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細雨淋灕,滴滴答答的。
近午時,溫柔醒了過來,瞧見他的臉近在眼前。
很少在白天,能看見他靠她靠得那麼近,能瞧見他沉睡的臉。
剎那間,不覺屏息,怕吵了他難得的安眠。
她能感覺到他徐緩的吐息,和那規律的心跳,還有他身體散發出的溫暖。
不自覺地,偷偷朝他偎得更近一些。
在那陰雨蒙蒙的天光下,她能看見他的下巴,滲冒出點點胡碴,眼眉嘴角也都透著倦累,卻也透著些許的放松。
這是她平常難以得見的模樣。
或許除了她,再沒人見過。
她依然清楚記得當年,即便傷重,縱然身在元生當鋪,他依然裝作無事,倚窗看書的那個午後。
這男人從來不容自己放下戒備,以前她總不知為何他將自己逼得這麼緊,如今知道了因由,卻只更加心疼。
驀地,她知他醒了,已經醒來。
他還閉著眼,但臉上仍有些幾不可見的細微改變,一些戒備緊繃。
情不自禁的,她抬手撫著他的臉。
他睜開眼,她沒有把手收回來,只用滿腔的柔情,吻了他。
那小小的吻,揪抓住了他的心,也瞬間撩起了他的。
溫柔能夠感覺到他抵著她,但他什麼也沒做。
「你不想?」這問題月兌口而出,教她臉紅。
「我想,但你還傷著。」他垂眼看著她,啞聲道︰「身子太虛,受不住
的。」
這話,讓她更羞,臉更紅。
他見狀,揚起嘴角,教她更窘,掀被起身要下床,他卻從後伸手將她重新帶回床上,摟進懷中。
「別走,」他環抱著她的腰,小心翼翼的從身後貼著她,在她耳畔低語︰「再陪我躺一下。」
那低啞悄然的要求,教她心軟,即便羞,還是乖乖躺著了。
雨仍在下,沿著屋瓦飛檐滴落,似水晶珠簾。
那密密的雨幕,像是把萬物都隔絕在外,只剩下兩人。
他與她靜靜看著那窗外的細雨,一起蜷縮在床上,那感覺很好,很舒服,幾乎讓人再次昏昏欲睡。
可兩人都沒有再睡著,不想睡,只想留住這片刻的安靜美好。
他摟著她的腰,她撫著他的手,一起看雨,听雨。
不知過了多久,周慶低啞的嗓音,忽然在細雨聲中響起。
「我曾經羨慕過陸義。」
這突如其來的話,讓她愣了一愣。
「為什麼?」
「因為他可以和你在一起,正大光明的和你在一起,坐同一輛車,吃同一桌飯,進同一棟屋,站在你身旁,替你打傘,幫你上車。」
「是幫溫老板。」
「你就是溫老板,溫老板就是你。」他語音嗄啞的告訴她︰「我痛恨那個男人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我嫉妒他可以那麼理所當然的保護你,我羨慕他能夠一直守候在你身旁,贏得你的心。」
心一抽,又緊。
「我一直只把陸義當哥哥。」
「沒有血緣的哥哥。」他扯著嘴角,道︰「你當年想假死走人時,想過要帶他走。」
「他是家人。」
「我知道。」
他听來很悶,溫柔在他懷中轉身,只見那男人瞅著她,劍眉微擰,眼底有著她不曾見過的情緒,教她不禁抬手輕觸他緊繃的下顎。
「現在,你還羨慕嗎?」
她的觸踫,軟化了他心底的疙瘩。
「不了。」他握住她的小手,凝望著她,說︰「一點也不。」
她看著他,情不自禁的伸手環抱著他的腰,將小臉埋進他懷中,閉上了眼,听著他的心跳。
雨仍在下,淅瀝不停。
「周慶。」
「嗯?」
起初,她沒開口,沒有繼續說話。
