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兒,喏。」小冰指著照片里的人影,「這張是NG照,沒清場就拍,所以她就意外入鏡嘍。看到沒?在滑手機這個。」
他眯起眼,仔細端詳在他身後的角落、正低頭用手機的短發女孩。側著身的她看不到臉面,但這姿態他是有印象的。
以前,她總在他上戲之後快閃到角落玩手機,下戲的時候,卻發現她已就定位等著替他補妝換裝。為此,他曾她有千里眼或順風耳,否則怎會對他拍戲的動靜了如指掌。
「小冰,你對她知道多少?」
「我都是听馮鑫講的啦,小妹原本是到八達見習的……」
「小妹?」
「就林郁青啊,剛開始大家想說她是來見習的,所以就小妹小妹的叫慣了。」
「哈,就說嘛!」他拍著大腿,如釋重負地說︰「原來都是你們,好好的名字不叫,害我被罵痴呆、沒良心。」
小冰雖不明就里卻不敢多問,只好繼續說下去︰「大家以為小妹是個見習生,後來才知道她其實大有來頭。」
「什麼來頭?」
「細節我不太清楚,不過她在很多地方的影視公司做過化妝師,听說連好萊塢都待過呢。」
「哦?」
「『趕盡殺絕』開拍前,原本的化妝師突然不干了,公司臨時找不到人,只好讓她試試,這一試就留下來了。」
「這樣算來,她跟了我們至少一年,怎麼照片只有兩張?」
「沒辦法,小妹實在太不合群了。像平時如果收工得早,大伙都會約一約,看是吃飯、唱歌或是喝個小酒什麼的,聯絡感情嘛,可是這些休想她會參加,就算導演開口也不見得買帳,唯一破例的一次,就是這張照片。天哥你看……」
小冰抽走他手里的定妝照,好讓他看另外那張。
另外那張好熱鬧,一群人高舉酒杯對著鏡頭開心笑著。這群人里有他、呂星月、王風子、陳強導演、王鳳芝編劇……不就是「離我遠一點」的劇組嗎?
所以,這是「離我遠一點」的殺青宴?
應該沒錯,他還有印象那是在東區的一家夜店,那天他干了件差點讓自己吃牢飯的蠢事,至于後來怎麼擺平的,到現在他仍毫無概念。
「看到沒?在這里。」小冰用食指點著站在最邊邊、唯一手里沒有拿酒杯的女孩。
他迫不及待拿到眼前看個仔細,這張照片的影像比前一張清晰許多,她又正對著鏡頭,整個人一清二楚。
原本隱晦的影像,在視線觸及的那一瞬驟然清朗了起來——就是她!
看著看著,他竟萌生了久別重逢的感動。
傳,林郁青,好久不見!
他悄聲打著招呼,然後開始「復習」起她來。
林郁青——他的救命恩人,臉小眼楮大,個兒小膽子大。
看似嬌弱的她,竟將他從槍口救了下來,膽量肯定不是普通的大,尤其對照記憶中她的所作所為,更可以確定她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
比方說,才第一次接觸,她就堅持不按他的意思畫殺手妝,而且還嗆他「要畫你自己畫」。
比方說,她規定他化妝時得閉上眼楮,否則「眼楮戳瞎了概不負責」。
比方說,化妝的時候,她總是叫他低頭或蹲下,理由是「誰叫你長那麼高」;如果問為什麼不能坐著化妝,她就會回一句「我不想為五斗米折腰」。
又比方有一次到山區出外景,拍的是山路上的警匪追逐。拍到一半需要補上受傷妝,他懶得下去,便叫人喚她上來。結果人是上來了,他卻還是得自己走一趟,因為「手跟腳都拿來走路了怎麼提化妝箱,又不是狗,可以用嘴巴叼」。原來山路陡滑她怕摔倒,所以手腳並用爬了上來,什麼都沒帶。
又比方那時候,她……
記憶一點一點浮現,她的囂張,他都記得。
「天哥,應該有印象吧?朝夕相處了一年。」小冰見他沒作聲,以為他當真腦力退化,于是好心提議︰「那我講些她的事給你听,說不定你會想起來。」
他沒反對。
囂張之人必有不囂張之處,他很好奇她不囂張的那一面。
「小妹很少跟天哥聊天對吧?其實她對誰都一樣,空檔的時候,不是滑手機,就是看漫畫或發呆,攝影棚那麼多人,在她眼里全是空氣。」
這他知道,十足孤僻的一個人。
「不過如果有人找她幫忙化妝什麼的,她倒是從不拒絕。」
嗯,孤僻但樂于助人。
「她很挑食,最愛吃的是麥當勞『酸甜麻辣薯』。天哥不懂?哈,就是拿薯條去沾加了糖包和辣椒粉的蕃茄醬啦。」
惡!嗜食垃圾的怪癖女。
「听說常有一部高級進□車來接她下班,車後座有時會坐一個穿西裝的男人,我猜是她老公,可是馮鑫說她未婚,而且那個男的好像有點年紀了。」
有點年紀,那不就是老爸嗎?
