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近黃昏,村子里家家戶戶炊煙四起,只剩後山老項家的煙囪還沒有半點動靜。
項老爹餓到前胸貼後背,灶房里所有能生吃干啃的全教他吃光了,正在研究曬干得硬邦邦的包谷直接咬下去,會不會喀掉他幾顆牙?
「阿爹,我們回來了。」
為百無一用是書生做了活生生示範的項老爹,聞言幾乎喜極而泣,拋下包谷,忙不迭地疾奔出灶房。
「爹爹的乖女兒回來……」項老爹傻眼,揉了揉眼楮。唔,難道自己當真餓到老眼昏花了嗎?要不怎會瞧見笑得黃鼠狼似的女兒身後居然跟著個小媳婦般的俊俏兒郎……還未回神,話已沖口而出︰「豌豆,你拐帶人口?!」
項豆娘得意笑臉瞬間拉了下來,面色微微發黑。「阿爹!」
「咳!」項老爹尷尬地清清喉嚨,忙陪笑道︰「爹爹不是這意思,只是,你不是去趕集嗎?怎麼——啊!我明白了,這位公子莫不也是趕考鄉試,錯過了客棧,要來咱家借宿的吧?歡迎歡迎,請進請進!」
「不,他是——」
「老爺子,您好。」佘溫瞥見她臉上心虛為難的神情,心下微緊,忙上前揖身行了個禮,笑容溫暖,無比謙沖恭敬地道︰「請容在下向老爺子說明,其實項姑娘乃是在下的恩人,多得姑娘善心相助,否則在下如今定是流落——」
「一邊去,我來解釋!」項豆娘頭都被繞暈了,忍不住一掌拍飛他,拉著自家一頭霧水的老爹到牆邊竊竊私語。「阿爹,其實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項老爹听得時而詫異,時而悲憫,時而嘆息,最後唔唔作聲,連連點頭。
「所以阿爹千萬莫再追問起他的傷心事了。」她表情十分之正經,反覆叮嚀。「總之,往後他就是咱們項家的人了,雖是日日粗茶淡飯,也好過流落街頭,處處遭人冷落白眼,您說是不?」
「是啊是啊。」
「再說了,您也知道佘公子這副顛倒眾生的面容,擺在外頭就是紅顏禍水,要是一不小心遭人拐到小倌館去,那豈不是一生清白都嗚呼哀哉了嗎?」
項老爹啊了一聲,滿臉緊張,重重點頭。「沒錯沒錯。」
「而且您一瞧他就是個老實頭,像這種不諳世事俗務的貴公子一朝門戶敗落,甭說心里有多難過了,光是怎麼養活自己恐怕都是個大問題,咱們現今收留了他乃是大大功德一件,聖賢不也說過人溺己溺、人饑己饑的道理嗎?」
「對的對的。」項老爹撫須大贊,「不愧是爹爹的好豌豆,竟有這番胸懷見地,真真無愧對多年來聖賢詩書的薰陶,爹爹很是欣慰啊!」
「那就這麼決定了。」項豆娘再也憋不住奸計得逞的笑容,轉頭朝那個一直乖乖站在十步外,保持垂手恭立非禮勿視非禮勿听狀態的「好孩子」,揚一揚下巴。「阿溫,來!」
「欸。」一整天下來,佘溫顯然已經習慣了被豪爽霸道的農家妹子呼之即至,揮之即去的情況,二話不說乖順上前,微紅著玉臉,眨著清亮眸子,滿眼信任地看著她。「項姑娘。」
「乖。」她對上他溫潤澄澈充滿信賴的眼神時,總有種自己是養了頭可愛寵物的錯覺,忍不住伸手。「低頭。」
他不解,卻是依言低下頭,被她寵溺地輕拍了兩下。
被比自己嬌小很多的姑娘拍頭,本應顯得怪異受屈,可是這一切被坦率飛揚、明朗亮麗的她做來卻是如此行雲流水,彷佛再天生自然不過了。
她……真像女媧姊姊啊!
佘溫怔怔地凝視眼前笑得正歡的小女人,胸口塞滿了各種熱熱的什麼,像是爭相著要涌現出來。
是溫情,是友情,還是親情,抑或是……
「來吧,我帶你熟悉一下環境。」項豆娘笑容都快咧到耳邊了,「以後就管把這兒當自個兒家,千萬別客氣啊,我也不會跟你客氣的,嘿嘿嘿嘿。」
佘溫被這溫馨的話語感動不已,完全沒有察覺話里頭的弦外之音,直到第二天一早,他方才恍然大悟,可為時晚矣!
大清早,雞未啼,狗未吠,佘溫就被一連串敲門聲喚醒,正迷迷糊糊間,手上已經被塞了一套洗得泛白的粗布衣褲,看樣式該是五、六十歲的老人穿的。
眼前這個裝束俐落的姑娘對他笑得露齒,看起來很是眼熟啊!
