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項豆娘抱著簑衣,靜靜地在無崖村口等待著他。
天近黃昏,無聲細雨將暮色暈染得迷離昏暗,她很努力很專注地睜大眼楮,極力想在第一時刻看見那抹頎長身影自老林子中走出來,走向她……
他說,今天會早些回家的。
有簑衣穿在身上,雨仍舊落在她的發上、睫毛上,她眨去那濕潤的水氣,想揉眼楮,又怕手上沉重的簑衣會落在泥地上。
見午後隱隱有雨雲凝聚,她就應該帶上簑衣到鎮上去等他的。
現下也不知他身子淋得如何了……雖說雨不大,卻是密密麻麻得討厭,哎呀!
她該在出村口等他前,先在家里燒好一鍋熱水的,還有熬點姜湯好讓他祛祛寒……
隱隱約約,那熟悉的高雛挺拔身影終于映入眼簾,她心下一熱,再抑不住抱著簑衣就奔了過去。
「阿溫!」
佘溫又是驚喜又是心疼地接住了這個莽撞沖進懷里的小女子,「你怎麼來了?正下著雨呢,萬一著涼了可怎麼辦?」
「我給你送簑衣的。」她的臉一貼到他濕透的微涼衣料布面,頓時一驚,急急道︰「瞧你,怎麼也不找片葉子遮遮?快穿上,這雨看著不大,淋久了也會傷風的。」
「你別擔心,我不覺冷的。」他乖乖接過她手中的簑衣穿上,伸臂將她攬進懷里。「我們回家吧。」
「好,我們回家。」她仰望著這專心一志護著自己的男人,他優雅無瑕的側臉美好得教人心悸,這個人在不久的將來,將會是她的夫君,她的天。
「阿溫。」
「嗯?」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傻豆娘。」
心口暖暖的、滿滿的都是幸福——這一刻,她相信他們一定能相愛、相守到老,這輩子,誰也不會舍得放開對方的手。
接下來的日子里,佘溫便常常在清泉茶樓和許縴不期而遇。
一次兩次也還罷了,時日一久,他越發覺得不對勁。
「咳。」老掌櫃笑咪咪地對他說︰「先生今日一曲曉風春真是驚艷四座,連老夫都給听住了呢!」
「好說。」他微微一笑,手持細絹仔細地為這架古琴拭去微塵和手汗,「是您不嫌棄了。」
「實不相瞞,老夫有件事想勞煩先生相助,又怕唐突了先生……」老掌櫃有些欲言又止。
他本著助人為樂的信念就欲熱心答應,可一想到近日在茶樓遇上的種種怪異跡象,沉吟了一下,不得不謹慎地斟言酌字道︰「掌櫃但說無妨,若是在下能幫得上的自會盡心盡力,然若事有不妥、乃在下所幫不上的,也還請掌櫃包涵見諒了。」
這話說得字字在理卻又滴水不漏,進可攻且退可守,老掌櫃在欣喜激賞之余,不免也有三分忐忑起來。
佘先生看來也並非不通俗事世情之人哪,萬一……
可想到逐日逼近的端午族議大會,老掌櫃一咬牙,也只能豁出去了!