他幾乎以為她又睡著了,然後一絲幾不可聞的話語,夾雜在雨聲中,悄悄響起。
「若咱們今生無緣,可以來生再見嗎?」
這話,教他心緊喉縮。
他收緊長臂,才要開口,卻听見外頭傳來腳步聲,那人來到門外,敲了敲門。
溫柔從他懷中抬起頭來,看著他。
周慶黑瞳深深,沒去應門,只低頭深深吻了她,才斬釘截鐵的道。
「我很貪心,今生來世,我都想要。」
沒想到他會這麼說,溫柔心頭狂跳,只能面紅耳赤的看著他為她披上一件衣,起身下床,大踏步走去應門。
門外的人,不是別人,是消失已久的墨離。
他撐著一把傘,在周慶開門之後,收了傘走進來。
她甚至不知道他是如何能避開旁人,走進溫家大小姐的小院這兒,但顯然那對他並不構成任何問題。
透過門簾,她能隱約看見墨離進門後,他如往常一般垂著眼,沒朝臥房這兒多看一眼,只站在小廳桌邊同周慶低聲交談。
她穿衣套上鞋襪,下了床,掀簾來到小廳里。
「溫老板邀知府大人、張同知在金雞湖觀賞龍舟賽事,你在太湖解開白鱗封印,我們的人在中間埋伏布下封鎖線,你將陣法重啟後,陸義在城中封蓋鳳凰封印石?」
「對。」
「這有風險。」
「我只需要有人擋上一擋,爭取一點時間。」
墨離抬眼看著周慶︰「就算有人願意來,我也不能保證,他們會堅持到底,只要情況不對,他們隨時會見風轉舵。」
「我知道。」周慶直視著他說︰「但若我成功重啟法陣、封印白鱗,你得依我的規矩,約束他們。」
「可以。」墨離點頭,「何時動手?」
「五月五,午時。」
周慶說著,指著桌上攤開的地圖,和他討論該在何處布下多少人馬。
溫柔在他倆議事時,在旁將所需事物都一一記下,沒多久,陸義也來了,加入了討論,可即便墨離的人願意合作,雙方人馬的差距還是太大,更別提知府大人還掌控著大批兵馬。
「這樣還是太冒險了,我們需要更多的人手。」
「這幾個地方,可以用火藥埋伏,我們只需要有人及時點燃引線。」
「就算我們能在這幾處引火,升起一道火牆,也只能擋下一部分,有些妖怪不怕火,有些能飛天,而且這里到處都有運河、湖泊,要引水滅火也不是件難事。」
「該死,我們的人手不夠——」
正當他們為此爭論不休,眉頭深鎖時,阿澪推門走了進來。
看見她,屋里所有的人瞬間安靜了下來。
她一路走到桌邊,停在陸義身旁,垂眼看著地圖上的人馬分布,他們幾個將瓜子和花生當成兵馬,東擺一堆,西擺一堆的,她伸出手,拿了一個倒扣著的茶杯,將那些瓜子和花生,全都收攏在杯子里,放到最旁邊。
「這樣就夠了。」
三個男人一起瞪著她,不發一語,只有溫柔一時沒反應過來,不解開口。
「可你要怎麼把所有人吸引過去?」
阿澪用那雙闇黑的眼看著她,道︰「因為我會在那里。」
溫柔愣看著她,忽然想起那書上寫的字。
傳因其有神之血,遭妖咒以分食,有不死之身——
領悟過來她想做什麼,溫柔臉色瞬間刷白。
「不行,你不能這麼做。」陸義伸手抓住那茶杯,卻移不動它,他抬眼看著澪,擰眉道︰「不可以。」
「當然可以,」阿澪一臉平靜的看著他,「我不會死。」
「一定有別的辦法。」陸義擰眉瞪眼。
「你知道這是唯一的辦法,我可以將他們全部吸引過來。」阿澪說著,看向那打她進門後,就保持安靜的墨離︰「你們可以問問他,他們沒有辦法抗拒我。」
墨離眼也不眨的說︰「就像蜜蜂遇到花蜜。」