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天生患有人臉記憶模糊癥,認人很笨的佘溫努力在混沌的腦袋瓜里搜索著關于面前這張小臉的記憶,半晌才終于想了起來她是誰,又叫什麼。
「謝謝項姑娘,其實我——」自己可以弄來新衫的……
做事向來風風火火的項豆娘一舉手便阻住了他的張口解釋,話如竹筒倒豆子般飛快滑溜滾將出來︰「就說不用同我客氣了,你快快換上跟我出來,天快大亮,沒時間磨嘰了。」
「喔。」他眨眨眼,點點頭。
好像自醒來到現在,他做得最多的就是這個動作……
房門砰地關上,伴隨而起的是門外那不耐煩清脆嗓音︰「快點!」
他只得三兩下月兌了衣袍,換上袖口褲管短了一大截的粗布衫,原本清清俊俊的玉公子搖身一變農家兒郎,可就算再粗衣陋衫,卻怎麼也掩飾不了他通身明媚風華的氣息。
佘溫才踏出房門,就被她拖著往屋外走去,幾乎是給「扔」進了田里。
「快,咱們得趁著露珠未干日頭出來前采割完菜,否則給陽光一曬就不女敕口了。」她朝他背上掛了個簍子,再塞給他一柄傳說中的圓月彎刀……呃,是彎彎鐮刀,指揮道︰「你割這頭,我割那頭。記得挑漂亮的,取菜睫一指寬的地方,下手要快狠準,不準傷了菜葉也不準拔出根來,懂了嗎?」
「……嗯,懂了。」見她神情端凝,他也很是嚴肅地點點頭。
項豆娘見他如此孺子可教,幾乎感動到飆淚。蒼天開眼啦,家里終于有個具縛雞之力、富生產能力的男人了啊啊啊……
丙然一時熱心助人——兼拐帶清純少男——是她這十八年來做過最英明最正確的選擇呀!
她洋洋得意,自許英明,卻也不忘下手如秋風橫掃落葉,唰唰唰地砍殺過一排又一排,直到身後竹簍滿是翠綠女敕葉,這才終于停手,抹了下汗水,笑嘻嘻地回過頭去看自家「免費長工」的成果如何。
誰知不看還好,一看之下她險險噴出一口血來!
「你你你……這是在干嘛?」她圓圓眼兒瞪大如銅鈴,手抖得像快中風。
「嗯?」佘溫笑容溫良地回頭,修長大手持著鐮刀,卻是舉止曼妙,宛若清風明月。
「嗯什麼嗯?你你你……我是叫你割菜,不是叫你來蒔花弄草的!」她差點被他活生生氣死,顫抖著唇道︰「我都割完一大片了,你、你還采不到十株菜……」
他玉臉漸漸地紅了起來,內疚地低下頭。「每一株都長得很漂亮……我有點難選……對不起……」
她滿肚子迫不及待噴發出來的吼聲在對上他羞慚自責的神情時,瞬間戛然斷止。
吸氣,吐氣,再一次,吸氣,吐氣……很好,冷靜才是處置事理最明智的態度。
「是我的問題,是我沒有解釋清楚。」她揉了揉隱隱抽痛的眉心,拿出一貫對付小白花阿爹的手法,放緩語氣道︰「這樣吧,就不管漂不漂亮了,你只管下手割,好嗎?」
「好。」佘溫那張俊臉亮了起來,歡喜地重重點頭。「項姑娘,我不會教你失望的!」
「這種態度就對了,我很看好你的。」她松了口氣,反怒為笑。
然後又是一陣各自轉身努力。
日頭出來了,近夏的陽光漸漸將清涼的氣息染上了三分熱意,項豆娘停下動作,回身一看——激動得手上的鐮刀差點當作暗器射過去!
若撇開農作物的生產量不提,看著破曉的金色光影下一個翩翩仙人,微躬著腰,修長手指溫柔輕撫過綠葉,滿眼愛憐不忍地輕輕采摘而下,彷佛指尖拈的不是菜,而是花,這一幕,該是何等動人的如詩如畫啊!
可是——偏偏項豆娘不是詩人,是農人,還是這無崖村里上上下下公認最最勤奮干練的第一農家女,平時都恨不得種子一撒,見風就長,最好還能一年三獲,年年大豐收,賺個缽滿盆滿,她如何忍受得了有人在那兒糟蹋時間做無用工?
「佘溫!」她大喝一聲,轟轟如雷。
他嚇了一大跳,手上鐮刀落地,所有歡喜愜意的滿足感瞬間驚逃四散,只得硬著頭皮慢慢轉過身來,未語先低頭認錯。「對不起。」
「你——好你個——」她氣到話都說不全。
「項姑娘,你、你千萬別氣壞身子,不、不然你打我吧。」佘溫心慌了,趕緊快步過來,認分地站在她面前任憑處置。「是我笨手笨腳給你添亂了,你打我出氣,別憋壞了自己,我、我不會抵抗的。」
雖然她真的很想把他暴打一頓,但是他誠懇道歉的模樣,還是一下子就成功澆滅了她大半怒火。
于是乎,原本呼呼牛喘,咬牙切齒,小臉漲紅的項豆娘最終還是宣告不敵,只得悶悶哼了一聲。
「我餓了,回家。」
「好好,我們回家。啊,這個我來,那個也給我……」他一喜,俊俏小郎君立時化身狗腿忠犬,殷勤討好地搶過她手上、背上滿滿的菜簍,統統背在自己身上,亦步亦趨跟在她身邊打轉。「項姑娘,你想吃什麼?不如今早飯菜給我做如何?雖然我沒有經驗,但是我可以學,還有明天我也會努力割菜的……」
項豆娘鼓著臉吭也不吭聲,只管自走自的。
對此急得搔頭撓耳團團轉的佘溫,卻沒有發覺走在前頭的那個小女人板起的臉上,嘴角正可疑地上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