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旭初醒了，起身走到窗戶邊，深夜的街道無人，只見霓虹燈閃爍，偶爾一台汽車呼嘯而過。

總得讓蘇清清看過世界的風景再做選擇，蘇菲亞的要求很合理。

像實驗室里的除錯步驟，除去錯誤後留下來的，才是正確答案。如果最後清清選擇的依舊是他，那才是正確無誤的真心。

這麼多年來，離開的唐旭初始終如此自我安慰。

實驗室里最不缺的就是挫折，往往毫克誤差，就會導致整個實驗結果失敗。失敗是家常便飯，成功是鳳毛麟角，他早已習慣挫折，習慣失敗，早已練就對得不到的成果處之淡然的本事。

所以他能忍耐那些沒有清清的日子，所以他願意承受也許清清看見世界後，選擇更好對像的可能性。

他十分明白極有可能，在他確定能回來尋找清清時，她已不再是那個拿芭比女圭女圭對他說要買一個唐納當男朋友的女孩了。

他承諾蘇菲亞，也是他對愛的選擇，他的愛，不要有一絲懷疑，只要純粹，所以他願意等。

而那個突如其來的意外，也成了他必須等待的條件。

他不知道該如何跟清清解釋，他離開並非不愛，而是他明白自己太深愛。

蘇清清站在玻璃窗前，手握一只玻璃杯，琥珀色酒液在杯內晃蕩。

深夜，她失眠。從十五樓望出去，城市霓虹迷離璀燦。

十六歲那年，她第一次見到湯書毅，高大清俊、溫文爾雅，是她對湯書毅的第一印象。

那是在實驗室慶功宴上，唐旭初被亞力拉去看數據，她在食物吧台前考慮吃什麼，慢條斯理挑了幾樣看起來可口的點心，轉身想找母親時，就見湯書毅筆直朝她走來，一臉溫文的笑。

很好看的男人，她暗暗想，但對她來說，再好看的男人都比不上唐旭初。

「你好，我是湯書毅。」

「你好……」

他們攀談了幾句，他的目光直接熱情，渾身的溫和氣息，隱隱含藏幾絲掩蓋不了的銳利。她感覺得出來，他是那種一旦確定目標就會奮勇直前，不達陣不放棄的人，跟唐旭初有幾分類似。

大概是跟唐旭初相處久了，她已能分辨出相類似的男人氣息。

他問了她的名字、閑聊她的喜好、甚至問了她未來的夢想……短短十幾分鐘，他談論的主題全是她，而不是他自己，除了他叫湯書毅，她沒能知道更多關于他的訊息。

她猜湯書毅當時一定知道，她對其他人興趣不大。十六歲的年紀，除了愛慕的人與自己，哪還關心其他！

後來忙碌的唐旭初終于回來，乍見她身旁的湯書毅，他眼底閃過一絲微訝，卻立刻掛上笑容走過來，望了她一眼又轉而對湯書毅笑了笑。

「這麼快就交了新朋友？」

「唐納博士，你好，久仰大名。我是湯書毅，我們曾在愛默生教授辦公室過。」

「你好。」唐旭初不慍不火地禮貌招呼。

「不打找你們了，我得去找我父親了，恭喜博士在奈米枝術上有重大突破。」湯書毅笑著道賀，一會兒轉向她說︰「清清，很高興認識你。」最後這話，湯書毅說的是中文。

唐旭初若有所思來回望了望她與湯書毅，端著盤子的她，也用中文回道︰「我也很高興認識你……」

回憶到這里中斷，蘇清清啜飲一口杯里的酒，當時年輕，很多想法不成熟又模糊，大概隱約感覺到什麼，卻忽略得理直氣壯，總覺得兩人往後再無交集，無須掛心。

後來，她才明白她錯得多離譜。

湯書毅一直在她身邊，以沉默卻堅定的姿態守候著。

兩年後，媽媽離世、唐旭初遠走他鄉，在媽媽的告別式上，正當她覺得全世界都遺棄她的時候，湯書毅出現了。

他沒有一句多余言語，始終待在她身邊，陪她送走參加告別式的所有賓客，最後送走不甚放心的亞力後，偌大的屋子，剩下她與他。

那天亞力最後願意離開沒留下來陪伴她，是因為湯書毅當天帶來十幾份加州醫療院所的聘書，亞力原是外科醫生，實驗室有很多醫科背景能回醫療體系的成員，湯書毅那天對所有成員發出了聘書。

