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早。
「小姐,院子外頭有人叫門,你說要不要給開門?」守門的老婆子一邊哈著氣,拉高遮風的棉襖。
「是誰在拍門?」單青琬對外問道。
「好像是大夫人身邊的李嬤嬤,老婆子耳聾听不清楚。」
「再去問有什麼事。」無事不登三寶殿。
「是。」
約一盞茶功夫,去而復返的看門婆子回話,「大夫人請小姐到落霞院一趟,說有事商量。」
有事商量?信她才有鬼!
單青琬眉頭微蹙,雖然她很不想去,但不得不去,她慢吞吞的披上雪白大氅。
這是鳳九揚給她帶來的,用了二十多塊貂皮縫制而成,十分保暖,她本不想收的,但實在太暖和了,怕冷的她一看就愛上了,還順口要了一件紫羔披風給弟弟,母親的是狐裘,他倒是送得勤快,她剛一說完,他轉就給了,毫不拖泥帶水。
這樣想想,他這錦衣衛頭子除了名聲不佳,對她倒是極好的,讓她無從挑剔。
「我出去後就把門鎖上,誰來叫都不準開,敢砸門就打回去,有事小姐我擔著。」不防君子防小人,誰曉得簡氏又會使什麼麼蛾子,那人處事不擇手段。
看著年前加固築高的院牆,單青琬帶著兩個丫鬟去了大夫人的落霞院。
經人通傳後,三人入內,迎面而來的是燻暖的香氣,在府里過得緊巴巴時,這里還用起名貴的香料燻香,地龍暖得不像冬日,仿佛已到了百花盛開的春天,處處芳香四溢。
但是令單青琬詫異的是,她看到一個不該這在今日今時出現的人,走親戚也走得太早了些。
「是我搞錯了日子,還是府里不講究,三姊居然回來了,不是大年初二才回娘家嗎?你早了一日。」去年她是新嫁婦也沒見她回來,過了十五才偕同夫婿來拜年。
「單青瑚琬,規矩沒有了嗎?我是你姊姊,幾時由著你教了?」單青華珠釵寶簪,一身華服,斜著眼睨人,神色倨傲。
「原來三姊不歡迎我,那我回去好了,給阿溯繡的香囊還沒做好呢!」端架子也要看場面,端得高了下不了,就顯得可笑了。
見她轉身就要離開,本想晾她一下的簡氏趕緊開口留人,「自家姊妹鬧什麼別扭,難得聚聚就留下來聊兩句,明心,給七小姐上點桂花糕,給她甜甜嘴。」
還有桂花糕?單青琬眉頭微挑。
「是的,夫人。」明字輩的丫鬟送上一碟四塊的雪白糕點,四四方方,正好一口,很精致。
「大夫人喊我來是為了吃甜糕?」單青琬拈了一塊咬了一小口,嫌甜膩便放了下來,糖粉放太多,桂花放少了,沒味道。
沒想到她這般不給面子,簡氏嘴角抽了抽!努力掩去眼底的冷意道︰「我听說你舅舅手中有糧,還囤了不少,咱們親戚別見外,多走動走動,順道送點糧如何?」
「不是我給大夫人打臉,這大雪天的連路都不通了,就算我舅舅想來也來不了,他們有糧是他們的事,咱們沾不到光。」人傻一回就夠了,真當她是傻子不成,要啥給啥。
其實真要上路也不是不行,多派幾個經驗老道的師傅帶路,再雇鏢師護糧,朝廷派了人掃雪,一日兩回,確保官道暢通無阻,以防緊急軍情來報,但後院女子許不知情。
「那你……」
簡氏還想用溫和的方式先騙到一些糧食,誰知一向目中無人的單青華急了,從中攔話,「少打馬虎眼,你那兒有多少糧食都給我拿出來,一點也不準剩下,你和你娘是個什麼玩意兒,居然敢三餐溫飽,有魚有肉的大快朵頤,還穿得比我好,單青琬,你可真把自己當回事啊?!」
單青琬微微一笑,只回了她一句話,便把她氣得暴跳如雷。
