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姑見她臉上沒什麼生氣,勸道︰「又不只是江大人,京城高官誰家不是如此,別說其他人,就連將軍府上也有,只不過六少爺長年征戰在外,府中甚少有朋友來訪,你不知道罷了。」
「家里也有?」
「自然是有的,一品門第,若是客人留宿卻無人伺候,傳出去是要鬧笑話的,大太太就算不想養那班水靈的丫頭,卻也是不能不供著。」麗姑替她插上最後一支簪子,「六少爺幾年內難得有幾日在家,所以我們仰熙院一向簡單,但能這樣簡單,其實說白了也很無奈,官不夠高,人脈不夠廣,別人不想來,我們也出不去,小姐想想姑爺的身分,有些事情哪好拒絕。」
左勝琪正想說些什麼,突然打了個嗝。
麗姑見狀笑說︰「你啊,亂吃西瓜的毛病老是不改,反正頭發也梳好了,起來走走消消食,今天就別再吃西瓜了,啊?」
她又打了一個嗝,點點頭。
反正午膳還沒準備好,去後頭散散步也好。
麗姑前些日子扭傷腳,左勝琪讓她別跟了,她自己走就行。
時雨院是世子的院落,後園還挺深的,有小水塘,還有幾棵環抱大樹,雖然已經是初秋,但天氣依然炎熱,托那幾棵大樹的福,後園里並不覺得躁。
靠著廊柱,看著院牆上的藍天,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錯了——應該帶著細軟潛逃,而不是求嫁。
可是第一,將軍府有權有勢,她覺得就算要逃,也逃不了多久,第二,如果被抓到了,她不想自盡也不想出家,更不想真的進入王爺府當侍妾,最重要的就是第三,她真的喜歡賀行之,因為喜歡,所以才覺得自己可以克服觀念上的差異。
但現在想來,自己真是太天真了。
性別平等之于她很自然,而男尊女卑之于他也一樣,對她而言是晴天霹靂,對他來說卻是有什麼好大驚小敝。
是啊,如果京城貴人都是如此,那有什麼好大驚小敝。
就像如果她說「我暑假一定會出去玩」,有人覺得好可怕,她也會滿頭問號,有什麼好可怕的,大家都這樣啊。
「就是。」
一個中年女子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說是將軍府上的,但也不知道是大將軍這一房,還是兄弟的旁支,照我看應該是旁支,真要是大將軍的孫女,哪能拿著綿延書啊,笑死人了,就算是我這婆子的孫女,我也不會讓她拿這東西出門。」
左勝琪站在廊柱旁邊,又是陰影一側,兩人竟沒發現她,劈里啪啦地說著。
簡直無言,說主人家壞話,眼楮也不睜亮點。
也好,听听她們都說些什麼。
「听說早上還跟世子吵架,太沒教養了,真的千金小姐哪會這樣粗魯,世子也不知道看上她哪點,我看啊,真是除了樣貌好些,其他都不行。」
「樣貌哪算好,比起白小姐差遠了,當初太太原本有意送去選秀女的,可是白小姐不願意,這要是願意,現在指不定太太也跟皇家沾上邊了。」
「你不說我都差點忘記,白小姐跟世子爺青梅竹馬,門第又相當,沒想到卻在大喜將近之時,因為河難沉船逝世,世子還傷心了好久,不但替她立了衣冠冢,還在外頭的寺廟安了牌位,只怕是世子這幾年對婚事都意興闌珊,老太太跟侯爺都怕他以後真不娶了,這才沒反對那姓左的丫頭,要不然哪輪得到她,哼,不過那丫頭給錢倒是大方。」
左勝琪深深覺得今天真是太難過了,打擊一波接一波。
原本以為她們只是要說說她的壞話,想說听一听再跳出來嚇死她們,但現在听是听了,卻沒力氣跳出去。
白小姐就是他之前訂婚的那個白大學士的孫女,白狀元的嫡女白雪梅吧。
她知道有這個人,有這件事情,但沒想過他大齡未婚,卻是因為思念她之故。
所以對他來說,白雪梅很重要,就是不知道他在送她喵喵,送她小玩意,送她書信時,自己有沒有她重要了。
她居然也忘了這件事情。
「剛剛金娘子跟我說啊,世子出去後,她特別跑去跟那丫頭講,還說那丫頭臉色不是很好看。」
「哈,金娘子老早就想給她難看了,這下逮到機會,不想辦法加油添醋一番還真對不起這麼好的機會。」
「那是自然,那丫頭也太不知道好歹了,金娘子讓自己的女兒去給她當大丫頭,她居然不要,進門才兩個丫頭一個嬤嬤的窮丫頭,擺什麼臉色呢,既然有機會就講些糟心話讓她煩煩也好,反正跟世子爺在吵架,又不可能去問。」
「也真不知道那丫頭是心眼小還是腦子有問題,金大娘是什麼人,三代都在侯府做事,若是把金家女兒收在身邊,想辦法提拔上姨娘,以後主僕同心多好,這不要那不肯的,花轎都沒過大門,擺什麼架子呢。」
左勝琪心想,她哪里腦子有問題,這群下人才是腦子有問題。
哼,在院子說主人壞話就不對,說了嗓門還這樣大,沒錯,這里的聲音傳不到一進的廂房,但她又不是種在書房的植物,有腳的好嗎,怎麼就沒想過人家會出來走動呢。
兩個混蛋,不修理她們她以後就不姓左!