「曾經有人問,但她只說不是她爸,卻不肯明說是誰,可能因為這樣,再加上她全身上下都是名牌,所以就有傳言說她是被包養的,她听了也沒否認。但我就不懂,既然被包養,干嘛那麼辛苦地跟著我們上山下海?」
包養?他半信半疑地盯著相片里那個酷酷的身影。
「我就記得這些了,以後想到什麼再跟天哥報告。」
「嗯。」
他的視線仍停留在相片上。
當模糊的影像被具體化之後,曾經相處的點滴不斷浮現,記憶頓時變得鮮活無比。
此刻的她,不再只是救命恩人,更是個特別的老朋友,一個總是無所不用其極地吐他槽、佔他便宜,然後不著痕跡地拉他一把的老朋友。
「喔對,里面還有——」小冰往牛皮紙袋里模索著,刷地抽出一張紙,「小妹的履歷表,喏。」
他迫不及待拿過來一看,差點笑岔了氣。
真有你的,林郁青!
第二章 小妹
姓名︰林郁青
性別︰早
生日︰每一年十一月二十日
年齡︰自己算
柄籍︰小人國
地址︰夜市迷路哀號跳樓
電話︰轉接語音信箱
聯絡人︰闕羽豐
必系︰在新竹
專長︰化腐朽為神奇
嗜好︰虛擬世界里的一指神功
「好了。」
林郁青把自己的嘔心瀝血之作遞了出去,然而馮鑫才看一眼,便氣得發昏。
「小妹,你在開玩笑嗎?」他不悅地把簡歷還給她,「拿回去重寫。」
「沒意義的東西,何必浪費時間重寫?」
說完,她掉頭就走。
八達年終大戲「趕盡殺絕」開拍的第五天,從中午到現在,已經連續拍了十二個小時,因為幾乎每場戲都有任勝天,身為專屬化妝師的她也跟著不得閑。
這就是台灣的拍片文化,趕戲時以攝影棚為家,夜以繼日卯起來拍到爆肝。
她原本打算趁任勝天上戲的時候躲起來LINE一下,沒想到還沒躲,就被半路攔截。
「小妹,快點,該我了,可是敏容去拉肚子,你幫我補一下,拜托。」
洪屏熙,任勝天戲里的妹妹,像溺者發現浮木般地緊抓著她不放。
唉,line不成了。
「下場戲是什麼?」她讓洪屏熙坐在任勝天的專用椅上,打開化妝箱。
「就睡覺。」
「睡哪?床還是沙發?」
「睡覺就睡覺,有什麼差?」洪屏熙翻白眼,以為她找碴。
「上床睡覺就得卸妝,睡沙發只是打盹,補妝就好。」她解釋,超佩服自己的耐性。
「好吧,我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听到老公神秘的在講手機,就醬。」
洪屏熙不以為然︰「演戲嘛,又不是真的,而且每個拍睡覺戲的不都頂著濃妝?」
「所以好假。」
「小妹,你該不會也都這樣問天哥吧?」
「我直接看劇本。」
「那就好,不然他脾氣那麼火爆,我怕你會被K,像上次他莫名其妙跟武術指導打起來,把大家都給嚇死了……」
「好了。」
「這麼快?」洪屏熙狐疑地舉起鏡子湊到眼前,「哇!你怎麼辦到的?完全沒有妝感,皮膚卻變得好好,毛細孔都不見了!」
「素顏霜,韓國的。」
「這麼好用,你幫我買幾罐吧。」
「韓國藥妝網有賣,你自己上去看。」
