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羽賢半跪在地迅速調頭,在見到閣主大人是活生生的、瞳底還竄著兩把小火光時,驚懼神色終才見緩。
凌淵然亦瞬也不望著她,好會兒才回︰「不沉嗎?」
「……什麼?」
「賢弟的手。」
她看向自個兒的手,看到仍緊緊握在手中的火炬亦變成石頭,連火焰都石化。
她訝呼一聲,忙放下石頭火把微跟蹌地起身。
她將他的手拉到眼下,攤開他的長指細細檢查,隨即又捧著他的臉,仔仔細細看進他眼里,然後又拿手去探他的左胸,心鼓沉穩……無事。
但,明明是有事啊。
腦中轉得飛快,思來想去僅有一種可能,她不由得揪緊他衣襟。
「是兄長使的幻宗陣術嗎?兄長把我帶進幻陣里?那、那真實的那里如何了?你如何了?」她真怕,怕他又舍了她去赴險。
凌淵然神態沉靜,微微勾唇。「不是我帶你進來,是賢弟與我一塊兒中招,一同被打進來。」
嗄?!惠羽賢一臉愕然,眸珠亂滾。「那……那是……三位老前輩們再次下蒼海連峰,來到此地了?」
他淡然頷首。「蛇群襲擊山村之後,我讓玄元回蒼海連峰去請,今時趕至,也算及時。」
有祖宗三位老祖增援,惠羽賢見識過他們的手段,此刻心確實能定下一些。
「兄長請老祖宗下山,那是老早就知曉此役有多凶險,這幾日你卻不曾表現出來,而我也未曾細心覺察。」她紅著眼,咬咬唇又道︰「兄長原是不欲我憂心牽掛的,可臨了又要我嘗那滋味……很痛很痛,這里很痛啊!」
她挺直站立,一手按著自個兒的胸口,眼中已流出兩行淚來。
凌淵然背脊微震。
他記起幻陣外的種種,記起踏進洞窟之前與她的那場斗氣。
當蟲族族後在修煉中受攪擾,當毒霧紅煙匯聚成煎所未見的毒膽,當棲息在最最深處的千萬種毒物大量通出,毒瘴彌漫整座洞窟,所有人紛紛撤走之際,他家憨頭一般的「賢弟」卻只會往里邊跑。
只因,他在里邊。
他走不了,我自是相陪到底。
她對無良盟主所說的話,他听到了。
她來到他身邊,為他護守後方,他完全能知。
「知賢弟心痛,為兄是極歡快的,這德行啊,該如何是好?」他嗓聲略啞,唇角淡淡揚起,探指撫著她頰面上的淚,撫啊哀的,靜笑又道︰「總之賢弟往後離無良盟主遠些,別再被利用了去。」
「好,我再也不听他的話。」
她答得果斷堅決,實挺孩子氣的,但他瞧著、听著,心下確實歡喜。
「那賢弟听誰的話?」
「听師父和師娘的話,听……听兄長的話。」
「若我要你一生世只听我的話,其它人全得排在我後頭,你能嗎?」
「兄長說什麼,我都听,師父和師娘……他們若說得有理,我也得听。」
言下之意就是,不管他有理無理,她皆言听計從,而除他以外的親近之人,那得說得在理、說得通達,她才要听,是吧?
如此算來,他凌淵然在她心里的重量還是勝過她的師父、師娘小半截。
他淺淺笑開,拇指摩挲她的軟唇,記起她似是嘔血,心頭陡地一抽。
「既然听話,就該乖到底。為兄那時把你按落地,要你伏好別動,你根本不理,末了還執火擋在前頭了,嗯?」最後一哼頗帶威嚇意味。
惠羽賢一怔,抓住來來回回撫觸觸她唇珠的男性長指,蹙起眉心不滿道︰「兄長把我按于胯間,此為……此為『胯之辱』也,怎可乖乖就範!」
這是……是跟他打起馬虎眼,以為他就不追究嗎?
想跟他打嘴上官司,他奉陪!