「什麼?!你再說一遍!」單青華大聲咆哮,表情猙獰的要沖上前,用縴細的十指指甲抓花單青琬那氣定神閑的臉。
「三姊沒听清楚是嗎?我再說一遍,我手中有糧,不過你得拿銀子來換。」難道以為她會白給嗎?未免太天真了。
「你居然敢跟我要銀子?」單青華氣得兩眼發紅,坐不住地想給她一向瞧不起的庶妹一巴掌。
「親兄弟明算賬,何況你是嫁去的女兒,我舅舅年前給我的糧食也是用銀子買的,怎麼到了三姊跟前就成了不用錢的?」單青琬不說用自己的銀子添購的,全推到舅舅頭上。
其實她手邊也就幾百兩留著急用,其余的銀子都花在買糧上頭,因此她是積了不少糧食,養兩府人半年綽綽有余,但久了她也捉襟見肘。
她當初準備的糧食是一年份的量,只給自個兒府邸,她能力有限幫不了其他人,但她沒料到三姊會厚著臉皮來要,而且一要就是給全府的人,鎮國公府足足有武平侯府兩倍大,養的人只多不少,她哪供應得了。
「沒銀子,我讓人來拉,你給我準備好,一粒米都不準少。」單青華尚未察覺府中風向變了,還當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嫡長女,用命令的口氣突顯她無人可取代的出身。
「辦不到。」單青琬冷冷的回絕。
「單青琬,你竟敢違抗我的話!」單青華氣怒到了極點。
「三姊可別氣壞了身子,大實話听不得我不怪你,可是你也要想想我的為難,我們府里都吃不飽了,憑什麼要給鎮國公府?你現在是簡家的媳婦,我們已經是兩家人了,一買一賣才公道。」誰樂意做個傻子。
「單青琬,我不听你似是而非的大道理,總之你非給我糧不可,否則我拆了你的屋子,把糧全都搬走。」單青華冷笑著往後一靠,她座椅後頭有十名膀大腰粗的壯婦,一個個看來力氣大得很。
「你信不信你只要踫一根針,我就敢告官,鎮國公府丟得起這個瞼嗎?府里的媳婦窮到搶娘家的妹子。」再溫順的貓兒也是有爪子的。
「你敢——」單青華瞪大雙眼。
「試試看。」單青琬完全不怕她。
「你……」單青華覺得被打臉,她從未受過這種羞辱,即便嫁了人,在單青琬面前依然是高高在上的。
她是嫁回母親的娘家,丈夫是相識多年的表哥,知根知底的,她跟回自家沒兩,自在得很。
不過也是和帶了大量的嫁妝有關,畢竟她的婆母是嫡母,若沒點銀子給她爭氣,當家主母也不可能給她好臉色看,多少還是有隔閡。
單青華有三分之二的嫁妝自木氏的庫房,簡氏問也不問的拿走給自己女兒添妝,她只打了幾套家什和頭面當陪嫁,余下的便是木家舅舅給的銀子。
沒有木氏,單大小姐不會嫁得如此風光,十里紅妝招搖餅市,富路開道進了門。
「好了,別鬧了,自家人還起哄,都少說一句,安靜的坐好。」看到單青琬油鹽不進,吃過幾次虧的簡氏朝親女兒一使眼神,安撫她稍安勿躁。
單青華被親娘寵慣了,受不得一丁點氣,見向來不如她的七妹居然在話頭壓過她,當下不快的回嘴,「我這是鬧嗎?分明是她不把我放在眼里,娘是嫡母竟也管不住她,她這是爬到我們頭上撒野了!」
哼!那副小模樣倒也見得了人,就給她找個家有悍妻的做小。
這時的單青華已打算將尚未及笄的庶妹送入大富人家為妾,還專挑老翁、丑夫、房事有礙的,殊不知自己的表哥夫婿偏好幼女,就看上了稚女敕的姨妹。
「好,好,好,她有不是的地方我回頭說她,不過你這脾氣也要改改,別一點小事就上火,都是人家的媳婦了,賢良淑德的婦德得端著。」就算做做樣子也好,別給人看笑話。