「蒼蠅聞到腐肉。」阿澪冷冷的說。
「事實上,你並非完全不可抗拒的。」墨離看著她,說︰「我們之中有些人,畏懼白鱗更甚于想吃了你,生存的本能總是高于。」
「那是因為我還沒流血。」阿澪看著他說。
墨離想了一下,點頭同意,看著其他人。
「她說的沒錯,這是最好的辦法。」
「我不同意。」陸義怒瞪著墨離。
阿澪說︰「我的存在,不只能夠吸引其他妖怪,還能分散轉移白鱗的注意力,讓他不會太快注意到周慶在搞什麼鬼,我可以為周慶爭取包多時間和機會。」
周慶看著她,問︰「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我不想再逃跑了。」
這話,讓陸義一愣,抬眼只見澪看著他。
「我已經厭倦了一再逃走,如果能夠封印白鱗,我願意當誘餌,但你放心,我不會傻傻的站在那里的,你以為這些年我是怎麼過的?我是白塔的巫女,我知道怎麼保護我自己。」
陸義看著她,阿澪對著他挑眉,兩人就這樣僵持著。
半晌後,陸義方將手從茶杯上移開。
見他退讓了,阿澪這才轉身走到牆邊,推開那連結溫家大小姐和溫老板房間的暗道入口。
「我餓了,我讓翠姨和雲香備了一桌飯菜在溫老板的房間,你們搞定剩下的事情後,可以過來吃飯。」
進暗道前,她回首看了墨離一眼,冷冷一笑︰「不過我若是你,無論何時何地,我都會到別的地方去找吃的。」
阿澪的提議,解決了問題。
陸義雖然不願意這麼做,最後還是同意重新調整布局。
墨離走後,溫柔和周慶、陸義一起到溫子意的屋里吃飯,飯後溫柔換了男裝,整個下午都在書房和管事交代工作。
周慶不想離開她,但他必須去太湖確認那最後一塊封印石的所在地,在確定陸義會陪著她之後,他才從地道離開。
溫柔雖然擔心他出門會被那些妖怪發現,但最終仍沒多說什麼。她讓自己專心在準備工作上,她寫了一封信給柳如春,提議了一件事,確保更多人能到場參加龍舟賽事。
那女人很快的回了她信,同意了她的提議。
她召開了一場餐會,邀請所有的商家,告知今年的龍舟賽事會更加盛大舉行,幾乎每個人對此事都樂見其成,畢竟人潮就是錢潮。
但她也注意到,有幾個商會大老已經不在城里。
船若要沉,老鼠都會打包袱跳船,何況是那些老謀深算的妖。
溫柔暗暗將那些缺席的名字記了下來,她相當確定,事成之後,將來他們還是會回來,而她可不想搞不清楚到底誰是人誰是妖。
不是說妖就比較糟,人就比較好,只是她想知道自己面對的到底是什麼。
雖然知府大人已經被取代,但她和墨離確認過,張同知一直是人,不是妖。
可顯然對他來說,錢與權,比人命還重要。
惡人有時比好妖怪更可怕。
雖然她並不真的確定妖怪有好的,但她的確比較喜歡墨離勝過張同知。
天知道,她甚至開始喜歡柳如春了。
看著柳如春回信上爽快的要求和建議,溫柔提筆再寫下一封信函回復她,接受了她的建議,並同意了她的要求。
周慶回來時,她剛噙著笑把信回完。
「在寫什麼?」見她在這時機下,竟仍看似心情甚好,他忍不住問。
「給柳如春的信。」她擱下筆,等墨干。
他好奇走上前來,低頭查看信上的字句。
溫柔沒擋他,事實上,她很好奇他會有什麼反應。
他看著看著,挑起了眉,忍不住也揚起嘴角。
「這很傷風敗俗。」他笑看著她。
「這會教萬人空巷。」她回以微笑。
「可能會。」