「為兄是把賢弟按于胯下沒錯,如何?這胯下你鑽不鑽?」
惠羽鼓著臉,最後頭一甩,輕聲嚷道︰「當然鑽,而且鑽到中途還要猛然躍起,就盼把人頂飛了,那才痛快!」
被握住的長指反手一握,凌淵然瞪著眼前蜜里透紅的俊俏臉蛋,瞪啊瞪的,瞪到後來禁不住翹起嘴角,越翹越高,笑紋深深。
「賢弟如此這般一頂,不僅把為兄頂飛,還把為兄的膀下頂疼了,你舍得?」
她紅紅的俏瞼瞬時之間加倍通紅。
咬咬唇,再正正神色,只是再怎麼正顏臉膚依舊是紅的。
外人眼中清逸出塵的閣主大人竟乘機對她開婬腔,她除了臉紅外,竟還覺得心頭暖暖的、這樣喜歡……都弄不清楚誰「病」得沉了。
「兄長的胯下好好的,才……才沒有疼……」老天,她是在說什麼啊?
豈知他笑著點頭,目光神俊。「那是,還得謝謝緊弟高抬貴手。」
他那時的動是想將她護在身下、在寸步之間。她全然明白。
終還是她累了他,但他從未忘卻護她固若金湯。
始終覺得自己虧欠他甚多,可他一貫付出,始終將她視為心上。
想不出最好的話,一切就付諸行動。
她驀地摟緊他腰際,將自己投入他的胸懷里。
在這個幻陣中,天塌不下來,地不再陷落,所有東西皆靜止,只有他們仍保存,這樣挺好,可以讓她與他說說話,得一些安寧,無須急著出陣。
「兄長,有老祖宗接手之後的事,那是否表示一切大定?」畢竟敵手已露疲態,在她執火欲抵之際,那是對對方最後的一擊。
她听到他低應了聲,感覺他的掌撫上她的背。
她在他懷里調息。「南蠻大事底定,那明年開春,小弟便隨兄長『雙修』。」
當日被他變著法子求親,今日也變著法子允婚。
凌淵然自然能懂,笑音更朗,胸中陣陣鼓動,擱在她背心的掌將她壓向自己,抱得略緊。
「……兄長?」莫名間覺得古怪,她詢問般揚眉。
他神態從容,手指卻似對她的身體發膚無比疼愛,一臂摟緊她的同時,另一手不住地在她的發絲、頸背和腰間上徐慢游移。
「兄長有緊要的話對我說……是嗎?」
他又低應一聲,好一會兒才道,「『赤煉艷絕』重出江湖,引出蟲族族後與她的這一座毒膽洞窟,當年她能以殘尸復生,是因腦未死、心不滅,再加上這座滿布毒瘴的天然洞窟恰與她的氣息相合,二十年來更成她的屏障,能保她,亦為她遮蔽。」
「嗯。」惠羽賢點點頭。「這一次能在蟲族族後壯大到不可收拾之前,先行察覺,避開可能發生的一場腥風血雨,是武林之福,若蟲族當真卷士重來,首當其沖的定然是南蠻一帶的人家,而今能避開禍事,這樣很好。」
「嗯,是很好。」他揉揉她的腦袋瓜,嘴角笑意模糊。「乘清閣所做的,一向是『寓清入濁世、秉筆寫江湖』這樣斯文清雅的事,至于『鏟奸鋤惡』這般揮汗灑血的活兒,本該由武林盟出頭,只是這一回形勢其險,若武林盟沒能撐過,怕是唇亡齒寒,只好勉為其難當了一回先鋒。」當然,其中也是因為被無良盟主拿她坑了他一把。
「兄長不僅是先鋒,還壓陣了。」她略懊惱地沉下聲音。「我本可以幫你的……本以為自己能幫得了你。」
「賢弟是幫上大忙了,自身卻不知嗎?」
「咦?」她眨眸。
他笑笑道︰「在你趕到我身邊為我護守前,我確實已快力竭,僅差那臨門一腳,你恰恰跋來,猶若一場及時雨,甘霖醒腦,補我之不足,內勁方能盡力一吐,將整座毒膽掌握在指間。」
惠羽賢腦海中飛快閃過什麼一一
毒膽……猩紅色的煙霧……御氣之法……內力先撤再發。
他的乘清閣是「寓清入濁世、秉筆寫江湖」,他的內功底蘊是「御造于濁再激濁引清」,他以退為進,拿身作筏,承住整座洞窟的毒膽。
「兄長……」她猛地一顫,欲掙月兌,他卻將她摟得更緊,似猜出她記起什麼。
惠羽賢抓縐他的衣用力扯了扯,啞著聲道,「我看到了,看得一清二楚,兄長把那團毒膽斂在指間,當時指脈與心脈相通,奇經八脈盡暢達,他令自己門戶大開,欲迎那股毒膽入體…………」