那時她才知道，湯書毅是湯行遠的獨生子，湯行遠是生技集團大老板，資產超過百億，產業界里的知名大人物。

當時悲傷而絕望的她呆在客廳里，茫然不知下一步該怎麼辦，天色漸漸變暗，湯書毅溫和好听的嗓音，在空曠寂翏的屋里響起。

「清清，我會陪著你，直到你不需要我，或是你願意一輩子需要我。」那是在她十八年的生命中，听過最動人的話。

「我只愛唐旭初，不想愛別人。」她對他說。

「但他不在你身邊，我知道你愛他，我沒打算強迫你愛我。」湯書毅說得從容。

「那你想從我這里得到什麼？」

「對你，我只想付出。兩年前你說過，你以後想當醫生，等你完成學業，加州的私人醫院隨時等著你。」湯書毅說。

那一刻，她便領悟到湯書毅一直在她身邊，那兩年他們全無交集，他卻能在她一無所有的時候，分毫不差的出現，若不是始終關注她，他不會出現的如此恰好，帶著十幾份聘書，把她已經支離破碎的生活，一片一片重建回完整。

實驗室的成員，是她母親的工作伙伴，也是朋友，自然是她生活的一大部分，她原以為唐旭初毫不留情毀了實驗室，她熟悉的生活圈也將被徹底毀壞。

但湯書毅為她帶來希望，沒了實驗室，那些她熟悉的人卻仍會在另一個城市重聚，湯書毅發出的聘書條件十分優渥，幾乎所有實驗室成員都接受聘書，決定去加州。

湯書毅將她可能一團混亂的生活整頓得有條有理，他陪她回台灣讓母親落葉歸根，那是母親離世前交代的。回來後，湯書毅幫她處理芝加哥不動產，陪她到大學報到。

從波士頓到加州，三千多英里的距離，他不厭其煩，每月來回一趟只為陪她吃兩頓飯，有時他會帶亞力一塊，因為他知道她視亞力為家人。

畢業後，她實習完成、考試一過，他立刻發了加州醫院的聘書給她，條件優渥得無法想像。

再後來，她看著他，就覺得彷佛看著自己，始終追著一份不可能得到的情感。

她完全能理解他的心情，這麼多年過去，她神經再怎麼粗、再大條，也免不了有所感動，尤其是他們的愛太過相似——她愛著不會回來的唐旭初，而他愛著心里只有唐旭初的自己。

她拿他沒辦法、拿自己沒辦法……

在她對唐旭初絕望時，她看著湯書毅，覺得為什麼要苦苦折磨一個愛你的人？這問題不停在她心里回響。

決定放棄唐旭初那晚，她告訴自己，別再自我折麼、別再浪費人生、別再折磨湯書毅了，那麼好一個男人，萬中選一，情商高、智商高、財富外貌兼備，她有什麼好挑剔的？

于是他們在一起了。

後悔嗎？從來不後悔。即便此刻如此煎熬，她心里仍無半絲後悔，湯書毅是個太優秀的男人，愛她愛得死心塌地、寵她寵得無法無天，她欠他太多、他也付出了太多……

偏偏「愛」這種難以量化的感覺蠻橫不講道理，對她一百分好的湯書毅，從米得到過她一百分的愛意，她真是個再糟糕不過的女人……這一刻，她非常厭惡因唐旭初而不斷動的自己。

一口飲盡杯里的酒，她走回床邊，放下玻璃杯，拿起手機按下快捷鍵一，才響兩聲，那頭立即有了應答。

「台灣是深夜了，怎麼還沒睡？」

「書毅，我……」我們分手吧……剛才的決心，在听見他的嗓音後，被堵得出不了口。

手機那頭安靜著，等她接著說出沒說完的話，好一會兒沒等到下文，他才問︰「你想說什麼？」

「對不起……」湯書毅那麼多年無怨的付出，她能拿什麼賠？

「為什麼道歉？」

「我們……分手吧。」她終于將話擠出口，閉上眼，淚瞬間落下，她真的太對不起他……

「理由是什麼？唐旭初嗎？」湯書毅語氣很平靜。

「他跟我回台灣了，跟我住同一家飯店、同一個樓層。」

