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做什麼?」韓墨樓睇了好一會兒,終于出聲。
听見他的聲音從那麼近的地方傳來,她嚇了一跳,抬起頭,見他已沐浴包衣完畢,一身輕爽的站在旁邊,她愣了愣。
他取起她的紙張,「俄以為你在畫山繪水,看來不是。」
「是瓜棚的設計圖。」她說。
「瓜棚?」他好奇地又看了看她畫的東西,「這上面的是瓜棚,那旁邊跟底下是什麼?」
「是籬笆跟坐臥的台子。」
他微微蹙起眉頭,不解地看著她,「我沒見過這樣的籬笆,坐臥的台子又是什麼?」
她將設計稿從他手里抽回,攤在桌上,解釋給他听,「我要幫娘打造一處休憩的小天地,這上面搭上棚架,可以種植爬藤類的瓜果。這兩面立起籬笆,這籬笆竹條交岔處可掛上花草植栽。這一面呢,我要砌個簡易的磚灶,勞務之余,我跟娘可以在這兒燒水煮茶,品嘗茶點。」
她興高釆烈地繼續說︰「還有這個台子,平時可以在上頭吃吃喝喝,但只要攤上張軟墊,就能在午後打個小盹,秀水居還有多余的地兒夠用的。」
听著她的計劃,再看著她臉上那愉悅的表情,韓墨樓不只看痴了,一天的公務辛勞彷佛也得到了緩解。
「欸!」突然,她一臉正經的看著他,「你先別走漏風聲,為了給娘一個驚喜,我已經跟王管家及立山商量好了,先在別處將棚架、籬笆跟台子制作好,然後再移至秀水居組裝搭建。我預計在中秋前完成,那麼中秋時就能在那兒賞月了。」
「娘一定會很開心的。」他注視著她,溫柔微笑,「一眨眼,你嫁進我們家也兩個月的時間了,自你進門後,娘每天都很歡悅,往日靜寂的秀水居也總是歡聲笑語不斷……」
「我娘……」她想起在二十一世紀的媽媽,再想起顧秋心早逝的生母,忍不住一陣鼻酸,「我跟我娘親已經永遠的分開,再也不會相見,母女緣薄,實在無奈。」
說著,眼角迸出了她未發覺的淚珠,「嫁進了韓家,發現娘是個溫情樸實之人,我與她很是投緣,自然也就將她視如親娘般,希望能與她為伴,也希望她天天都開心……」
她話未說完,他已伸出手,一手捧著她的臉,一手揩去她眼角的淚水。
迎上他那溫柔漾著憐惜的目光,她心頭一陣悸動。
何止韓老夫人是個溫情之人,他也是呀!
「娘身子弱,掉了幾胎才好不容易生下我,本以為之後可以為我再添三兩個弟妹,卻不料父親驟逝,她這心願再也無法實現。」他那幽深的黑眸里,滿溢著感激及欣慰,「你來了,她像是多了一個小女兒般,不知有多歡喜。我少時為求功名,晝夜苦讀,求取寶名後又因為公務繁忙無法經常承歡膝下,娘雖不說,但想必十分寂寞,其實該謝你的人是我……」
在他目光注視下,她莫名有點羞赧,低下頭,身子稍稍往後一縮,然後再抬起臉來看著他。
「你不必謝我,這是我對你的回報,我已是你的妻子,你理解並尊重我的一切,所以……」
「因為我的心很大。」他打斷了她。
她微頓,疑惑地問︰「心……很大?」
他點頭,「我要的不只是名實相符的夫妻關系,我還要你的,你真心實意想成為我韓墨樓之妻的心。」
聞言,她忍不住瞪大了眼楮,胸口像是被輕槌了一下,不痛,但有種說不上來的難受,可那難受不是苦的,是甜的。
甜得難受。
「我的好兄弟為了娶一個自己選的女人,鬧騰了好些日子,當時的我無法理解,只覺得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約之言,人皆如是。」他笑望著她,「其實你洞房之夜對我說的那番話,他也說過差不多的。」
「你說的是通州府尹魯自行?」
「你知道?」他微頓。
「娘跟我說了韓、魯兩家的事……」話題轉到魯自行身上,她突然覺得輕松許多,「她說爹早逝,是魯家接濟了你們母子,你有今天的成就,恩師厥功至偉。」
提起恩師一家人,韓墨樓眼底有著一絲溫情柔軟。
「幸好你沒丟了恩師的臉,順利考取寶名,光耀門楣。」她說。
「我考取寶名不是為了光宗耀祖,而是為了興利除弊,造福社稷。」他神情一凝,眼神中透露著憂國憂民的愁思,「前朝上至朝堂,下至州官多是狼戾殘忍、昏庸無能之輩,權勢及資源落在那些立身不正之人手中,百姓苦不堪言,父親認為若未能有一官半職在身,實在難有所作為,只可惜他時運不濟又英年早逝,夢想未能實現。」