「娘,沒必要的廢話少說,這天冷我也趕著回府,你趕緊讓她把糧食拿出來,我也好早點回去,冒著這麼大的雪出門我容易嗎?」不耐煩的單青華喝著熱茶,嘴上依舊不留情。
這孩子呀!老是這麼沉不住氣,都一年多了還未懷上,簡氏略帶擔憂的看了女兒平坦的肚皮一眼,「青琬,你也看得出做人媳婦的不易,雖說是娘的娘家,可當家做主的卻不是我親娘,你三姊難得開口,你就幫幫她吧。」
簡氏知曉有求于人是得放低身段,她走柔性手段想騙所有糧食,她也能從中分一杯羹,並藉此把木氏這幾人給逼到走投無路,看他們怎麼跟她爭。
「所以我說了,只要她把銀子拿來,我立即給糧,買賣是雙方樂意,談不攏也犯不著翻臉,你們也曉得外面的糧價到什麼程度了,有市無價,我還有糧可賣是看在姊妹情分。」而且她這話還說得好听了,在單青華眼中,嫡庶向來分明,也無所謂姊妹情,只有她自以為的貴賤之分。
「單青琬,你不要給臉不要臉,我跟你說一聲是給你長臉,你還真把自己當成是個人了,你今天給也好,不給也好,我絕不會空手而回。」單青華撂下狠話。
「大夫人你也看見了,三姊這嘴臉根本不是來結善緣的,比土匪還凶惡,我那敢和她多說兩句話,我還是趁早走人吧,免得她像以前一樣,不順心就把氣都發在我身上。」她可是挨過不少巴掌,又掐又擰還被砸杯子,最狠的一次連頭發都被揪下一大撮。
單青琬作勢要走,卻更加激怒了正在氣頭上的單青華,她一把狠狠抓住了單青琬。
「你敢走——」
單青琬感覺到一陣剌痛,低頭一看,手背上被抓出幾道血痕來。
「三小姐,你快放手,我家小姐受傷了……」冬麥、豆苗連忙要上前護主。
「傷了才好,不然她怎麼知道痛!」惹惱了她可沒好果子吃,她不過是給單青琬點顏色瞧瞧罷了。
「三小姐手下留情……」
冬麥和豆苗急死了,高聲喊著,可是她們過不去小姐身邊,因為鎮國公府的其中兩名壯婦像捉小雞似的捉住她們,讓她們動不得。
「哎呀!華兒,別弄傷了你妹妹,她細皮女敕肉的哪禁得起,快松手,不要壞了姊妹感情……」簡氏假模假樣的嚷嚷,看似要拉開兩人,卻幫著女兒攔人。
此時其他比男人還壯碩的婦人不見了,只留捉住冬麥、豆苗兩名較瘦弱的老婦,其他人的去向不言可喻。
力氣不如人的單青琬氣笑了,根本也懶得掙扎,就等著看她們母女倆能玩出什麼花樣。「三姊,我這人是記仇的。」
單青華一听,不為然的哼笑道︰「我還怕你不成?我們之間結的仇可深了,不怕你來討。」
這話倒也沒錯,想想她前世,坑害她的人就是三姊。「三姊,我勸你,話可不要說得太滿。」
單青華又哼了一聲,「我沒嫁前能將你壓得死死的,嫁人後同樣能將你一腳踩死,你有什麼本事拿捏我?」
「莫欺少年窮。」人都有翻身的日子。
「哼!你只有窮一輩子的命,休想有出頭的一天……咦!等等,你哪來的碧璽耳墜子?」這碧璽有指甲蓋大,品相極好又稀少,價值連城,單青華一見心喜,就想摘下來據為己有。
「你別踫,這東西你要不起!」單青琬將頭一偏,閃過她伸過來的手。
「沒有我用不起的東西,你不給踫我偏要踫!」單青華再次伸手,非要把看上眼的東西搶到手。
只是這一次她沒有那麼順手,手剛一舉高就被揮開,她不死心,伸兩手,單青琬直接踢她膝蓋,把她踹倒在地,被欺負了也會有怨氣,沒人天生好脾性。
砰的一聲,大家都傻眼了。
倒地不起的單青華更是難以置信的睜大了眼,身形若柳的七妹居然敢踢她,還有力氣推倒她?
