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任雪霺批閱完最後一份學生的作文,稍作整理之後,將厚厚一迭稿紙收進紙袋中,打算明日帶回學校發還。
結束工作,她將自己扔進沙發,以極度放松的姿勢躺著,並且對著身後大喊了一聲︰「我的手好酸喔!」
一片沉靜。
「喔,我忘了。」她苦笑,「我已經是一個人了。」
那是多久以前,每當她改完作業,躺在沙發上低呼手酸,他便會靠在她身邊,讓她枕著他的大腿,並且小心翼翼地為她按摩每一截手指?
他的手很大,動作卻格外小心,總是能讓她備感放松卻又不弄痛她,專業的程度連外面的按摩師都比不上。
可惜。
今後無論她手多酸,心多痛,他都不會再出現了。
而且,那一雙細膩無比的大手,更有可能正握著趙曉愛的手。
她捧著頭,發出尖銳的吼聲。
「歐凱恩,你夠狠!」她憤憤地捶打著沙發,眼淚也以發狂般的節奏墜落,「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為什麼要讓她一個人?
她就這麼一個人哭喊著,直到用盡最後一絲力氣,連指間因工作過度的酸麻都再也感受不到為止。
狠狠地發泄過後,她起身打開一旁的手提包,打算將放著作文簿的紙袋收人,卻在包包的底層發現一張紙條。
小愛0935XXXXXX
她抹去眼角的淚痕,再確認了一次。
是趙曉愛留的紙條?什麼時候放進去的?
算了,不重要,也恰好解決了她的問題。因為,她正想找一天去酒吧,看看能不能再遇到趙曉愛。
她說過的,她不打算讓歐凱恩好過。
電話很快就接通了。
「您好。」電話那頭是趙曉愛稚女敕的嗓音。
「請問……是小愛嗎?」
「我是。啊……你是Shirley!」趙曉愛立刻認出她的聲音,「沒想到……你會打電話給我……」
「你先生在你旁邊嗎?」她小心翼翼地確認︰「你方便說話嗎?」
「沒事的。」趙曉愛非常雀躍。「找我有什麼事?」
「有些事……想找你聊聊……」
「當然好啊!」
「方便約個時間嗎?」
「那麼就……現在?」
「現在?」
「是啊,你住哪里?我去找你。」
「我……」她沒料到趙曉愛會那麼直接,「沒關系,不用那麼麻煩,我們約在上次那間酒吧,好嗎?」
「沒問題,我馬上到。」
一個小時後,她來到酒吧,趙曉愛已經點好酒等著她。
「很久不見。」見她出現,趙曉愛甜甜地笑著。
「很久嗎?」
「不見你的日子都顯得特別漫長……」趙曉愛比她想象中更會說情話。這些話,歐凱恩也听過嗎?
「這是我們第二次見面而已。」
「你相信一見鐘情嗎?」趙曉愛為她倒了一杯酒,笑意更深了,「只看一眼,就知道這個人是你要的。」
「我不相信。」至少她和歐凱恩並不是因這樣而在一起的。
「現在你可以試著相信。」
「我沒忘記我上次最後問你的問題。」她喝了一口酒,問︰「你這樣做,你先生怎麼辦?」
趙曉愛直截了當地說︰「我可以和他攤牌。」
「可是,你不是說過,你之所以會和他結婚,是因為不想讓人發現你喜歡女人。」她不解地看著趙曉愛,「你們才結婚多久,你就想打破對自己的約束,這樣好嗎?」
「當時我又不知道會遇見你……」
「那麼,你為什麼下定決心和他在一起?」
「不到一年以前,我爸爸請他來設計我們在天母的新家。」趙曉愛平靜地說著並不很久前的回憶︰「我爸爸很喜歡他,因為他的設計很有特色,而且想要什麼樣的風格、材質,一說他就懂……看他很有工作熱情,人也很不錯,和家人都處得來……所以,我爸有意撮合我和他……」
「所以,你就答應了?」任雪霺閃過一絲未被趙曉愛察覺的糾結。
