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子家住朱家角,官爺只要遣人打探便可明白我所言是否屬實。」當一個人說謊的時候要先去相信編造出來的議言,這樣才有真實度,何況她這話中真真假假摻雜。
在朱家角她的身分就擺在那里,雖然說不上家喻戶曉,但不知道她的人還真的少,所以她根本不怕他去查。
不論這步從容是哪路神明,她在這里步步為營,謹慎小心的過她的日子,她誰也不信!她會武的事其實並不怕被人知道,總之她能找到正當的理由搪塞就是了,朱家角的村民對她的來歷一知半解,多憑臆測,她會什麼,不會什麼,可能就連張大娘、王老漢都說不清楚,這位錦衣衛官爺又真能查到什麼?
一個親兵匆匆過來找他。「大人,這兩位姑娘可要一並帶走?」
步從容抿了下薄唇,「不必。」後面這三個字卻是對著薄縹渺說的,「你走吧。」
薄縹渺再度行禮,領著花兒走出步從容的視線。
沒有人知道她在袖子里的手緊緊的掐了下。
她的武功路數怎麼就讓那人起疑了?
是了,錦衣衛就是以羅織罪名和疑心病起家的,往後沒事還是多躲著點吧,畢竟民不與官斗,她雖不怕,但沒必要的事能避免就避免。
「大人?」下屬沒離開,不敢直視步從容,只覺不可思議,那些個名門貴女沒幾個能得到他家大人正眼一瞧的,勞動他們大人親自過來垂問的女子更是破天荒,真是天大的造化。步從容看著薄縹渺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見,甫轉過身。
他目光微動。「讓人去查這姑娘的來歷。」
「要掘祖宗三代嗎?」這些人本是步從容的麾下,被他指揮習慣,仍舊凡事都來請教。錦衣衛查案向來如此,只要覺得有必要,連地下祖宗八代也能挖出來。
「我只要知道她對我說的話有幾分真實。」他語帶玄機。
不到一天時間,有關于薄縹渺打從出生開始牙牙學語,到她被輔國公收養為義女,前前後後闖過多少禍,捅過多少婁子,甚至回到親生祖母身邊又鬧得多難堪,甚至她與君卓爾曾有婚約的事情也毫無紕漏,一五一十的全寫在報告里放在他的書案上。
其中的確有寫到輔國公府那位老夫人曾經替她請了武學師父,替身體打下了基礎雲雲。
而她與攝政王的婚約已經作罷,不過是只落魄的鳳凰。
他看到這里便覺得索然無味,闔眼半晌,便將那份八百里加急送來的報告束之高閣。她不是他要找的那個人。
那人總是淡漠,不管出任務還是私下相處,很難一笑,似乎也不怎麼喜歡他,但每回任務兩人常常是搭檔,他更沒想到最後她還犧牲自己救了他。
只是,他也在另一項任務中化為灰燼……
他也曾想過,要是能再早一點遇見她,他一定會把她追到手,天天逗她開心,把真正的自己展現在她面前。
可這世間又有幾人能像他這樣死後到了另外一個世界,還像模像樣的當起另外一個人。唯一和前世沒有分別的是,他仍過著刀尖舌忝血的生活,人人見到他都像見到惡鬼般懼怕。
他在這里得到莫名的成就感,他覺得自己來對地方了。
必于步從容,薄縹渺只在心里過了兩遍就把他放下了。
他是什麼出身來路,她並不關心。
這古代畢竟是男人的天下,女兒家只要不太蠢,不要太聰明,老老實實的該怎麼就怎麼,太聰明強出頭的容易薄命。
她已經薄命過一次,那種事就不用一而再的嘗試了。
至于那個君卓爾,听說皇帝催促得緊,加上年關將近,命官、地方官如流般涌回百京,國事更加繁雜,他身為攝政王逗留在一個小地方不回,要是沒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說服不了皇帝,于是七日之前已經回京去了。
如今小財女薄縹渺正安安穩穩地蹲在家里,準備過她的好年。
現在她身上有了六萬兩安家費,還有幾間鋪子,她對錢生起了莫大的興趣。
薄縹渺查過,陸知轉手給她的那幾家鋪子都是會生金雞蛋的店面,她起先只按順序逛了一遍,和掌櫃、伙計的見面相談、看過賬冊之後覺得掌櫃、伙計都算勤懇,收支算是中上,暫時不必刻意去做改變。
他日要是有什麼變化再看著辦,誰又敢掛萬年無事牌?