她更用力地扯他、推他,終于被她掙開些些距離,讓她能看清他的眉眼神態。
而都被她指出意圖了,他仍然雲淡風輕般揚著淺笑。
惠羽賢內心陡亂,瞪著他。「兄長想單憑一己之力,將蟲族毒膽鎖于血肉丹田之中,再去渡化它是嗎?」
凌淵然先是微愣,而後笑得更深。「什麼渡化?為兄又不吃齋念佛,更非什麼得道高人,還能渡化誰?」
「兄長莫笑,我是認真的。」
他家「賢弟」一旦認真,俊俏臉蛋總要板起,兩道英眉飛揚,生氣勃勃的,實令他心癢手也癢,但這一回,還加上心痛。
他屈起指節輕挲她繃緊的面容,斂下眉色,終道︰「為兄亦是認真的。正因無萬全把握,才會請老祖宗前來壓陣。」
她吞咽津唾,無數思緒雜起,幾難成語。「老前輩們……他們……是來鎮壓誰?還能鎮壓誰呢?蟲族族後氣力已竭,蟲族毒膽已入你身,他們……他們是來料理你的。」
凌淵然好氣也好笑,先是捏捏她的頰,又憐愛地揉了揉。
「哪里是『料理』?為兄要是被『料理』掉,老祖宗不就沒盼頭了?高祖爺爺們還盼著凌氏下一代的嫡系血脈承繼組宗,不是嗎?」
她抓住他的手緊緊一握。「那兄長何如?」
像是被她的單刀直入問住,他抿唇不語。
「兄長何如?」她再可,丹鳳長眸湛光,炯炯有神。
兩人對視好半晌,她抓他的手,他再她反握,寸土不讓般緊緊凝注。
最後是凌淵然「敗陣」下來,幽微地嘆了口氣。
「蟲族毒膽入體,要護住五髒六腑、丹田血脈,為兄自問尚能辦到,但不能萬全掌控的卻是心思……畢竟是蟲族幾代以來煉出之物,當年未能盡除,如今又壯大到這般境地,不管是收服還是撲滅,心志必是大關。」
惠羽賢听明白了。
綁主大人主要對付的不是蟲族族後,而是正道人士聞風喪膽、滅之猶生的蟲族毒膽。
她困難地磨出聲音,艱澀回︰「心……心志是大關,所以是怕你魔化,怕你最終斗不過毒膽侵查,太清之氣盡遭驅逐,而靈台里的一點清明也不存在了……祖宗之術能直入人心,兄長是請三位老前輩鎮守,直到你能化掉那股毒膽……是嗎?我說的可有錯落?」
凌淵然潑笑,搖了搖頭,表示她所猜的全中。
惠羽賢緊聲又問︰「那我該怎麼幫你?三位老前輩們能起大作用,那我多少也能幫上忙的。」
他卻仍笑著搖搖頭,目光深深。「為兄可能會睡上一段很長的時日。」
「好,你睡,睡醒了就會好的,是嗎?」
「也許幾月,也許幾年,如若能醒,是會好的。」
她兩眼眨也沒眨一下。「好,我等兄長醒來。不管多久,都等。」
他輕輕拉她,她依心傾靠,再次投入他懷里,感覺抵在她邊的俊唇揚起笑弧,她听到那嘆氣般的低語——
「也許不是幾月幾年,而是一輩子……為兄若一直不醒,賢弟卻拿一輩子作陪,年華許就這麼蹉跎了。」
對她放手,很難。
然死命拽著,又如何舍得她空付一生?
惠羽賢根本管不了那麼多,緊摟他的腰。「我等你。」
「明年開春,為兄怕是要失約,無法同賢弟『雙修』了。」
「我等你!」
凌淵然忽地不語。
他不說話,她心如刀割般疼痛,知他面對之事必然萬分無常、凶險難測,才讓一向從容邀定的他推敲無果,急于安排她的事。
但她的路,她自個兒選,選得不好也與人無關系。
「兄長是想對我說出『別等』二字是嗎?你真能說出口嗎?你要敢這麼說,我……我也不會乖乖听話!你當初要我別跑,別輕易轉身就走,此時卻要輕易舍了我?凌淵然我告訴你,我不準你再丟棄我。」
她頭皮一緊,發絲被他拽住。
她順勢側過臉,吐露威脅言語的唇兒立時遭封吻。
心火狂竄,環在他腰上的手臂改而攬住他的肩,她用力回吻,發狠般吮碾他的淚水滑蒞,滋味既苦又甜。
耳鬟廝磨、相濡以沫著,許久許久後,他抵著她的唇角終是道——
「那就五年為期吧……五年後我若還不醒,賢弟也莫要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