「不過是同一家飯店、同一個樓層，沒有同房間，不是嗎？」湯書毅撫了撫額。

「沒有同房間，但……」

「但你可能會因為他動，是嗎？」他很輕很輕地吐了口氣，想安撫里尖銳的疼痛，他無法對她生氣。

「書毅……」她喊了他的名字，卻不曉得該說什麼。

「我在听。」他聲音始終溫柔。

「這些年你白對我好了。」蘇清清說得痛苦，湯書毅在那一頭握著手機，安靜地听，「你在我身上付出那麼多年的感情，一點都不值得。是我對不起你，我不知道除了對不起，還能說什麼——」

「你們一起約好回台灣的嗎？或者你事先知道他要跟你一起回台灣？」湯書毅打斷她的話，他本想跟她一道回台灣，但她拒絕了。她的答案對他來說很重要，若她說事先知道，那麼……

「我們沒約好，我事先並不知道他也會來台灣，下飛機之後到飯店chcek-in，看見他才知道他跟著我來，我想是亞力跟他說的。」蘇清清解釋。

她的答案讓他松了一口氣，不過，情況也不見得對他有利……唐旭初永遠是他情場上的勁敵，論智商他贏不過唐旭初，但論這幾年的付出，他不認為他會輸，他不想就此放棄。

盡避清清如此動，但已走了那麼遠的路，他沒辦法放棄。

已經愛入骨髓的人，想抽離出來，必定是刻骨銘心的痛，他不知能否承受那種痛……

安靜了一會，湯書毅緩緩開口，「你記不記得蘇菲亞告別式結束後，我對你說過，我沒打算強迫你愛我。」

「我記得。」

「那時我心意如此，現在也是如此，愛本來就無法強迫。」湯書毅理性溫和。

「書毅……」蘇清清很愧疚，幾乎無法面對他。

「別讓自己痛苦，我不喜歡你難過。小時候學中文，讀中文小說，讀到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印象深刻，有時候愛情是這祥，唐旭初是你不曾得到過的明月光，我能理解，也能接受。清清，不要難過、不要自責，你沒有錯，你只是對愛執著。人其實會改變，現在的唐旭初，未必是從前你認識的、崇拜的那個唐旭初。

「你們在台灣還有八天時間，你好好跟他相處，約會、親吻、上床都沒關系，不必覺得對不起我，八天之後，我在加州等你回來，等你的答案……」

「書毅，你看清楚點，我是個糟糕的女人，不值得你等，不久前才對你說我愛你，今天看到旭初就動！我有什麼好？我很糟糕，拜托你看清楚，清醒一點！」蘇清清激動地說，對自己生氣又憤怒，讓這麼好的男人受委屈。

「情緒發泄完了嗎？有沒有好過一些？你一點都不糟糕，只是對感情坦白，你若真是糟糕的女人就不會打這通電話。」

「我到底有什麼好，讓你這樣愛我……」

「唐旭初又有什麼好，讓你這樣動？」湯書毅反問。

蘇清清沉默下來，無法回答。

湯書毅在這頭苦澀淺笑。「你說不出唐旭初的好，因為在你心里他什麼都好，就如同你在我心里，也是什麼都好。別急著跟我說分手，我還懷抱著希望，也許有那麼一點機會，你會發現唐旭初再不是你心里原來的模樣。

「早點休息吧。什麼事都等你回來，無論你有什麼決定，回來再說。如果睡不著，找唐旭初一起看看台灣的日出，再去看蘇菲亞，晚安，無論如何，我愛你。」

「晚安。」蘇清清望著斷線的手機發了會呆，混亂思緒逐漸明朗，關于未來，她隱約有了答案。

倘若無法回報一個無論如何都愛你的人，那麼她唯一能反饋的禮物，只有誠實，她難過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