「不是可能,是一定會。」她看著他說︰「方圓數十里的人都會爭先恐後的跑來看這場龍舟賽事。」
他知道,她是對的。
「你清空了所有的人。」他不得不佩服她想出了這個主意。
「我希望能有那樣的效果。」溫柔笑著起身,從衣箱里拿了另一套衣裳給他,讓他換下那身濕透的衣。
他月兌下濕衣,換上那干爽的衣物,看著她將那些濕透的衣褲攤開,掛到了寬大的衣架子上,再回身拿來早早準備好的姜茶,替他倒了一杯。
他接過手,喝完那杯熱姜茶,她才開口問了那個問題。
「你找到那封印石了嗎?」
「找到了。」周慶看著她,道︰「它在湖底,就在那法陣圖紙上所說的地方,上面長了水草,我花了一點時間才清掉,但那是鳳凰石沒錯。」
溫柔聞言,挺直了背脊,看著他︰「所以,現在就等端午了。」
察覺到她的不安,他朝她伸出手。
溫柔看著他,把小手交到他手中,他將她帶到懷里,輕輕擁抱。
一時間,喉微哽,她不由自主的把臉埋進他懷中,听著他的心跳,久久不能言語。
她很害怕,為他即將做的事,必須面對的事,感到恐慌。
她听到他們的決定,端午那日,得由他親自去破壞那封印石,再重啟法陣。
那很危險,因為根據法陣圖上的說法,白鱗的本體就被封壓在鳳凰封印石底下。
白鱗若回魂,破壞封印石的人會首當其沖。
他爹當初就是這樣被煞到,才遭附身的。
她不想他去做這件事,但只有他才有鳳凰護臂劍,才能操縱那把劍,而那把劍,是重啟法陣的關鍵。
「八百年前,宋應天成功封印了白鱗。」知道她的憂慮,周慶低頭親吻她的發,告訴她︰「他能做到,我就能做到。」
溫柔喉緊心縮,但仍在他懷中點頭。
「我知道。」
周慶很想要她別擔心,可他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他只能將她擁在懷中。
她揪抓著他的衣襟,將小臉貼在他胸前,听著他的心跳,感覺著他的溫暖,眼卻仍微濕。
「你爹還活著,對不對?」
她是听了陸義說的前世,才領悟到這件事,阿絲藍被附身時,仍有意識,她還活著,所以才有辦法在最後關頭時,阻止附身在她身上的妖怪,殺了巴狼。
周慶聞言,道︰「墨離說過,有那個可能。」
所以這些年,他才一直留在這座城里,不只是因為城里的人,還因為他爹可能還活著。
「端午時,白鱗就會離開,到時他就自由了。」
擁抱著這溫暖小女人,他看著窗外細雨,啞聲開口︰「已經很多年了,有些人,撐不住,醒來之後就瘋了。」
「但你懷抱希望。」溫柔待在他懷里,悄聲說。
「他是我爹。」他語音低啞的說︰「我希望他還活著。」
她沒再開口,只伸手環住他的腰,深深擁抱這個男人。
雨紛紛,下個不停。
有那麼片刻,她真的很想去求秦老板,但她記得那人有他的規矩要守,而她清楚若去求有用,周慶早就做了,這座城也不會變成現在這般。
顯然,他們只能靠自己了。
「宋應天封印了白鱗。」彷佛要說服她,也說服自己,周慶啞聲開口,重申︰「他做到了,我也可以。」
她抬起頭來,踮起腳尖,親吻他的唇,撫著他的臉,低語。
「你當然可以,我相信你可以。」
她是笑著說的,含淚微笑。
他心頭一緊,但仍覆握住她的小手,開口承諾。
「一定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