,指著被他拿在手里的刀,平靜地道︰「我平時賣肉習慣用這個,家父便請人專門為我鍛打了這把剔骨刀,方便我隨身攜帶。」
「你父親——」齊淵突然明白過來,這個「父親」肯定不會是遠在京城的安遠伯,應該是她的繼父,難道又是個屠夫?
「對你倒還是挺好的啊。」他干巴巴地把話補完。
程玥寧微笑贊同道︰「家父對我確實很好。」
看到他將刀插回鞘放好,程玥寧伸手收起刀,重新掛回腰間。
田滿察覺到齊世子肯定是誤會了什麼,不過,這種事也不是他一個下人方便解釋的,也只能閉口不言。
一道閃電劃破長空,緊接著宛如在耳畔炸響的雷聲接踵而來。
齊淵的身子頓時一抖,然後下意識地朝程玥寧的身邊湊了湊。
程玥寧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原本準備起身的動作也就此打住,他似乎是怕打雷。
雷聲轟隆隆接二連三響起,齊淵的身子一抖再抖。
程玥寧于是確認了,這個小少年是真的怕打雷。
「餓嗎?」
听到她的問話,齊淵下意識地回答,「餓。」
「既然餓了,那就讓店家準備些吃食吧。」
「哦。」
「吃食上有什麼忌諱嗎?」她又問。
齊淵搖頭,「沒有。」
程玥寧便道︰「那我讓店家挑他們拿手的上幾個。」
「好。」
田滿收到自家姑娘的眼神,心領神會地去跟掌櫃吩咐。
程玥寧則有一搭沒一搭地陪著齊淵說著話,不著痕跡地轉移著他的注意力。
少硯在一邊站著,看著安遠伯府這位嫡出姑娘耐心陪著自家世子,心里長吁了一口氣。
席姑娘倒也沒有套世子什麼話,而是挑撿著鄉間市井的趣事講給世子听,分散他的注意力,這份體貼很是難得。果然是人不可貌相,這席姑娘看著相貌平平,性子卻是不錯。
「手絹怎麼可能疊成小老鼠,我不信。」齊淵一臉的不以為然。
然後,他就看到程玥寧拿了方帕子出來,在手里左一疊又一疊的,不用多久功夫就真的疊出來一只布老鼠,看著還滿像那麼回事,動一下頭,竟然還會跳,他一下子就驚奇了。
「好神奇啊!」
這少年想必被家里保護得極好,猶帶赤子之心,這讓程玥寧也願意在他身上花費心思。
不知不覺間,店家就將做好的炒菜端了上來,兩人之間的話題也就到此結束了。
客棧大堂因著兩位貴客,掌櫃也毫不吝嗇地點起了幾枝蠟燭,將大堂映得亮堂堂。
程玥寧並不餓,但她還是陪著齊淵動了筷子,但也僅是沾了沾唇罷了,基本沒吃幾口。
店伙計將後廚煮好的姜湯端上來,安遠伯府的幾個人便都盛了一碗各自喝下以驅寒。
程玥寧幫齊淵也盛了一碗。
齊淵道了聲謝,也端起碗一口氣喝了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位姑娘長相太過普通的緣故,他竟然覺得跟她挺投緣的,相處起來意外的很舒服。
在他們吃飯的這段時間里,又有不少行人沖進了客棧,基本都是匆匆要了房間便回屋換衣服去了,大多也都要了姜湯驅寒。
客棧大堂在不知不覺中人便多了起來,這個時候,程玥寧終于起身,說道︰「我先回房歇著去了,齊世子請便。」
「哦,好的,席姊姊。」齊淵一副乖巧的模樣沖她點頭。
程玥寧笑了下,轉身上樓。
等到程玥寧上了樓,齊淵轉而看向一邊的田滿,小聲咕噥了一句,「你們家這位姑娘人挺好的。」
田滿微笑,他們家大姑娘自然是很好。
齊淵繼續深思,不過,安遠伯怎麼會突然想起接他這個嫡女回京的?
