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蘭桂在清早時入了宮。
宮門處,自然早有收到消息的姑姑在等著。
「奴婢玉溪見過夏大小姐。」
「玉溪姑姑不用多禮。」夏蘭桂連忙讓她起來,「我第一次入宮,許多事情都不清楚,有勞玉溪姑姑了。」
玉溪還是把禮行完,這才起身,「夏大小姐客氣。」
皇上對她願意入宮很高興,允許她帶兩人進來作伴,此刻,妙珠跟高嬤嬤提著箱籠跟在後面。
夏蘭桂內心有一百萬個問題想問玉溪姑姑,但想想,事關平雲郡王,還有皇上,誰敢亂說,便沉著氣跟著。
宮牆很高,兩側的夾道很長,藍天只有一點夾縫,細細長長的,顯得十分珍貴,雖然已經是秋日,但還是有種窒息感——就像她的心情。
那玉溪姑姑在宮里品級不低,路上一直有人跟她行禮,這樣一路不知道走了多久,終于到一扇朱紅色大門。
上面黑色纏金絲的牌子寫著︰東宮。
皇上才二十八歲,兒子不過九歲大,還沒立太子,東宮自然沒人住,而且東宮也是距離御書房最近的地方,江瑾瑜受傷,搬來這邊最快。
夏蘭桂穿過垂花門,院中有馥郁香氣,有各種顏色,但是她無心欣賞,她只想快點看到江瑾瑜。
她並沒有想太多,反正最壞的就是他以後不能走,對她來說,那也沒關系,命保住了就好。
他是傷到身體,又不是傷到腦子,不怕。
玉溪道︰「前頭是書房跟議事處,二進才有床,還請夏大小姐跟著來。」
「有勞姑姑。」
「夏大小姐多禮了。」
進入二進,空氣中的藥味開始濃厚,廊下有幾個甕,並不是小童子看藥,而是個花白頭發的老人家。
玉溪低聲解釋,「那是太醫院的副院判,皇上愛惜郡王,已經下令,藥都由太醫親自煎看,以免錯過火候。」
夏蘭桂停下腳步,朝東方行了個屈膝禮,「多謝皇上聖恩。」
玉溪見她知禮,暗自點頭,太史局丞不過從七品,居然把孫女教得這麼好。
二進中間大房門戶緊閉,門口有兩個宮女守著。
宮女見到人,連忙道︰「玉溪姑姑。」
玉溪道︰「這位是太史丞局家的夏大小姐,也是未來的平雲郡王妃,現下領受皇上叩令來照顧郡王,以後都好好听郡王妃的話。」
兩個小宮女慌慌張張又行禮,「奴婢見過夏大小姐。」
高嬤嬤連忙拿出荷包,「買點糖吃。」
兩個宮女見玉溪點頭,這才收下,「謝夏大小姐。」
玉溪打開格扇,夏蘭桂跟著進房,房中都是藥味。
繞過翠鳥屏風,就見大房中間一個大床,天氣還不算冷,所以帳子沒放,旁邊兩個年紀較大的太醫,都是盯著床上的人——古代沒儀器,只能用肉眼盯著。
「張太醫、蕭太醫,這位是未來平雲郡王妃;夏大小姐,這兩位是今日負責照看郡王的張太醫,蕭太醫。」
又是一陣見禮。
夏蘭桂之前沒見到人,還能忍住,現在看到床上人臉色蒼白如紙,胸口起伏快,顯然呼吸急促,這些都不是好事,想到自己的「怦然心動」才一天就變成這樣,眼眶忍不住紅了,想忍住不要在別人面前哭,卻是無論如何也控制不了。
她哭了一會,擦擦眼淚,「請問張太醫、蕭太醫,郡王如今是什麼情況,還請二位跟小女子說說。」
太醫是有品級的,她又還沒過懷王府的門,稱自己做小女子最恰當。
張太醫資歷較深,于是開口,「那橫梁共五百余斤,縱然郡王平日有練武,身子比常人強,那也是扛不住,雖然流了不少血,但外傷還是其次,現在怕的是傷到骨頭,我說話直一點,便老實跟夏大小姐說,郡王的命雖然已經保住,但以後能不能站起來,還得看老天爺的意思。」