見識到自家小姐的「威武」,冬麥、豆苗這兩個半大不小的丫鬟也奮力反抗,又咬又抓的,還用腦袋去撞,終于掙月兌箝制,她們快步跑到小姐身側,一左一右的護著。
「單青琬,你敢——」
「我敢。」單青琬挺起胸膛,毫不畏懼。
想起重生前的自己,她眼底有恨,很想再補上一腳,但冤冤相報何時了,她已獲得重生,何必和一個終身無子的人斤斤讓較,她的報應還在後頭,以後有得是苦頭吃。
單青華天生宮寒,不易受孕,她嫁給簡英多年未有孕,因此特別妒恨懷上丈夫子嗣的小妾姨娘們,她們只要一有了身孕,她便使勁的折騰,或是下藥,讓她們一個孩子也生不下來,所以簡英一直無子。
「單青琬,你在干什麼,有話不能好好說嗎?竟然學山里的野人,動手推人,她是你姊姊,不是你仇人,你下死手想要她的命呀!」心疼女兒的簡氏再也裝不了和藹的模樣,橫眉豎目的破口大罵,老胳膊老腿的沖到女兒身邊扶起她。
「那也得三姊肯跟我好好說,你看她像是個高門大戶出去的閨秀嗎?眼界淺得連對耳墜子也要搶,我娘的嫁妝不是都給了她,她怎麼還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沒好東西跟我說一聲就是了,我讓舅舅從江南帶來給她。」
「你……」一提到木氏的陪嫁,心中有鬼的簡氏就心虛,沒法理直氣壯面對單青琬。
「娘,她在嘲諷我,一個庶女怎麼敢嘲笑嫡姊,你快給她巴掌,讓她知道何謂嫡庶!」單青琬再橫也橫不過嫡女,世俗容不下不尊禮教的孽女。
「這……」簡氏是很想動手,但是……
「三姊大概是許久不曾回府了,因此大夫人忘了知會一聲,我娘當初是明媒正娶嫁給爹的,有婚書為證,所以我娘也是妻室,請稱她二夫人。」管他正妻、平妻,佔了妻位便是妻,誰也不能貶妻為妾。
「什麼?!」單青華錯愕大喊。
「我和三姊一樣是嫡,八弟是嫡子。」阿溯也是嫡子,不是沒人肯接近的庶子,他以後能考功名,創一份家業,而非只能管著庶務、無所事事的廢物。
單青華氣憤的看向母親,質問道︰「娘,這是怎麼回事,她說的是真的嗎?爹居然娶了木氏那樣一個低賤女?」
人低賤,但銀子不低賤呀!簡氏有口難言,她哪能說沒有木氏的銀子,武平侯府早就垮了,供不起她的錦衣玉食。「那是權宜之計……」
「所以確有其事?」單青華覺得顏面盡失,堂堂侯府千金居然有一個商戶女二娘,教她如何抬起頭見人?她仿佛已經能听見嘲笑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而且這事要是傳出去了,夫家的人會怎麼看她?她日後又哪來的顏面接掌中饋?
「三姊犯不著難過,畢竟你也是受益之人,若沒有我娘的嫁妝,鎮國公府的大門你還不見得進得去,我娘可是你的大恩人。」
「胡說!那是我娘給我的,是我娘的私房……」她的夫家就是她的外祖家,她打小就進進出出,況且二表哥最疼她了。
單青琬嘲諷一笑。「大夫人是庶女出身,以你對國公夫人的了解,她有大方到挖空國公府的公中給你娘送嫁嗎?醒醒吧,三姊,你娘就是一個賊,使盡手段搶了我娘的嫁妝。」
「你……」她娘不是賊,侯府的一切都是她的,她想拿什麼就拿什麼,誰敢說她一句不是。
「你……」居然說她是賊,不過手頭不便借用一下罷了,小孩子家家懂什麼持家困難。
簡氏母女都被那個賊字刺激到了,當下氣由丹田升起,怒目相視,想把面子找回來,可是她們才一開口,剛才消失不見的幾名壯婦竟一路號哭的回到了正堂,你扶我、我扶你走得蹣跚,臉腫得都看不出五官了,牙也掉了幾顆,模樣說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嗚——嗚——二少夫人救命呀!我們被人打了,你得救救我們,渾身痛呀……」
「二少夫人,老奴不行了,快沒氣了,老奴……骨頭斷了……」
「……二少夫人……嗚……嗚……出人命了……活不了,老婦一家人托給二少夫人……」
左一句二少夫人,右一句二少夫人,听得滿臉怒容的單青華非常煩躁,她自己還有一堆解決不了的煩心事。
「一個一個來,把話說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怎麼你們一個個比被土匪搶了還狼狽?」要不是她們又丑又蠢,她還以為她們被劫色了,沒一個衣衫整齊的。
單青琬也百思不得其解,她和娘住的地方雖不是銅牆鐵壁,但也就能防賊而已,頂多把著門不讓人進去,怎麼她們搞成這模樣,連她都懷疑自己養了一群狼看門。
「錦……錦衣衛……」其中一名老婦結結巴巴地道。
「嗯?你說什麼?」單青華不耐煩的又問了一次。
「有錦衣衛呀!二少夫人……」一名僕婦雙腳一軟,趴在地上痛哭流涕,一身的傷不算什麼,她怕的是人。
「什麼,錦衣衛?!」單青華驚得面無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