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
他抿著唇半天,臉上寫著不愜意,半天後,吐出一句話──
「玫瑰姐不懂愛情。」
「什麼?」是她耳朵有問題嗎?他是在質疑她的專業嗎?
看到她瞪得堪比銅鈴的大眼,他一瞬間還魂。「不是。只是為了愛情以外的因素而決定愛不愛,這是愛情嗎?」
「沒錯,但愛情一定有現實考量。」這就是年輕人,迷戀什麼「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那一套。「與其愛到後來才因為現實因素而分手,不如從一開始就不要愛。」
「所以玫瑰姐也是這樣找對象的?」
「嗯?」
「先檢查對方的年齡、收入、社會地位,再站在外人的立場來評估這個人值不值得愛?」
她被他問住,張口結舌好一會兒。「姐是為你……朋友好好不好!如果不是自己人,姐干嘛操這個心?」
「所以玫瑰姐自己也做不到是吧?不過,」他倒是笑了,「我比較喜歡這樣的玫瑰姐,離我們這些凡人近一些。」
是啦是啦!她也是凡人,可是明知是火坑還要去跳的,不是凡人而是傻子。「你就不能勸勸你朋友嗎?天涯何處無芳草,退一步海闊天空。」
「還有『花開堪折直須折』不是嗎?」他跟她玩起名言接力,不過轉眼間微笑又化作苦笑,「我朋友也不是故意要執著,他每天認真工作,該玩的時候玩,該笑的時候笑,生活跟一般人沒有兩樣。只是,」他的聲音帶了點惆悵,「每當想起他喜歡的人的時候,他心里就像缺了什麼似的;他當然知道世界上還有很多好女孩,但他喜歡的就只有那一個。」
就只有那一個……
她無話可說了,大腦就像中了麻醉針,所有的理性都被他這番話麻痹了。
他的話,讓她的心柔軟起來,一種久違的溫柔重回心中──
沒錯,她的想法都太自以為是。所謂的「痴情」,難道是因為不懂得世界上還有很多可愛之人嗎?當然不是。痴情的人,就只是痴心而已。
她又犯了跟以前一樣的錯,沒有設身處地、將心比心。「關心則亂」並不是理由,她欠缺的,其實是對人的信任,還有對愛情的信心。
她的心已經老了,在被背叛和被傷害之後;但是,她不該把這種傷害加諸他人身上,至少,在還憧憬著愛情與「惟一」的年輕心靈上。
她真的不該。
她重新凝視他,看著青春洋溢神采奕奕執著無悔的他,既慚愧又感動──
「如果你的朋友問我怎麼說,請你告訴他,」她溫柔地承諾,誠心認同了他︰「我支持他,並且衷心祝福他。」
趙晨曦醒來的時候,窗外已被暮色掩覆了。
一開始,她還想不起來自己身在何方;慢慢地意識回復,她想起她下午在寫「寵愛女人」雜志的專欄——
「寵愛女人」是一本女性取向的雜志,內容十之八九都在鼓勵女性花錢美化外表;剩下十分之三的內在,由她和一位星座專家分了一半;另一半,則提供最近發片的歌手或發書的藝人宣傳之用。
嚴格來說,以她「女文青」的身分出現在這樣的商業性刊物上,是有那麼點不倫不類;不過她自我安慰,在這個對皮相之美崇尚到無以復加的年代,幫女性作點心靈建設也算是盡點社會責任;所以當編輯邀約電話一來,她沒多考慮就接下了專欄作者的工作,從創刊至今已經寫了兩年了。
因為是基于社會責任而寫,所以她每篇文章都結合了時事,以寫「社論」的標準來自我要求,務求實時反映當月最熱門的愛情議題,也因此她總會把文章壓到截稿之前的一兩天,然後以「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爆發力把文章完成。
爆發完了,她也虛月兌了,文章寄出後她便趴在桌上小寐……
這一眯,可不是一會兒,不用看鐘她都知道,因為四周已陷入一片昏暗中。
雖然已經習慣單身生活多年,但如果說有什麼時候是她特別感到難受的,那就是現在這種時候。在密度極大的腦力壓榨後她會陷人昏睡,昏睡醒來面對著一室黑暗,會讓她情緒蕩到谷底。
她記得讀書時看過一項研究,英國倫敦每到雨季,自殺率總是攀高;以前她曾經懷疑人的意志真有這麼薄弱嗎?這幾年她已經能夠體會,有時候自殺只是一念之間的事,抑郁的情緒就是一個很好的誘因。
她還沒打算死,所以必須中止情緒低潮。她轉動了一下脖子,用著一點意志力讓自己從桌上爬起來——剛站起,一床毛毯就從她身上落了下來。
是Sunny……她記起來了。在她在客廳里專心打著專欄稿的時候,他在儲藏室里幫她整理粉絲送給她的禮物。
一般粉絲送來的禮物她是會先盡量保留著,不管用得著用不著——大部分是用不著,而在半年一年後,她就會把諸如玩偶啊、筆記本啊、書籍啊、圍巾啊、包包啊、相框啊、裝飾品之類的全部整理出來,用黑色垃圾袋裝好,然後分送給需要的慈善機構。
一想到Sunny,她宛如在黑暗中見著一線光芒。不知他東西收拾完了沒有?