夏蘭桂卻是抓到重點,「命保住了?」
「依照老夫的經驗,應該是沒問題了。」
昨晚皇上大怒,除了處置皇宮工務處的人,另外就是他們一干太醫了,要是郡王活不了,全部都下大牢去。
因此從方院判開始,誰都不敢睡,一整夜,二十幾雙眼楮都盯著郡王的每個呼吸,以及每一點出血,好不容易在四更時,呼吸沒有再繼續快下去,大伙又盯了半個時辰,方院判宣布結果︰應該穩了。
眾人松了一口氣,郡王穩了,他們的命也保住了。
于是開始分配,兩個副院判,一個負責白天照看,一個負責晚上照看,方院判一日來三次,屋子里隨時有兩個太醫守著。
皇上見他們分配得當,臉色也總算好看點,追加了郡王要是康復如常,全部都往上升一個品級。
有罰,有賞,太醫院自然個個賣力。
「那要什麼時候才能知道郡王能不能走?」
蕭太醫回道︰「再過兩個月,看郡王的床上活動,就能知道端倪,太醫院雖然不能給天意做保證,但絕對是上下齊心,想治好郡王的。」
夏蘭桂含著眼淚,盈盈下拜,「小女子多謝兩位太醫辛勞。」
張太醫跟蕭太醫連忙道︰「夏大小姐不用如此客氣,還請快些起來,郡王需要臥床一段時間,還得夏大小姐照顧,切莫分心在我們這些老頭子身上。」
她起身,心里感觸萬千,知道江瑾瑜性命無虞,自然安心,但想到他那樣一個人,萬一以後連走都不能,一定很不好受……
張太醫跟蕭太醫多精的人哪,未婚妻來了,一下哭,一下拜,一臉心疼,又是一臉千言萬語,自然要給人聚聚,于是一個推說要回太醫院看看脈案,一個說要去看看草藥曬干沒,兩人一前一後退了出去。
玉溪將夏蘭桂拉到床邊,「夏大小姐先跟郡王說說話,奴婢就在門外,等會兒再帶您跟高嬤嬤去房間休息。」
「有勞姑姑了。」
玉溪出了門,輕輕把格扇關上。
夏蘭桂坐在錦床邊,江瑾瑜的臉好白,嘴唇一點血色都沒有。
她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大,還是那麼干燥,那麼溫暖,只是此刻一點反應也沒有……可是,他還活著呀。
她想,他還活著,那已經是上天最大的恩賜。
哪對夫妻沒有劫難,就當他們的劫難來得早一點。
伸出手,輕輕梳理他的頭發,她想到秋獵的時候,他那麼神采飛揚,縱馬馳騁山頭,意氣風發,每次先行一步,回來一定是獵到了獵物,太陽下笑得那樣好看……幸好她已經看過了,她知道他騎在馬上的樣子,以後她會好好記住。
江瑾瑜,江瑾瑜,你快點醒過來……
床上的人突然發出低低的聲音。
夏蘭桂睜大眼楮,以為他要醒了,但看了半晌,他卻是一動也不動,甚至讓她懷疑那聲音是自己的錯覺。
人的感情真是奇怪,如果早幾天發生這件意外,她可能會考慮不入宮——既然祖父說無論如何都會保她,那麼不入宮也是可以。
東瑞國雖然重男輕女,但律法上確有一條,如果成親前一方得了重病並且無法恢復,另一方可以退了婚約,不用對方同意,去官衙說明原因即可,這樣就算再娶再嫁,也不會有人說什麼,畢竟成親是為了要一個圓滿的家庭,不願意跟重病之人成親,這是人之常情,沒什麼好說。
可是她經歷了那個怦然心動的瞬間,那樣甜蜜,那樣喜悅,藍天的顏色,秋風吹拂的感覺,都不一樣了,甚至是只要看著江瑾瑜,內心都會開心起來。
第一次知道原來喜歡一個人是這種感覺,不只是高興,甚至可以衍生出勇氣——未來不可知,可是她什麼都不怕。
就算他真的不能走了,她還是想跟他一起過日子,一起看春來秋去,一起聊楊萬里的詩,然後說說李白多瀟灑。