「我並不討厭他……雖然我知道,我不可能會對他產生情愫……可是,這樣的關系就算有多糟,也不會像兩個女生手牽手走在路上受到許多人指指點點吧?」趙曉愛嘆了一口氣,將杯中液體一飲而盡,「那個時候,我剛和前任女朋友分手,她是個還在念大學的女孩。我們分手的原因……不是因為不愛了,而是她受不了我們在一起時所需要承受的異樣眼光。我們都不敢面對家人,總是需要閃閃躲躲的。如果我的選擇都是女孩子,這個問題就會一直存在……要徹底解決,就得試著去喜歡男生,也就是一般世俗能夠接受的感情……」
如果不是練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任雪霺大概已經嘲諷地笑出聲。
不是為了趙曉愛,而是歐凱恩。
歐凱恩,你想逃離與你太過相似的靈魂,匆促之間做了決定,卻還是選了一個和你一樣,把婚姻當作借口的女人。
見她沒回話,趙曉愛繼續說︰「所以,我才試著多和他聊天,找出可以欣賞的優點,想制造一些機會。後來,有一次他工作結束離開我家,我爸要我送他到停車場,他問我要不要試著交往看看……然後……我答應了……一切就那麼順理成章地開始,我們約會、牽手、親吻,雖然沒有我和女生在一起時會產生的火花,但也不致無法接受……」
牽手?親吻?
他們是夫妻,這些行為再自然不過,任雪霺早就在心里提醒過自己無數次,但是,當趙曉愛的言辭在她腦海編織成真實畫面,卻像是劇毒在瞬間發作,讓她痛苦得就要喘不過氣來。
歐凱恩和趙曉愛睡在同一張床上……
歐凱恩和趙曉愛互相擁抱……
歐凱恩和趙曉愛彼此依偎……
歐凱恩和趙曉愛……
趙曉愛……你憑什麼?
你憑什麼理所當然地佔有歐凱恩,還有本該專屬于她任雪霺的位置?
而且,你根本不珍惜……
耐著情緒,她為趙曉愛倒酒,想誘使對方說出更多她不知道的事實。「于是,他就向你求婚了?」
「我都不記得當下到底有什麼感動或者特別,就只是一個與你不算陌生的人很平靜地交代︰『欸,那就這樣喔,我們兩個會在一起比較長的一段時間。』而我的反應也就只是︰喔,那我知道了。」趙曉愛談歐凱恩時的平淡,對比和任雪霺談話時的熱情,可以很明顯察覺她真的沒那麼在意歐凱恩。「可惜,我果然是個不懂得規劃未來的人吧,當下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之後就暫時不用面對女人之間的問題……可是,我真的沒想到,馬上又對女人動了心……」
「所以,先前你決定投入的婚姻就不管了?你先生怎麼想,也無所謂?」
任雪霺緊皺著眉,「我很納悶,你先生是加班還是怎樣?你這麼晚出門,他完全沒有任何懷疑?」
「今天你打來的時候,他剛加班回來,連澡都沒洗,倒頭就睡。」趙曉愛不在乎地說︰「我模黑出門時他隨口問了一句,我就告訴他,有個姊妹心情不好,需要我陪她聊聊……他也就沒多說什麼了。」
就連歐凱恩都不介意她獨自在深夜里出門,這種婚姻,豈不可笑?
「你從來沒有愛過他?」任雪霺再確認一次。
「和男人……我真的不知道怎樣才是愛。」趙曉愛的手又不安分地拂上任雪霞的臉頰,「但是你知道你和他有什麼不同嗎?我對你的過去並不了解,也不曾參與你的生活,甚至,我們並沒有很長的時間去了解彼此……我唯一能憑借的,是沖動。這股沖動讓我有勇氣靠近你、與你說話,甚至冒險推翻我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偽裝,我可以什麼都不要,Shirley……只要能再與你靠近一點。」
她懂趙曉愛所謂的「沖動」,畢竟,當初她和歐凱恩之所以會在一起,也有一部分是憑著年少無知的沖動。
但她還是不能理解,她身為一個女人,為什麼會成為讓趙曉愛放棄婚姻的唯一理由?