當然,她也兌現了對花兒的支票,拿錢出來讓她開了一家鹵肉鋪子。
她告訴花兒,鹵肉鋪子將來賺的錢不用入公帳,都歸她,給她做私房,至于花兒能把鹵肉鋪經營成什麼樣子,她也不過問。
既然給了花兒一根魚竿,要怎麼釣魚,就要看她自己的本事了。
花兒是初生之犢,對于自己要當老板娘了,摩拳擦掌,非常的積極,就連挑選的豬肉好壞都要過問。
如今雜物間的木箱子都已經接上菌種,只要定期添加米糠補充養分即可,若是養菌成功,春天他們就會有千千萬萬的菇菌成果了。
當這些事情都安置好,冬天第一場雪已經紛紛落下,樹枯了,村景看著凋零,日子過得清閑,主僕倆開始琢磨著要吃什麼。
都說春要吃筍,夏吃冰碗,秋泡溫泉,冬吃肥鴨,說到吃肥鴨花兒興致勃勃,纏著張大娘給她做香栗板鴨,薄縹渺卻想到她前世的曾祖父有一手好廚藝,能說會煮,但從不輕易下廚。
曾祖父說肥鴨最好的吃法是煮七分熟,切成骰子塊,放回原湯,下香料、酒、醬、筍、菌之類,再加上松仁、白核桃,上桌後,好吃到會舌忝碗。
她每回總是吃得心滿意足,如今那味道,怕是再也沒有機會吃到了,想到這里不禁悵然。
瞧著外頭飛絮般的雪花,她忽然興起想吃冰碗的念頭,雖然季節不對,但誰說冬天不能吃冰的?以前大暑的天氣,她和伙伴們最愛的不就是找一個冷氣開放的麻辣鴨血店,吃鍋配冷氣,那個爽快,現在還覺得回味無窮。
想吃冰碗,外頭的新雪不就是現在的冰屑?
薄縹緲手上有了錢,有了閑暇,對吃食自然就開始講究起來。
她領著花兒舀著干淨的雪,舀了一大瓷碗,分裝在小冰碗上,碗里鋪滿新鮮的桃仁碎片,菱角、熟紅豆、蜜餞果脯,擠上一層女乃酪,再堆上小山高的冰屑,兩人吃了個盡歡。花兒邊舌忝舌頭,邊贊嘆,「要是夏天有這麼多的冰可以吃該有多好。」
這又不難,只要有硝石就能辦到,嗯嗯,到了夏天,也許能靠制冰賺點零花,在這里冰塊是奢侈品,高官權貴要不家中有冰窖,要不就是冬日挖冰藏冰,三伏天才拿出來解暑,再不然只能到官辦冰窖去買,幾十兩1車的冰塊,尋常百姓哪吃得起?只能泡到護城河里過個癮了。
張大娘和王老漢自然也都得了一碗,張大娘看著冰碗里雪白晶瑩的冰粒子,又瞅瞅窗外的雪景,有感而發地說︰「沒想到咱們小姐越發伶俐剔透了,就連新雪都能做成冰碗。」
他們的小姐是很不一樣了,他們身上一身簇新的襖子、襖褲、厚襪、暖腳的棉鞋,從頭到腳都暖呼呼的,牆角還放著兩盆炭火,往年他和老婆子也沒這麼舒坦過。
「瞧我們的日子越過越好,三娘子要是回來一定會大吃一驚。」王老漢雖然對甜食沒什麼興趣,但是樣子新奇,也把一碗都吃完了。
說起現在在徐炎給人做西席的薄三娘,半個月前來了封書信,說近日要返家過年,張大娘扳著指頭算,應該就這兩天會到。
「小姐也是有心,除了我們,也給三娘子置辦了兩套新衣裳,我看著她自己倒是什麼都沒有添置。」他們自家在他處討生活的孩子還沒想到要替老爹娘添置冬衣呢,這位他們本來都不看好的小姐卻樣樣俱全。
「別說你,就是我也有些模不透小姐了。」
背後議論主子不論是說好話,還是壞話,總歸不好,老夫妻很快扯到別處去,而薄三娘則提前在隔日近午時分提著大包小包,進了家門。
她坐著楊老二趕的牛板車回來,剛進門時有些不敢相信這是她離開時的那間破房子。屋梁牆壁新上的漆,新換的桐木門、門環,通到屋子的走道鋪設整齊干淨的清水磚,太冷天卻不見一點積雪,在地上行走,完全不怕浸濕鞋襪,屋子甚至挖了水井,井邊鋪了一圈的大紅磚,這樣汲水洗菜洗衣別說多方便了。