夏蘭桂模模他的臉,雖然沒有血色,但有溫度——他還活著。
對她來說,在知道他遭遇那樣大的重擊後,還能躺在床上呼吸,已經很滿意,以後就看老天爺安排了。
她不怕。
夏蘭桂拉起他的手到嘴邊親了親,心里想︰我吃你豆腐啦,你再不醒來,小心我天天吃你豆腐……想是這樣想,眼淚卻還是流了下來,自己真是貪心,原本想他還活著就好,現在又想他快點醒來。
她擦擦眼淚,想想自己的臉應該花了,等會還要見人,自己是未來的平雲郡王妃,可不能丟人,于是喊宮女進來端水讓她洗過臉,這才站起來,打開格扇。
蕭太醫跟張太醫哪有去看什麼脈案跟草藥,都等在門外呢。
高嬤嬤跟玉溪姑姑也是等著。
夏蘭桂一個屈膝,「小女子先退下了,郡王還勞張太醫跟蕭太醫多多費心,大恩大德,小女子不會忘記。」
雙方又客氣了一會,兩位太醫再次進入房間,夏蘭桂則在玉溪的帶領下,往後頭去了。
東宮是未來的太子居所,自然不小,後面多的是房間,玉溪姑姑替她準備的,是當今皇太後蔡氏在太子妃時期的居所,一間大屋,中間用多寶槁分成三段,最里面是臥室,中間是書房,最靠門的是花廳。
此外,還分配了四個宮女給她,高嬤嬤一一都給了荷包,宮女收下,磕了頭,以後的時間除非宮中再有命令,不然夏蘭桂就是她們的主人。
現在沒什麼事情,就讓她們出去。
高嬤嬤跟妙珠在整理小姐帶來的箱籠,第一天入宮不好帶太多,只帶了幾套衣裳,等天氣變冷,肯定要請二夫人再送一些進來。
夏孝雖然只是個流外二等的御史台書令史,但胡氏嫁妝豐厚,又只有這女兒,當然都是給最好的,這些衣裳就算宮中遇到其他貴人,也不會失禮。
幾人還在整理東西,剛才那個磕過頭的小宮女慌慌張張進來,「夏大小姐快些出來,皇後娘娘過來了。」
夏蘭桂,高嬤嬤,妙珠三人都嚇了一跳,趕緊放下手上整理的衣物,匆匆朝花廳的方向去,才剛剛跨出格扇的坎子,就見到」個雍容華貴的婦人在宮女的簇擁下走入回廊,一襲正紅色的宮裝,在後宮能穿正紅色的,除了皇後沒有別人。
三人連忙迎上,然後跪下,由夏蘭桂帶頭,「小女子見過皇後,不知道娘娘駕到,有失遠迎,尚祈見諒。」
皇後親自扶了她起來,「本宮知道你來了,便想過來看看,皇上跟郡王是兄弟,說來你我是妯娌,不用如此多禮。」
「小女子不敢,小女子惶恐。」還是規規矩矩行了禮,這才起來,「皇後娘娘里面請,只是東西尚未整理好,還請娘娘切莫責怪。」
「是本宮來得匆促,怎好責怪你。」皇後拉起夏蘭桂的手,兩人一起進屋,「本宮十六歲嫁給皇上,便直接進了鳳儀殿,這東宮也是第一次來,原來東宮是這等模樣。」
夏蘭桂也進來才一個時辰不到,不知道該接什麼話才好,只能恭恭敬敬的把皇後迎進來。
最里面的那間臥室還是很亂的,不過小宮女也算伶俐,趁她們去拜接皇後時,把屏風拉了出來,遮住最里面——只要不看打開的箱籠、還在分類的抽斗,這屋子其實是很整齊明亮的,看,窗邊小幾還插著難得的綠菊花呢。
皇後實在來得太匆促,連燒新茶都來不及,只好請皇後喝桌子上的冷茶水。
夏蘭桂又是百般道歉,皇後笑說沒關系,天氣不冷,涼水也不要緊。
「皇上此番遭劫無事,卻害得平雲郡王受了重傷,本宮也想去看看郡王,可是男女有別,終究不方便,現在夏大小姐進了宮,本宮把心里話跟你講,也是一樣的。」
皇上雖然沒事,但皇後想起來還是後怕——兒子才九歲,什麼也不懂,萬一皇上有個意外,她要怎麼辦?