其實,她已從婆婆口中得知他幾年來官運低落、仕途多舛,便是因為他正直敢言,清廉公正,不諳為官上位之道,亦不懂得逢迎上意,才會錯失一次又一次的升遷機會。
他考取寶名,不為利祿,而是為了謀庶民百姓之福,這等情操,令人敬佩。
她用崇拜的眼神看著他,給予他贊美及鼓勵,「我知道你為何做官,也知道你仕途並不順遂,但別忘了你的初心,別隨波逐流,別讓這濁世污染了你。」
听著她這番話,他胸一熱。
「不過呢,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講的是人情世故,光會做事是不夠的,你也得學著怎麼做人。」她給了他一點小小的建言,「你的魯兄弟必定跟你相同,都是正直之人,可為何他官運亨通呢?當然運氣是很重要,不過我想……他一定比你圓融世故得多。」
他點點頭︰「確實,自行他經常說我這耿直的性情很是壞事,但我只是不願辱沒了先父及恩師的聲名。」
「外圓內方是為人處世之道,磨去你的稜角,保有你的正直,我相信你能做得更好。」
她這番言論讓他越發對她感到佩服,她年紀輕輕,又是養在深閨後院的閨閣女子,平日里見的、談的都是那些日常之事,可當她提起世道、提起政治,又有一番非凡的見解。
「你總是令我感到驚奇。」他直視著她。
「哪方面?」她問。
「各方面。」他深深地注視著她,「我越來越慶幸當初我沒被你說服,依舊堅定的娶你過門。」
听著,她臉一熱,卻故作不馴地反駁,「咱們一起生活還不算久,你現在下定論未免太早,說不定再過個一年,你就想休了我呢!」
韓墨樓唇角一勾,「那就讓時間證明吧!」
她視線一斜,迎上他專注而熾熱的眸光,頓時屏住了呼吸。
她初時還真以為他是個無趣的讀書人呢,第一次在黑風寨見到他時,他表現得冷冷的,不多話就算了,臉上也沒什麼表情,當時她還想著以後要跟這種男人生活,那可真像是住在廣寒宮里。
如今,她對他的看法不同了。
只要他們獨處,他總是用熾熱的眼神看著她,毫不隱藏,那霸道的、理直氣壯的目光,總是燒得她全身發燙。
這男人,根本是扮豬吃老虎。
「對了,」她話鋒一轉,「你的魯兄弟為了娶一個自己喜歡的女人而鬧騰了一些時日,現在可覺得值得?」
「值得。」他說︰「他們夫妻感情和美,也已育有三名子女。」
她微微瞪大了眼楮,「三個了?魯兄弟今年貴庚?」
「與我同齡。」他說。
「人家都生三個了?」她忍不住嗤地一笑,「你輸慘了。」
他不以為意,反倒深深的看著她,「我會追上的。」
她一頓,意識到自己給自己挖了個深坑,尷尬地干咳了兩聲,故作鎮定,「我……困了,不聊了。」
說著,她把東西擱下,飛快地溜上了床。
亥時,虞縣縣衙左翼樓的書齋里,仍舊燈火通明。
書齋里除了韓墨樓,近衛得勝,隨侍的心硯,還有師爺左平,總捕頭司徒敬及副手藍玉夫。
韓墨樓初到虞縣時,發現縣府衙門官兵無能,文員散慢,為了整飭官紀衙務,他找來自己的人馬,遣走頑劣乖張,貪妄散慢之輩,重新招募新血。
左平是他在京城任職時的同僚,為人正直廉明,可與他無異,皆不受上位者的青睞,早早辭官回老家當教書先生,在他去信邀請後,便帶著一家老小前來虞縣為他效力。
司徒敬跟藍玉夫是他習武時的同門兄弟,跟魯自行亦是交心舊識,司徒敬本是魯自行府衙里的教頭,他為了整頓衙門,于是向魯自行借人。
藍玉夫原是一間武館的武師,一听說他這兒需要支持,二話不說就邀了十數名武館的有志之士,跟著司徒敬來了。
有了這些可靠的左膀右臂相助,虞縣官衙總算慢慢有了起色及進步,加上這半年來多方察訪,他才知道前任告老還鄉的知縣馬良,根本是個貪賄之徒。
他以職務之便,圖利商賈,對他們大開方便之門,不只賤價出租公田,讓那些富人以微薄薪酬找來窮人為他們耕種,甚至還將職等較低、不易察覺的公職賣給一些仕紳富戶。
馬良在虞縣十年時間,對縣務毫不用心,眼底只有酒色財氣,每每想到這樣的貪官污吏竟可告老還鄉、全身而退,他便感到憤怒。