花兒搓著手開門見到她時,不知有多開心,也顧不得冷,奔過來把薄三娘手中的東西都拿過去。「三娘姨回來了,三娘姨進屋去,屋里暖和。」
听見花兒的喳呼聲,屋里人都出來了,高高興興的將薄三娘迎進屋子里。
薄三娘一進屋就感覺到暖意撲面,外面凍骨的寒意去了大半,她月兌去厚重的夾襖竟然也不覺得冷。
環顧堂屋拾掇得十分干淨,以前斑駁的舊椅子已經換成柏木圈椅和條案,兩邊置著一色四把的玫瑰椅,壁上有數幅山水花鳥繪畫,四角皆擺著炭盆,牆角泥爐架著茶壺,咕嚕嚕的冒著熱氣。
這些都投了薄三娘所好,蝸居雖小,寧馨而溫暖。
她悄悄的瞥了眼淺笑佇立一旁的薄縹緲。
張大娘端來還冒著煙氣的姜棗茶。「三娘子,喝點熱茶暖暖身子。」
薄三娘坐下,看了桌上的瓜果一眼,目光移到舉步過來向她行禮問安的薄縹緲身上。「姑母,您一路辛苦了。」
她去徐水的時候,這個佷女不是這個樣子,甚至連她這個收留她的姑母都愛見不見的。
一副看不起她這寡婦的神態。
可如今的她,臉上再沒有那些扭曲和憤恨,一派平和的五官如清水芙蓉,天然去雕飾,如黑綢緞的發上只用一支瑩白的簪子固定,小巧的耳際垂著兩個珍珠小釘,一身束腰黛色小襖,眉目如畫,笑意淺淺。
她在打量薄縹緲的同時,薄縹緲也很大方的看著這位對她來說沒有任何印象的姑母。
顴骨微高,眉毛彎彎,帶著股詩書墨香,如岸芷汀蘭的氣質,一身三香色潞綢雁餃蘆花對襟襖子,舉手投足都給人好感。
薄三娘讓她坐下來說話,薄縹緲也從善如流的坐下,順手將花兒送上來的糯米糕往薄三娘面前挪了些。「姑母先用些糕點墊墊肚子,休息一會兒,飯菜都是現成的,很快就能開飯。」
薄三娘看著小瓷碟上的糯米糕,看得出中間夾裹著紅豆餡,頂層還撒了層糖霜,她一咬開,濃濃的女乃味在口腔散發,第二層是紅豆沙,里層是麻糌,因為有麻糟在中和,不會太甜,也不會過干,那味兒,竟是百京最知名果子食府鋪的相思紅豆。
這點心她在東家府中吃過那麼一回,還是東家特意買來謝師的。
什麼時候這個家竟然吃得起果子食府鋪的糕點了?那可是人龍從街頭排到街尾,繞好幾圈也不見得買得著的糕點。
張大娘給她的書信中只提過攝政王親自來退了親事,也說薄縹緲向王爺討了一萬兩的分手費,這實在……但佷女的名譽確實受損,又不能說她市儈,書信上更說薄縹緲的性子改變不少……
她看完信,非常的錯愕,據她所知,這個佷女並不是那種會把一萬兩看在眼里的人,依照她那愛慕虛榮、沽名釣譽的性子,只會死纏爛打的非要嫁進君家門,鬧得兩敗俱傷、焦頭爛額才是,而不是簡單的一萬兩就能打發。
可是事實是薄縹緲的腿好了,坦蕩大方的拿了君卓爾的錢,還弄了菌子,到底是什麼事情讓一個誰看都頭痛的丫頭變成完全不同的一個人?
薄三娘不急著問,她這回能歇到上元再回徐水,有的是時間可以把這丫頭看清楚。
「也好,這水路、馬車顛得我都要散架了,我先回房洗漱換件衣裳,我們姑佷晚些再聊!」
沒有過多的親切,也沒有刻意豎起的防備疏離,很平淡的對話,原主以前是很看不起這個姑母的,死了丈夫,得靠著教授女學生才得以生活,薄縹緲卻覺得這位姑母能撇開成見,收留原主,將其安頓在這里,並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