已經挑選餅了那麼多人都不符合小姐的要求,好不容易來個方方面面都最合適的,怎麼也不能放過。
「先生!」老掌櫃突然跪了下來。
佘溫臉色瞬間變了,急急就要上前攙扶。「掌櫃快請起,有什麼話可以慢慢說,萬萬莫如此……」
「請先生救我家小姐一命!」老掌櫃老淚縱橫,怎麼都不願起身。
他蹙起清眉,還是堅定地扶起了激動哽咽的老人家,溫和道︰「掌櫃的,您冷靜些,究竟是什麼需要救命的事兒,您仔細跟在下言明,咱們好好商量看看,您看如何?」
老掌櫃就勢起身落坐,卻止不住老淚漣漣。「唉,說起這事……老夫本是難以啟齒,可我們家小姐……實在是太可憐了,生來便是良善溫柔的性子,自小熟習詩書五藝、琴棋書畫,誰知偏偏命運捉弄,小小年紀就失卻雙親,一門家業如今又遭族中叔伯覬覦,小姐一個弱柳縴質的姑娘家,得面對這些個豺狼虎豹……想到這兒,老夫就心如刀割,真是死也無顏下九泉見我家老爺啊!」
「原來許小姐處境如斯艱困折磨。」佘溫一怔,也不禁心生感嘆。「唉,人世果然多磨難,不過小姐有掌櫃這樣的忠僕疼惜看顧,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可遠遠不夠啊……」老掌櫃搖頭,哀戚地道︰「貪字禍人,眼看許家族親步步進逼,小姐就算想保住腳下寸土之地都不能了。」
「怎會如此嚴重?」他皺起眉來,神色閃過一絲冷峻。「官府都不管嗎?」
「在這小地方,族規大于一切,就連官府也是退讓三分的。」老掌櫃滿月復悲憤,也只能無奈地搖頭嘆息。「今年五月端午一到,許家便會大開宗祠族議,逼迫小姐將家產歸納于族中,交由二堂老爺、四堂老爺共同持理。說是持理,其實就是並吞了去,日後哪還會還給小姐?可憐老爺一生心血,可最最可憐的還是我家小姐啊……」
他見老掌櫃哀哀痛哭,心中也難掩惻然,不禁月兌口而出︰「依掌櫃之見,在下能幫上許小姐怎樣的忙呢?」
「先、先生,您當真願意?」老掌櫃眨巴著淚眼,驚喜又不敢置信地喃喃。
佘溫猶豫了一下,不知怎的,心底涌現莫名不祥的忐忑感,可見待自己素來禮遇的老掌櫃這麼聲聲泣血,又耳聞了那位許家小姐的艱難處境,是人又怎會不悲憫感嘆,又怎能袖手旁觀呢?
「若是在下力所能及的,自然傾力相幫。」他甩去心頭沒來由的不安,溫言誠懇地道,「掌櫃您就明言吧。」
「請先生娶我家小姐吧!」
「什麼?!」佘溫清俊臉龐瞬間變色,想也不想地站起身來,激動斥道︰「不可能!此事太過荒謬,況且在下已有未婚妻子了,這樣的忙,請恕再下不能幫、也絕不會幫的!」
說什麼笑話?許家小姐身世再堪憐,再值得人同情相幫,也不能夠教他棄下此生最珍惜愛重的心愛女子,再說豆娘待他有情有義,千般萬般地好,又是他心尖尖上的人兒,他這輩子負誰也絕不會負她!
「先生請听老夫一言……」老掌櫃見他變臉,慌得忙急急解釋道︰「細節都可再議,先生、先生那位未婚妻子,許家也可視若第二位小姐主子,只要我家小姐為尊為大即可……」
「夠了!」他眸光厲色一閃。
老掌櫃霎時呼吸一窒,莫名地膽戰心寒起來,所有想好的話全給嚇吞了回去。
這、這駭人的殺氣,和冰冷無匹的氣勢……驚悸惶恐到了極點的老掌櫃彷佛看見了某種巨大可怖、冰寒森冷的……東西?
眼花了,肯定是眼花了!