「左師爺,你與商會那邊交涉得如何?他們可願重新擬定公田租約?」他問。
「先前的租約一打十年,如今還有三年才到期,商會里的那些個大老爺們都堅持等到約滿。」左平一嘆,「有契約在手,他們站得住腳呀。」
韓墨樓濃眉一皺,嗤一聲,「一約十年?還真是穩賺不賠。」
「馬良肯定從商會那兒得了不少好處。」左平說著,眼底有著無奈。
「那是當然。」韓墨樓神情一凝,聲音低沉、微帶慍意,「官商勾結,事事剝削,那些窮人小農只能為人牛馬,實在不公不義。」
「確實如此,但商會那些人在城里呼風喚雨,又有租契在手,恐怕官府也無法動他們分毫。」左平說著,又輕嘆了一聲。
韓墨樓沉默須臾,若有所思,「我岳家是商會一員,若有必要,我親自走一趟顧府,請岳父出面斡旋協調。」
左平卻面有憂色,「大人,顧老爺雖無承租公田,但與各家商號富賈皆有交情,其買賣的糧抹有六成都是向這些人收購,要是重新擬定租約恐怕也會損其利益,我怕他不會答應大人所托,與這些仕紳們交惡。」
韓墨樓當然知道這其中的利害關系,但為了公義,他仍得一試。
「我明白,可這是目前唯一途徑。」他以希望的眼神看著左平,「總之你繼續與他們交涉,後續再議。」
左平一揖,「卑職明白。」
韓墨樓轉而看著司徒敬跟藍玉夫,問道︰「之前西北流民在街頭行盜竊之事,可有斬獲。」
「大人,屬下已逮捕十數名盜竊搶奪者,他們全是西北戰事之後的孤雛。」司徒敬續道︰「屬下得到消息,他們這些人也在西北各城到處流竄、鬧事行搶。」
韓墨樓神情一沉,面有憂思。
「戰後孤雛流民四散流竄,未能得到安置,饑餓起盜心,也是難以避免。」韓墨樓又問︰「他們可有群聚之處?」
「經屬下審訊,獲知他們常在城北的屠生巷出沒。」
「屠生巷是三教九流、龍蛇混雜之處,這些孤雛在那種地方,極易遭到利用。」韓墨樓思考時,總習慣性的以中指搓揉眉心,此時,他的眉心已有一道紅色痕跡。
「大人,在屬下審訊他們時,還獲知一件不尋常之事。」韓墨樓眼瞼一抬,神情冷肅,「司徒兄說吧。」
「這事……」司徒敬面有猶豫,欲言又止,斜眼瞥了藍玉夫一記,似乎在征詢藍玉夫的意見。
韓墨樓視線往藍玉夫臉上一掃,「是什麼不能說的事?」
藍玉夫性情耿直,情緒奔放,說話做事直截了當,不拖泥帶水。他按捺不住,沖著司徒敬說,「你不好說,那我說好了。」
說完,他也不管司徒敬同不同意,開口便道︰「我們發現一件不尋常之事,與顧家有關。」
听到「顧家」二字,不只韓墨樓微震,左平、得勝跟心硯也都露驚疑的表情——藍玉夫口中的顧家,應該就是韓墨樓的岳家吧?
「大人,我們從那幾個遭逮捕的孤兒口中得知,在他們之中,有個名叫六子的少年在去年入了黑風寨,那個少年偶爾會進城走動,之前還跟他們踫上了,」藍玉夫續道︰「他們听六子說,十天前黑風寨在牛溪道上劫了一批貨。」
六子?他之前上黑風寨要人時,便是一個名叫六子的少年領他到寨子口等候換好裝的顧秋心。
名字跟人對上了,那消息肯定不會有錯。
只不過,牛溪道沿著水路而闢,離官道有點距離,因為偏僻,鮮少有人借道而行,為什麼運貨的商隊會選擇這條路?
再者,牛溪道不在黑風寨活動範圍之內,黑風寨又為何跑到牛溪道去劫貨?
「黑風寨劫的是什麼貨?」他問。
「說是一些布疋跟藥材。」
「顧家的?」他嗅到一點不尋常的味兒。
「正是。」藍玉夫回答。
難怪司徒敬要吞吞吐吐的,這事確實有點蹊蹺,況且都過去十天了,為何顧家沒報官?又是什麼貨物,竟讓他們舍棄安全的官道走了一條偏僻小路?
而且,這也不是第一次了。
幾個月前,顧家的畫舫在離川遭劫,顧秋心因此落水,可顧家卻未提只字詞組,刻意隱瞞。
當初,他以為顧家或許是顧及顧秋心即將出嫁,怕損了她的閨譽,導致婚事生變,才會隱而不揚,可如今再加上這件事,還真是啟人疑竇。
「大人,興許是顧家爺不想令您擔憂,給您添麻煩……」司徒敬猜測。
韓墨樓不語,若有所思。
他想,他該親自問問那幾個孤兒。
「今兒晚了,明早我要審訊那幾個孩子。」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