想要聯姻?
可是,就依席姊姊這樣的容貌,實在是很難令那些挑剔的大家主母滿意啊……
齊淵不由自主地替程玥寧擔心了起來。
男人大多是視覺動物,尤其是那些高門大戶的公子哥,就席姊姊這樣的,就算勉強聯姻成功,也是個獨守空閨的下場,他突然覺得她挺倒霉的。
齊淵一個人胡思亂想,連外面的大雨漸漸變成了綿綿細雨,他都沒察覺到。
還是少硯提醒了他一句,「世子,雨變小了。」
齊淵順嘴就頂了句,「雨停了我們也走不了啊。」
少硯︰「……」
雨雖然變小了,但是天卻依舊黑沉沉的,這種天氣,齊淵是不想回屋里待著的,便繼續留在客棧大堂,听著旅人們天南海北的聊天。
當街上傳來一更天的梆子響時,一陣沉悶的馬蹄聲突然自遠處隱隱傳來,漸漸地似乎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原本在客棧大堂聊天的人此時的注意力已經不約而同轉向了外面那陣突如其來的急促馬蹄聲,各人心中竟不約而同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
當街上傳來慘叫聲時,大家心里的那股不祥終于應驗,個個面色為之一變。
「快關門——」
客棧掌櫃嘶吼著讓小二趕緊關店門,但是——晚了!
一柄大刀隨著一匹馬奔進了這家客棧,大堂內頓時響起一片尖叫,大家都慌不擇路的四散逃避。
此時已經回到樓上房間的安遠伯府護衛,听到異響紛紛走出房門查看,一見情形不對,便立時守在了自家姑娘的客房門口,不敢稍離。
少硯拖著自家世子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跑上樓梯,一直跑到安遠伯府護衛的身邊才停下。
田滿有些頭疼,若是單單保護自家姑娘,六名護衛還算勉強,但若是再加定國公府的這位,那壓力就驟然一下子變大了。
這附近竟然會有馬賊!
來去如飛的馬賊,在這樣惡劣的雨天沖進了這處鎮子,到處燒殺搶掠,原本還算平靜的鎮子瞬間便陷入了人間地獄。
大興朝統一天下未久,各地仍有零星反對勢力,不過大多變身成山匪強盜,如今天的這股馬賊應該也是曾經的一方勢力,只是如今淪落成為了強匪罷了。
齊淵躲在安遠伯府的護衛身後,心里忍不住罵娘,不是說這股馬賊是在隔壁州嗎?那什麼平南侯不是正領兵清剿馬賊嗎?怎麼會讓他們跑到這里來,還偏偏讓他給踫上了。
這可真是倒霉催的!
「吱呀」一聲輕響,身後的房門被人拉開。
齊淵一回頭就看到了衣裳整齊卻披散著長發的程玥寧,她手里拿著一支赤金發簪,也沒見她怎麼動作,一頭黑亮柔順的長發便被她輕巧挽在了腦後。
田滿沖她一拱手,道︰「大姑娘,麻煩您讓齊世子進屋躲一躲吧。」
「哦,好的。」程玥寧並沒有拒絕,而是側開身,讓人進門。
少硯忙不迭地跟著自家世子跑進了屋子。
田滿皺了皺眉,但沒說什麼。
程玥寧並沒有急著關門,而是看著田滿道︰「田管家要一起進來嗎?」
田滿擺手,「老奴就不進去了。」
「還是進來吧,這樣他們守在外面也更心無旁騖些。」程玥寧如是說。
田滿想了想,覺得自家姑娘說得在理,于是最終他也走進了屋子。
四個人各自找了個位置坐下,默默听著屋外嘈雜的聲響。
誰都沒有聊天的心情,不是他們冷血無情,而是這樣的情況下,他們能保全自己都不容易,根本沒有余力去幫助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