扭扭身體正想從柱子後頭出去,卻沒想到听到一個聲音——
「你們兩人膽子倒挺大。」平穩低沉,听不出情緒,但正因為听不出情緒,所以才覺得恐怖。
兩個婆子一看,撲通跪下,「世,世子爺!」
「去下人房把東西收一收,賀福,你看著她倆出府,還有那個金娘子,全家給我攆出去。」
「是。」
「世子爺饒命!」啪啪啪的掌嘴聲,「是老婆子嘴臭,亂說話,現在自己打自己,世子爺別趕我倆出府。」
兩個婆子都曾做過幾戶人家,可沒哪個地方比侯府還好待,主子少,工作自然少,加上侯爺跟世子都有朝務,在府里的時間不多,事情就更少了,這麼好的地方只怕沒下一個。
賀行之沒理會她們,直接朝廊柱走去,兩個婆子這才看到那里有個人,看清楚後更是魂飛魄散——世子爺不知道听了多少,但站在那地方的人肯定早在那了,自己剛剛取笑的事情全被听了進去。
「老婆子以後再不說話了,求世子爺跟大女乃女乃饒了婆子這一次,大女乃女乃您人好,請您求求情。」
雖然求得可憐,但左勝琪也不想替她們說話。
她在侯府本已經艱難,若是在背後把她說成這樣的婆子都能繼續留下來,以後只怕大家都想來試試這大女乃女乃多沒用。
以德報怨?她又不是傻子。
有種人是不能對她好的,你對她好,她就覺得你好欺負,會想盡辦法損人,這兩個婆子就是這種,說她粗魯,拿她銀子時怎麼不嫌棄她粗魯。
她捫心自問,自己對她們一向客氣,該賞的也不手軟,結果呢,這丫頭那丫頭的,一下又是沒教養,一下又是不知好歹,留她們何必。
賀福見狀,趕緊招手叫來粗使婆子把這兩人押下去。
听著婆子求饒的聲音,左勝琪只覺得好累——成親以來她一直很努力讓自己當個合格的大女乃女乃,連韶華跟流月的存在也都說服自己接受,但現在突然沒了動力。
想回家,回台北的那個家。
她不用逼自己成親,也不用逼自己接受一夫多妻,她就是她,不用依附任何人之下。
她第一次認真的想念起現代的日子,想出門就出門,想睡覺就睡覺,做事情不用跟任何人稟報,也不用先征求任何人同意,知道男友心中有個地位超然的前女友時,能夠揪著他的脖子問清楚,想安靜時能不說話,不用強顏歡笑,不用交代為什麼。
看到賀行之,她連「你不是出門了嗎」這句都不想問。
還是得再去躺一躺,她今天的能量都用來消化打擊了,沒力氣。
「玥兒。」
深吸口氣,當一天和尚敲一天鐘,「什麼時候回來的,要在時雨院吃中飯的話,我讓蘭秀去大廚房說一聲。」
賀行之皺眉,「不要這樣說話。」
「別挑我毛病,我今天很累。」
看她一臉意興闌珊,他一時之間倒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他不過是有點生氣,于是去祖母那里問問意見。
祖母說,不喜歡就不用管,可如果喜歡,讓一點也不吃虧。
乍听之下沒道理,想了想居然是這麼回事——因為喜歡,不想看她不高興,反正讓她生氣的不過就是作客時的陪寢丫頭,以後不踫便是,比起一夜軟香溫玉,他更想看到的是她的明媚笑意。
回到時雨院,剛轉過抄手游廊便見她一個人往後園走,當時也不知道為什麼沒聲張,只靜靜地跟在後頭,直到看見她一個人靠著廊柱看著牆外的藍天,動也不動,他就覺得有點心疼了。
然後就是那兩個婆子,越說越不象話。
他一直覺得自己是世子,她又是唯一有名分的女人,那麼她在時雨院應該過得很好,卻沒想到兩個婆子也敢在背後說她閑話,更沒想到的是金大娘居然敢逼她收自己的女兒當大丫頭,好作為姨娘的踏腳石。
這些事不會只發生一兩天,而是從第一天開始,可是她什麼也沒說,他也沒看出來。
不知道為什麼他就覺得她沒把下人放在眼底,所以也沒怎麼往心里去,可是不管是在外作客,或者是雪梅的事情,都讓她備受打擊。
雪梅,白雪梅,沒想到時雨院還有人會提起這名字。
如果沒有那場意外,她會是他的正妻,和他一起養兒育女,但意外發生了,沒什麼好說,就是緣分盡了。
「玥兒。」拉住她的手,他很認真的說︰「我現在心里只有你。」
「心里只有我,可是身邊卻會有很多人,牆內有侍妾,姨娘,將來還會有個正妻,牆外有外室,花姐兒,侍奉的丫頭,現在是,以後是,我光想就覺得很煩很累。」想到穿越以來的大小危機,各種辛苦,原以為這意外的婚姻是上天給的補償,結果也不是,左勝琪忍不住眼圈一紅,「我就是沒教養,我不想忍受這個,你把我休掉好了,我願意回到鄉下過日子。」
賀行之嘆息一聲,終于知道祖母說的真正意思了,讓一點真的不吃虧,看她這樣,他心里疼。
這女人從來就是生龍活虎的樣子,連那日來求他救命,也沒見過她這樣頹喪。
他把她摟進懷里,輕拍她的背脊,「知道了,我答應你不會有外室,不會有花姐兒,不會有侍奉的丫頭,以後也不會有新的通房,這樣可好?」
她把臉埋在他肩膀,悶悶的問︰「真的?」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