他下班了嗎?雖然儲藏室那兒也是一片黑暗,她還是試探地叫著「sunny」……
叫了幾次,果然沒人響應,她剛剛振作的精神又委靡下來。懶洋洋地站起來,晃到儲藏室,打開燈,只見儲藏室已經煥然一新,原先堆得滿坑滿谷的東西已少了一大半,剩下的東西,也分門別類擺放得井井有條。
他的效率也太好了……她想。以前Chloe在的時候,每次收儲藏室總得收上個好幾天,其間還得常常回答她「這個可以給我嗎」、「這個捐了好可惜」、「這個是什麼時候拿到的」之類的問題。她想,這可能是男女的不同吧!在女人看來「好可愛」的東西,在男人看來大概就是個東西而已,大手一掃,管它美丑,全一古腦兒進了垃圾袋。
她站在儲藏室門口發了半天的呆,有點不知道現在該做什麼的茫然。抬頭看了看客廳壁上的液晶時鐘,已經五點半了。她這一睡,竟睡了一個半小時。
五點半,是吃飯時間。她下意識地走向冰箱……如果要維持身材,六點以後不能進食。她打開冰箱門,一看里面只剩大豆棒和爾箬面;她媽寄來的菜,幾天前就吃光了。
為了控制身材,她在宣傅期一向不在冰箱里放太多東西,就怕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厲行減重計劃時,一包閼箬面可以湊合著一餐,大豆棒也可以是救急的零食。但此時此刻看到這兩樣東西,卻無端令她感到厭煩——
生活已經夠乏味了,再不找一點小確幸,她會得憂郁癥的。
她決定出去走一走。
趙晨曦披了件斗篷式的罩衫,換了一雙便鞋,帶上家門進了電梯。
進了電梯後,她又升起一絲新的希望——也許Sunny並沒有下班,他只是去送東西了,再等等也許會回來……于是她按下B2鍵。
到了停車場,結果卻令她失望,她那輛紅得發亮的房車還停在原位,他的腳踏車卻不在,看樣子他不但送完了東西,還下班了……
她真的忍不住有點埋怨了。他效率這麼高做什麼呢?雖然她大可再call他回來,老板本來就有這種權力,但她絕不會打這通電話——
她一個人,也可以生活得很好。
她重新進了電梯,按下lobby鍵。
電梯到了大廳,在門打開前,她抿好唇。她天生有一張新月形的唇,抿緊時嘴角會自然上揚;這樣,如果遇到不認識的鄰居同她打招呼,上揚的唇線至少不會讓她失禮。
不過顯然她是過慮了。電梯門打開,看到的是剛放學的國中生,幾個人都專注在手機游戲上,電梯來了,他們心不在焉地進了電梯,目光隨意掃過她,沒有一點意外或好奇的樣子。
她知道他們沒認出她是誰,不是因為她今天沒打扮,而是他們不會是她的讀者。「愛情」這個課題,對他們來說或許太遙遠,也或許太容易。情竇初開的時期,通常只需要一張「請你跟我交往」的紙條,就能清楚知道對方的心意。
她走出大廈,站在路邊,開始思考該往哪個方向走。
大廈位在河堤畔,是鬧中取靜的高級住宅區,沿著河堤走上幾百公尺,就能通到大街;沿著大街再右轉,就有櫛比鱗次的各式餐廳,一間比一間有情調,一間比一間有特色……
她忽然意興闌珊了。以前讀書的時候沒太多零用錢,每每經過那些燈光美氣氛佳的餐廳時她總忍不住向往,總覺得坐在那里面用餐會是件很幸福的事;現在她有能力了,卻再也找不到一個可以陪她坐在里面的伴。