她收拾好工具,看任勝天快下戲了,便坐在矮凳上下載line的最新貼圖,洪屏熙見狀,只得自討沒趣地走開。
洪屏熙走開,場務陳跑過來。
「小妹,消夜導演請吃麥當勞,你要漢堡、炸雞還是……」
「大薯和熱巧克力。」場務陳拔腿繼續前進時,听到她在後頭補了一句︰「還要西紅柿醬、糖包和辣椒粉!」
OK!
上場戲結束了,導演宣布休兵,等吃飽喝足了再繼續開戰。
任勝天拖著沉重的腳步回來,往椅子上一倒、眼楮一閉。「咖啡!」
咖啡久候不至,他睜眼一看,小冰不在,只有新來的化妝師低著頭玩手機。看她好像沒听到,他提高音量再說一次︰「喂,給我倒杯咖啡,黑的。」
「小冰不在。」听到了,但頭沒抬。
「助理不在,化妝師跑個腿不行嗎?」
「行。但我沒空。」
「啥?」
就在這時,小冰端著一杯冒煙的咖啡走來。
「天哥,你累了吧,喝杯黑咖啡提神,燙喔!」他小心遞上,接著問她︰「小妹,要不要也幫你倒一杯?」
「不用,我有手有腳。」
手機響了,她走到旁邊去接,完全無視任勝天正氣得七孔冒煙。手機一接,傳來闕羽豐低沉富磁性的聲音——
「親愛的,幾點鐘收工?我派車去接你。」
「三點吧。」她打了個呵欠,「回去換衣服,中午再來。」
對方沉默了幾秒鐘。「北京央視有個機會,要不要考慮一下?」
「跑那麼遠,怕你會想我。」
「那倒是。要不換個人,任勝天的戲太重了。」
「換人?」她往任勝天的方向瞄了一眼,看到他正唉聲嘆氣地背著台詞,劇本都快被揉爛了,不禁抿嘴一笑,「沒人比他好玩。」
「那好吧,只是別太累了。郁青,禮拜天有個餐會,你——」
「我不去。」
「听我說完。參加餐會的都是些熟朋友,你去亮個相就好。」
「你忘了當初的約定?」
「你是說三不原則︰不一起住、不同時出現、不公開關系?」對方嘆□氣,「算了,當我沒說。」
幣斷電話,麥當勞送到了,場務陳負責發送重要人物,其它人則自行取用。
她拿了自己那份,一個人坐在角享用。她把西紅柿醬擠在薯條盒蓋上,拆開糖包和辣椒粉灑在上頭,再挑根特長薯條攪和均勻,然後一根接一根的,將沾滿了自制酸甜麻辣醬的薯條放進口中細細咀嚼。
「小妹,這樣吃不覺得惡心嗎?」
燈光師李良經過,發現她的吃法,大驚小敝地嚷嚷,引來一堆人圍觀。
「真的耶,第一次看到有人這樣吃薯條。」
「看起來的確有點那個……」
「是不是,我就說很惡心嘛!」旁人的附和,讓李良得意極了。
李良得意,她卻超不爽。
被當成猴子指指點點,已經很感冒了,李良的推波助瀾,更令她滿肚子火。她慢條斯理地拿起最後一根薯條,在酸甜麻辣醬里來來回回滾動,讓它厚厚實實地裹滿紅色醬汁。
「李良,你的胃可是長在我肚子里?」她冷冷地問,視線隨著薯條反復來回。
「什麼話?!」李良愕住,「我的胃怎麼可能長在你肚子里?」
「那我怎麼吃,要你管!」
在圍觀者的訕笑以及李良的難堪中,她將薯條丟進嘴里,再將空盒一蓋,面無表情地離開現場。
酷!