女人和女人……
這樣的感情她不是沒有見識過,在高中校園任教了幾年,許多女孩的確會找她談論對于其它女孩的愛恨情仇,言辭、情緒銳利的程度,不亞于男孩和女孩間的戀情。
而且,她們必須要面對更多的社會眼光與世俗壓力,也難怪爆發時總會難以收拾。
她對任何形式的感情一向尊重,只是當女人的感情投向自己時,她還是無法接受。
算了,這不是重點,也不是她約趙曉愛出來的原因。
她輕輕推開趙曉愛的手,左手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伸進手提包內,然後,她不置可否地問︰「我到底有什麼值得你沖動的?」
「我說不清……反正,能說清的,就不算愛情了。」趙曉愛曖昧地笑著,
「如果非要一個理由,就是你獨自喝酒時帶刺的受傷模樣,讓我感到瘋狂。」
「那時我的確心情不好,但這樣就可以看出我帶刺嗎?」她冷笑。
「你被男人所傷,你覺得痛苦、不堪,可是從你眼里可以知道,你並沒有打算放棄。」對女人,趙曉愛果然很是了解,「你的瞳孔里有火,名為同歸于盡的火。」
那麼你應該小心,趙曉愛,這把同歸于盡的火,也會燒向你,要你陪葬。
她看著趙曉愛,一字一句不著痕跡地在心底掠過。
「所以你應該知道,我不會喜歡你的。」她說的是實話,「我心里有的是一個男人。」
「Shirley……當你在燃燒的時候,有想過後果嗎?」趙曉愛沉默。
後果?
她當然沒想過,包括此時此刻,那一把復仇的火……
「你不說話,代表默認了。而我和你一樣,不願去想後果。」趙曉愛露出理解的笑容,「你的眼神、你的反應,讓我知道,如果你毫不保留地投入戀愛之中,會是很狂熱的……我很想,擁有你的狂熱。」
說實話,趙曉愛很了解她,如果她們不是現在這樣的關系,或者她和趙曉愛會變成很要好的朋友,應該會很聊得來才對……
偏偏,這機會大概永遠都不會有了。
「我不懂得和女人談戀愛。」
「那麼你一開始就懂得和男人談戀愛嗎?」
「我以為那是本能……」
「那是社會告訴你的,你應該有的本能。」趙曉愛更靠近她,輕撫的手已從臉頰向下游移,掃過她的粉頸、胸口,最後停在她縴細的腰間,「如果你不試,怎會知道沒有可能?」
忍著不適,任雪霺說︰「你試著和你先生在一起……」
「但是我失敗了。」趙曉愛的臉貼近她唇邊,她可以清楚感受到那股蒸騰的氣息。「那麼,這次能不能換你試試看呢?」
「我該怎麼相信你?」她強壓下心中的抗拒。
「我都已經想為了你拋棄婚姻了,你還要我證明什麼呢?」
趙曉愛有些急了,再一次捧起她的臉頰,印吻在她唇上。
雙唇踫觸的那一刻,她想起歐凱恩,也終于明白為什麼總有那麼多人說,「吻」是最能測出相愛與否的試驗。
在這之前,除了歐凱恩,她從沒有吻過其它人,他的吻對她來說像火種,是燒燙的,每一踫觸,就會焚燒至全身,連心跳都是沸騰的。
每一次親吻,她都會攬緊他,把自己瓖嵌入他的胸懷,直到彼此熊熊燃燒起來。
現在貼緊她的,是張女人的唇,燒不起火,也勾不動她的心跳,只是四片濕潤的皮肉相觸。
她必須花很大的力氣,才能克制自己不把趙曉愛推開。
見趙曉愛十分投入于這個吻中,她的左手又伸進手提包中,取出已預錄多時的手機,並悄悄將鏡頭往兩人面前一放。
在趙曉愛還未察覺之前,隨即又不著痕跡地將手機收回包包之中。
任雪霺在午休的空檔盤算著該何時讓歐凱恩知道真相。
趙曉愛對她的感情已漸「穩定」,急著對她承諾,也計劃和歐凱恩離婚。
她想著,該等趙曉愛說出口,還是由她來說,並在同時間笑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
這就是她的計劃,復仇。
是一段愛情的頓點,下一個轉折的開始。
「妻子與生命中的最愛成為一對」,對歐凱恩會是多大的打擊?