這些年她表面風光,來自出版界、藝文界的高級飯局邀約從來不少;她讀友滿天下,對她表達欣賞、愛慕、崇拜的也不乏其人,但這些都只是工作。
當她變回「趙晨曦」的時候,她是一個朋友也沒有的。
她知道她沒有資格抱怨。每天忙著工作,老同學都疏于聯絡,關系不斷掉也難;宅在家里寫稿子,沒有職場人際關系,自然也不會有從同事升格為朋友的朋友。
她想,她應該要回去了。再晚一點,河堤上會有吃完晚餐出來散步的一家人,會有推著嬰兒車的年輕夫婦,會有在游戲區追逐打鬧的孩子……這方天地,是屬于幸福的人群的,她一個孤家寡人混在里面,很不搭的。
她想,她應該回去吞苟蒻面……
忽然,周遭流動著的空氣有一剎那的靜止,她彷佛有著心電感應,下意識抬眼看向步道旁的自行車道,然後她看見一輛腳踏車正朝著她的方向來。她愣住一個穿著白襯衫搭米色毛衣的大男孩,王子一般地來到她面前。
「玫瑰姐,你怎麼會在這里?」利瓦伊陽停在她旁邊,臉上有驚奇,也有笑意。
「Sunny,你怎麼會在這里?」她問出跟他一樣的問題,乍然相遇讓她有種彷佛置身夢境的不真實感。
「剛剛的天色很奇異,所以我出去拍了幾張照片,」利瓦伊陽把背在身後的相機包轉到前面給她看,「我出去的時候,有在桌上留言,玫瑰姐沒看到嗎?」
原來如此……「我以為你下班了。」
「沒跟玫瑰姐說一聲,我怎麼會下班?」他溫柔地笑著。
他的笑容如暖陽,融化了她前一刻的孤獨與疏離。此時此刻,世上至少還有一個人是掛念著她的,即使只是因為工作。
「可以看你拍的照片嗎?」她問。
「下次吧!」他笑笑道︰「等下次再做PH的時候。」
她會意一笑。
「玫瑰姐要去哪里?」他問她。
「沒有要去哪里,只是出來走走。」她有點尷尬,轉過話題︰「你呢?要下班了吧?」
「那要看玫瑰姐還有沒有需要我的地方。」
有,陪我去吃飯,一個人吃飯很淒涼的……她心里正想著,又听他道︰「東西我都送去慈善機構了。過幾天,慈善機構會把感謝狀寄過來。」
她懂得他的暗示,他是在告訴她他今天的工作都做完了。「那你回去吧,這麼晚你也該下班了。」
「好。」他嘴上道好,卻沒有踩動踏板。在她想問他怎麼還不走時,他忽然道︰「玫瑰姐,要不要一起去吃晚餐?」
她心中一喜,卻有些不好意思。「不好吧,你家人應該在等你吃飯。」
「喔,我爸媽出去旅游了,」他一向開朗的面上添了點煩惱,「我不想回去。
一個人面對空蕩蕩的家,有點孤單。」
真好!他們同病相憐。「那我埋單。」
上次去夜市錢是他付的,禮尚往來是朋友之義。
他沒有拒絕。「那地點我選。」
「好,那你等一下,我上去拿車鑰匙。」
「已經有車了,」他拍拍他的腳踏車後座,笑問︰「還拿車鑰匙干嘛?」
「這個?」她有點兒意外。
「放心,我技術很好。」
「單車不能雙載吧?」她猶豫著,雖然心底同時有種冒險的興奮在醞釀。
「我剛過來,這一路上沒有警察。」他笑得有點頑皮,掉轉車頭。「快一點,我肚子餓了。」
「嗯……好。」她不再猶豫,劍及履及跨上後座——是跨坐,跨坐才穩。她不是偶像劇女主角,不需要耍浪漫顧形象。
他笑了笑,踩動踏板。
晚風輕輕地吹著,拂過她的長發,她的心也跟著飛揚起來。