滿朝十幾個王爺,誰也不知道有沒有下一個智王。
九歲的孩子,太好欺負了,這天下江山又這樣迷人……
懷王雖然忠心,但經過快二十年,那支秘密軍隊不知道還在不在,萬一……萬一……
皇上沒事,可是皇後自己嚇自己,一夜都睡不著。
隔天听得郡王熬過危險,松了一口氣,又听說皇上連夜把郡王的未婚妻召入宮,便想著過來看看。
皇上無恙,那是多虧平雲郡王,是故皇後現在看夏蘭桂,連帶著十分好感,「你能入宮,皇上很是高興,本宮是特意過來嘉許你的。」
「小女子已經跟郡王訂親,這是小女子的本分。」
「那是你有心。」
十幾年前,卜大人的嫡子春獵時落馬,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卻是跛了腳,還歪了鼻子,賴大人的女兒就不肯嫁了,直接上戶部去注銷婚書,卜家雖然生氣又沒面子,卻也無計可施,律法上同意的事情,哪怕是告到皇上那邊,也沒辦法。
皇上早上跟她說,昨夜讓人傳口信去太史局丞家里,其實也沒把握人家姑娘願不願意繼續這個婚事,畢竟江瑾瑜是重傷,太醫們也沒法保證能康復,沒想到人一大早就來了。
皇後身為妻子,自然懂皇上的心思——這夏大小姐不容易,得來嘉許一番,再者,也順便說說郡王好話,好安夏大小姐的心。
于是笑說︰「皇上這次逃過劫難,多躬平雲郡王,將來郡王康復,皇上一定另外有賞,夏大小姐等著好日子就是。」
「小女子……也沒想那個,只希望郡王能好起來,那就別無所求了。」
「哎,瞧本宮說的,夏大小姐重情,自然不會重視其他東西,本宮俗氣,想的不多,你可別往心里去。」
「娘娘言重,小女子知道娘娘是一片好心,小女子承情。」
皇後露出笑容,那就好,這夏蘭桂可比她想得要聰慧得多。
想想,若話題一直繞著平雲郡王的傷勢,難免沉重,自己又不是來打擊她的,何必講那些事情,萬一她哭了,傳到皇上耳朵里,變成皇後訓哭夏蘭桂,那豈不是弄巧成拙,還是說點有趣的,一轉個念頭,有了。
「瑾瑜跟皇上差十一歲,不過因為懷王的關系,很小就入宮陪皇上,皇上是真把他當自己親弟弟,什麼好玩的,都給他留一份,瑾瑜能輕易模仿皇上的字,也是因為從小就看著皇上寫字,尤其常寫的那幾個字,『知』,『準』,『不可』等等,現在他們兄弟自己都分不出來是誰寫的。」
夏蘭桂想起小小的江瑾瑜學著皇上寫字,覺得有點可愛,「皇上怎麼會允許郡王學他寫字?」
「便是因為喜歡瑾瑜,當年因為智王叛變的事情,皇上跟懷王幾個孩子特別親,不過常樂郡王跟安康郡王比較沒得皇上的眼緣,反倒是平雲郡王,他跟皇上很親近,兩人相處起來,倒真像差了十一歲的親兄弟,偷偷跟你說,這要是大臣的奏章一塊進來,講的又都是同一件事情,皇上便會讓瑾瑜去幫忙批奏章。」
原來皇上這樣信任江瑾瑜,那也不枉江瑾瑜不顧自身的替他擋住那橫梁。
夏蘭桂想想有點安慰,江瑾瑜出身這樣好,卻努力讀書,認真辦事,深得皇上信任,而不是長成一個紈褲子弟……
糟糕,又想哭了。
不行,皇後還在呢,哭起來很失禮……
可是,忍不住啊……心里絞緊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