這麼有個性的化妝師還是頭一遭見到,跟她的主子任勝天真有得拼。
休息時間就要過了,工作人員紛紛進行下場戲的前置作業,演員們也開始換裝化妝。
她走向任勝天,見他仍閉目養神,隨手拿起那本體無完膚的劇本翻著,看到里頭用紅筆寫滿了注音。這個人,手長腳長,卻寫得一手螞蟻字,活該未老先衰戴上老花眼鏡,平白蹭蹋了那張臉。
不久,一切準備就緒了,卻遲遲無法開始,因為男主角睡得正香,沒人敢叫醒他。小冰在旁邊干著急,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
「借過,」她拍拍小冰,示意他讓開,「我先幫他化妝。」
「可以嗎?」
她沒說話,拿起工具彎著腰畫了起來。
她在他的下巴做出一道幾可亂真的傷口,沒留意到他醒了,等到傷口完成,才發現他正盯著自己。
「眼楮閉上,否則眼楮戳瞎了概不負責。」她命令。
他無所謂地閉上,卻又馬上睜開,驚奇地指著她,「你——為五斗米折腰?」
「折腰,總好過被睡死豬滴到口水。」
她淡定地繼續動作,卻忘了叫他閉口,于是火苗從中竄了出來。
「你跟我有仇?」
「沒。」畫好妝了,她收拾著工具。「人和豬怎麼結仇?」
人和豬不能結仇,她和他卻能。
她那罵人不帶髒字的能耐已然登峰造極,讓他暴跳如雷的本事更是。
「小妹,說話小心點,得罪任勝天對你沒好處。」
善意的提醒,她總是嗤之以鼻。
她不怕得罪任何人,任勝天也不例外,她甚至以惹毛他為樂;為他工作好辛苦,偶爾供她耍弄一下也算慰勞。而且她發現任勝天雖然容易被惹毛,卻頂多暴跳一陣就沒事了,那人根本沒心眼。
「趕盡殺絕」殺青、台港大片「山雨欲來風滿樓」即將開拍,中間只有五天的空檔。才五天,他就興奮得跟什麼似的,早早計劃著要去飆重機。果然沒心眼,這麼容易滿足。
至于她——
「郁青,這幾天有什麼計劃?」闕羽豐問。
「睡到自然醒。」
「想不想去哪里走走,飛機上補眠也一樣。」
「可是……」
拒絕的話在舌尖繞了幾圈,又咽了回去。
她本想利用這幾天將任勝天的臉研究個徹底。
那張臉,眼楮、鼻子、嘴巴各具特色,既要保留五官的特色,又得讓它們和諧並存,簡直把她考倒了,雖已模索出一些心得,但若有高手指點就更好了。
陸奇老師就是她心目中的高手,在北京傳媒大學習藝那年,她就從他那兒挖到了不少寶。
然而,因為不忍心掃興,她說︰「你想去哪里?」
「你不是喜歡水上活動嗎?夏威夷、宿霧、馬爾地夫,你決定,都听你的。」
「不怕耽誤公事?」
「養兵千日用于一時,偶爾也該讓後援部隊上前線表現表現。」他笑著,眼尾的紋路憑添熟男魅力,「這樣吧,我讓小江跟你聯絡,明天中午出發沒問題吧?」
棒天晚上,她帶著筆電,下榻宿霧最高檔的Vil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