遙遠的童年回憶回來找她,那是她爸爸,在她小時候騎著腳踏車載著她到處兜風,邊騎邊提醒她要小心腳、別被輪子夾到。不過,她大部分時候都是看著爸爸的背,爸爸的背就像一堵牆,只要躲在爸爸背後,就什麼都不用怕。
現在,她看著他的背,忽然發現看來瘦削的他也有一副寬闊的背。她忍不住想,這個小太陽,也許不像她以為的那麼小……
他沒有騎上大街,而是鑽進了一條巷子里,在一戶綠意盎然的住宅前停住。
「是這里嗎?」她跳下車,看著那被掩映在大片蔥蘢綠意中的原木建築,不知道小區附近何時開了這家店。
「我來吃過一次,覺得很不錯。」
「這家店賣什麼?宣傳期我不能暴飲暴食喔。」她警告他也警告自己。
「放心,沒問題的。」他鎖好腳踏車,朝她頑皮一笑。
一進門,她就發現她被騙了。這里賣的是火鍋呢!
「火鍋也不一定會胖人的。」他邊看菜單邊道︰「這里的湯頭是用蔬菜水果熬煮的,他們的素食鍋主打高縴低熱量,玫瑰姐可以試試看。」
「你點什麼?」
「霜降牛。」
他點霜降牛,她吃素食鍋?情何以堪啊!
「我要海鮮,」她不平衡道︰「海鮮也是低熱量。」
他緊抿著唇,似乎在努力抑制嘴角上揚。
有什麼好笑!是啦是啦,她是禁不起誘惑;不過,他很快就會知道,她懂得什麼叫自我節制……
一小時後,他們走出火鍋店。被冷風一吹,她像酒醉的人忽然解了酒,感到胃部巨大的膨脹,然後想起剛才那「自我節制」的一餐——
她不止吃完所有海鮮料,還在他問她「要不要嘗嘗牛肉時」,開心地說「好啊好啊」;又在店家送來他們附贈的餐後甜點紅豆湯時,因為太好喝而無恥地把他的也喝掉……
她沒臉見人了。
「玫瑰姐,上馬。」利瓦伊陽推來他的鐵馬。
「我要走路回家。」這時候上馬,動保團體應該會告她虐待動物。
「好。」利瓦伊陽推著腳踏車,走在她旁邊。「正好我也想走走。」
夜晚的空氣浮動著一種讓人放松的氣味,漫步在清風徐來的河堤步道上,趙晨曦感覺心都悠閑了起來。
「哇!天上有星星耶!」她抬頭看天。
「是啊!」利瓦伊陽也抬起頭,笑道︰「在城市里要看到星星,很不容易呢。」
「在我的老家,空氣污染沒這麼嚴重,天氣好的時候,星星都是一串一串的呢!」她邊說邊比劃。
「一串一串……」他笑了,眼中似也有星星在閃爍。
看著他的笑,趙晨曦的心忽然漏跳了一拍。
這是第二次,她在他面前覺得不自在——
上一次,是她假扮女大生听他演講,因為太入戲,而被他煞到……不,不是「她」被「他」煞到,是「女大生」被「專家」煞到。涉世未深的女大生,本來就很容易被「專門騙人家」的專家煞到啊!這沒有什麼好奇怪的。
而且追根究柢,女大生之所以會被專家煞到,完全是因為那篇演講稿,那篇講稿寫得實在是太精彩了!所以,她真正是被自己的才氣煞到,與他無關……
但此刻,又是為什麼?趙晨曦在心里思索。是夜風太輕柔?星光太浪漫?氣氛太宜人?晚餐太滿足?
還是……
趙晨曦忽然發現,也許她的心,並沒有像她所以為的那麼老,至少對世上的某些美好,她還沒冷淡到可以視若無睹。
也就在這一刻她感到慶幸,慶幸他只是她的助理,他們的關系,早已經清楚界定……
不然……
幸好,沒有不然,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