正當她沾沾自喜,並沉溺在愛恨交織的情緒中時,手機屏幕顯示了歐凱恩的來電。
很短暫,她還來不及接听,便切斷了。
他想找她?還是不小心按到的?這麼說來……他沒有把她的電話號碼給刪除?短暫的來電如逆襲的浪濤,在她的心底拉鋸擾攘,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對一個人的在意與否,從涌生的問號數量,便可以輕易得知。
沒多久,手機再次響起,屏幕上顯示的來電者卻是趙曉愛。
「喂。」
「Shirley……」電話那頭傳來甜膩的嗓音。
「怎麼啦?」她很努力地柔聲響應。
「你今天課多不多啊?辛苦了……」趙曉愛的笑聲如悅耳的銀鈴,「我現在在百貨公司喔,挑禮物給你……」
「不要破費了,我是說真的。」因為,她對趙曉愛並不是認真的。
「說錢就太膚淺了,那一點都不重要,我只是想看你收到禮物時高興的樣子。」
說實在的,趙曉愛一點都不在意花費的問題。
幾次談話中,任雪霺知道了趙曉愛是個不太需要為生活煩惱的千金小姐,父親雖非大富大貴,但經商也算是小有成就,並不強迫她一定要有份穩定的工作。嫁給歐凱恩以後,她也沒有外出工作的打算,整天不是在家閑著,就是和姐妹淘出門逛街購物。
頓了頓,任雪霺的情緒像是飛揚的粉塵,紊亂無序,問︰「所以這些話,你也對他說過嗎?或是,他對你說過?」
就算是裝模作樣的,歐凱恩可會每天每夜都給趙曉愛一個吻?就像以前給她的,緊密相連的深吻?
她腦海里又有了一些幻想的畫面,雖是幻想,每一個細節卻又如此真實……在車里、床前,或是在出門的前一刻,歐凱恩和趙曉愛以夫妻的實質名義印吻在對方的唇上……
在眾多的愛情故事里,有著「日久生情」這樣的情節,歐凱恩和趙曉愛擁有最能接近對方的資格與理由,朝夕相處以後,夫妻之名,難保最後不會變成夫妻之實。
為了不讓歐凱恩有機會變心,所以,她能做的竟是……勾引他的妻子?
「當然不會。」趙曉愛不假思索地接口︰「他又不是你。」
「喔。」任雪霺簡短回應。她應該慶幸嗎?
「你吃醋嗎?」
「為什麼?」任雪霺感到啼笑皆非。
這個問題,她該如何回答?
「你放心啦,Shirley,我說我要你,就會給你一份幸福的感情,我和那些男人不一樣的。」趙曉愛又給了一次承諾,毫不吝嗇的︰「你乖乖上課,我會準備很大的驚喜給你。」
收了線,任雪霺走到走廊上的水機前,沖了一杯熱茶。
熱氣蒸騰,就像是戀人們的鼻息,難分難舍。
想到這里,她忍不住一聲冷哼。
她與一個女人放肆地談情說愛,對方沉溺在熱戀的甜蜜與狂熱中,但對她來說,只是為了用來傷害她心里真正愛的人。
手機再次響起。
這次是歐凱恩,而且響了許久都沒有切斷。
「喂。」她接起電話,故作平靜地響應。
沉默了一會,歐凱恩才很艱難地開口︰「是我。」
「我知道。」她冷冷地說︰「什麼事還需要找我?」
「我……人在醫院。」歐凱恩深吸了一口氣,聲音听起來十分痛苦,「我從客戶的躍層摔了下來……」
「你人還好嗎?」她驚呼︰「傷重不重?!」
「沒什麼外傷……只是頭很痛……我……」他支支吾吾了好一會,才開口︰「我……不想待在醫院……那個……我……」
「我知道了。」到底是曾經一起生活的人,他不需要多說什麼,她就能明白他心里想的。她問︰「在哪家醫院?」
「平安醫院。」
「我馬上到。」
放下電話,任雪霺沖回辦公室,匆忙拎起桌邊的手提包,飛也似地向校門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