就在老掌櫃臉色發青到幾欲昏厥的當兒,那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冷冽氣息瞬間消失,他顫抖著手揉了揉眼楮,不由長長吁了一口氣。
先生還是那個先生,雖然臉色難看了點,神情慍怒了點,卻仍舊掩不住通身上下飄逸月兌俗的翩然風采。
「許小姐之事,在下可代為思籌計策相助,但絕不會將自己置入其中,更不會因此傷及在下的未婚妻子。」佘溫淡淡地道,拱手為禮。「以後諸如此類的話,掌櫃的就莫再提了。」
「佘先生……」老掌櫃心下大急。
「另外多謝掌櫃讓佘某在此謀生月余,佘某甚是感謝。」他露出一個溫文微笑,卻看得老掌櫃一陣哆嗦,沒來由一慌。「如若掌櫃不棄,佘某會再留七日,不計薪酬,七日後自請辭工,就有勞掌櫃再另尋琴師了。」
「不不不,先生何至于此呢?」老掌櫃臉色大變,冷汗直流。「先生請再听老夫——」
「許伯!」許縴嬌柔清甜的嗓音自簾後響起,蓮步輕移,出現人前的清麗小臉面色蒼白,卻是神情平靜地道︰「您就莫再為難佘公子了,是縴兒福淺命薄,無緣得遇公子這樣情深義重的好男兒,縴兒不怨任何人。佘公子,今日之事是我許家冒昧了,還請公子不要太過生氣,往後還繼續幫我清泉茶樓可好?」
佘溫冷淡的神情緩和些許,目光瞥了她一眼,忽地嘴角微微上揚。「請恕在下唐突,多言說幾句。小姐雖看似嬌弱無依,實則內心是個有主意的,身世固然教人可嘆,然以小姐之聰穎靈慧,除卻病急亂投醫的聯姻此法外,想必還有其它籌謀備案才是?」
許縴笑了,一掃平素的嬌柔,面上浮現堅忍深沉的英毅之色。「佘公子好利的眼力……既是瞞不過您,縴兒也就不做這無用的柔弱姿態了。」
「小姐?」老掌櫃看呆了,茫然地張大了嘴。
「許伯,我知道這些年來辛苦您和管事叔叔們,只是眼見族議在即,堂叔伯們緊咬不放,縴兒再充這弱質嬌女也無意思了。」她澀澀一笑,隨即又恢復了沉穩之色。「倒不如破釜沉舟,背水一戰,大不了散盡許家產業,統統歸入族產祭田之中,拿來日後以供教育許家子弟之用,就算是殘羹剩飯,也絕不容二堂伯和四堂叔來染指一分一毫!」
「好!許小姐好氣魄,好見識!」佘溫揚手輕拍幾下,俊秀臉龐終于露出了一抹笑意,語帶激賞地道︰「不愧為商家千金,見地胸襟當真不凡,佘某今日大開眼界了。」
「是佘公子大度,在我許家如斯冒犯失禮後,還願意這般謬贊小女子,小女子實是愧不敢當。」許縴眸光明亮而有神,眉眼間盡是掩不住的笑意,也有一絲絲的受寵若驚。「如果佘公子不嫌棄的話,不知可否願認下小女子這個義妹?」
「義妹?」他先是一怔,隨即蹙起眉心。
非親非故,方才又有那一番教他惱火的波折,現在就算情勢換了個局面,他還是不能輕易放下防備。
瞧瞧,剛剛便是一時心軟,這才險些應下了一樁天大禍事!
「佘公子別緊張,小女子也是讀過四書五經,知曉禮義廉恥的,絕不做強人所難或奢求貪妄之事,否則適才也不會知難而退了。」她笑笑,神情里有一抹黯然。
「縴兒自小便是獨生女,沒有兄弟姊妹相扶持,實是心中一大憾事,可方才佘大哥句句警言如金石之聲,振聾發聵,讓縴兒彷受兄長教誨提點,這才厚顏想認您作義兄,不知佘大哥意下如何?」
佘溫微眯起眼,眸光銳利地審視了她一眼。
看得出,她說的是真心話。
他緊繃的心緒稍稍放松了些,眉宇間的厲色也消褪不少。
再見她神態磊落,談吐大方,有種似曾相識的明快爽朗……思及此,他心念一動,嘴角不禁因回想而笑意溫柔了起來。
是,有一剎那,那神采那氣息極像他家豆娘,他的豆娘也是這般爽俐的好姑娘,也是身受命運捉弄卻從不伏雌于命運掌下……
也罷,就當多認了個妹子吧。
他所有的親人都不在了,在這世上能多個妹子,猶如家人,也是好的。
他眼神幽暗,隨即挑眉,點了點頭。「好,我可以答應你。」
「謝謝大哥。」許縴小臉瞬間亮了起來,大喜過望,忙盈盈下拜。「縴兒見過義兄,日後還有勞義兄多多看顧了。縴兒也會將義兄視若親兄,敬之愛之,絕不忤逆兄長,教您失望。」
「妹妹請起。」他眉眼舒朗含笑,伸手扶起她。
「太好了,太好了,老爺在天有靈,在天有靈啊……」老掌櫃高興得淚花直閃,都快語無倫次了起來。
周周折折地繞了一大圈,最後總算是好事收場,小姐有了先生這位義兄,也可多上幾分底氣,往後也不會教人輕易藐視地欺了去了。
老掌櫃邊想邊忍不住頻頻拭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