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了一整天忙碌的教學工作,學生的笑鬧聲、課堂與課堂之間幾乎連深呼吸一次都不夠用的空檔,以及同事之間隱在笑臉里的刺探,繃緊了她的神經,卻也讓她暫時忘卻了心里積存的失落。
然而當她一有機會獨處,強烈的孤獨感又開始作祟,不打算放過她。于是,工作過後,她又來到酒吧,倚在吧台前,與伏特加對望了一夜。
朦朧之中,她想起有首歌歌詞是這樣的︰
忘記愛情要多少天?
有人說最長的時間,
不會超過五百四十天,
就能夠痊愈,
于是我安心的想念和流淚……
反正也不會有更好的方法,她便以這首歌作為處方箋,讓愛恨在心里翻滾,直到時間拉到長遠,她想,再熱烈的愛情之火總有一天也會熄滅,然後,冷卻。
但是,她不希望歐凱恩的未來能有好結果,否則他就不會知道,此時的她有多痛苦。
滿腔恨意混著淡褐色的酒,她一口盡。
當她沉溺在情緒浪濤里即將滅頂的同時,並沒有察覺到身後有一道熱切的視線注意她已久。
已經很多天了,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的,她所在的位置成了酒吧里最明亮的角落,視線的主人越想克制,內心就益發激動。
她舉手投足所散發出的高傲與冷漠,轉化成一道閃耀惑人光芒的黑色漩渦,讓人無法壓下一探究竟的念頭。
究竟,她經歷了什麼,為何會在深不見底的夜里獨自與烈酒對話?
究竟,她傷感著什麼,為何一雙幽黑的瞳眸里時時有著不顧一切的火焰在跳動?
她,到底有著什麼樣的故事?
視線的主人在昏暗燈光中握緊雙手,像在壓抑著什麼,深吸了好幾口氣以後,自座位起身,決定以一種豁出去的姿態主動出擊。
「小姐,可以坐你旁邊嗎?」
听到身後傳來細致的輕問聲,任雪霺回頭。
聲音的主人有一雙溫柔的眼楮,很年輕,大概只有二十出頭,五官幾乎比她還要完美,這讓她想起高中時在日本雜志上看過的MSD玩偶,長發、瘦削、大眼,所有身上比例彷佛計算好似的,幾近完美。
真要挑出有什麼小瑕疵,便是她那雙沒有殺傷力的眼眸顯得空洞。
面對這樣的一張臉孔,她的心猛然抽動了下。
雖只見過一次,但她清楚記得,那天擺放在結婚會場的新人合照,照片中親昵依偎在歐凱恩身邊的,就是這個女人。
趙曉愛?
她為什麼會在這里?難不成,她認識自己?
許多問號在她心中不斷冒出,卻沒有在臉上顯出痕跡。她淡淡笑著,拉開身邊的空位,說︰「請坐。」
「謝謝。」趙曉愛笑了,眼神更加熾烈。「你一個人?」
「是啊。」任雪霺不著痕跡地看向趙曉愛身後,想確認歐凱恩是否也在場。
「你呢?」
「也是呢。」
一個人嗎?
新婚燕爾,為什麼不陪在歐凱恩身邊?
她試探著︰「像你這樣美麗的女孩,為什麼會一個人?應該會有個愛你的男人守著你,不會讓你獨自來酒吧這種危險的地方吧?」
「你呢?你也是美女,為什麼也是一個人?」趙曉愛相當大膽。
趙曉愛的反問讓她失笑,心里卻絕無比諷刺。趙曉愛,我之所以會一個人,有一部分是因為你。
「別多想,不回答也沒關系。」見她沉默,趙曉愛倒是很體貼地回應。「反正每個獨自喝酒的女人,都有一些需要消化掉的故事。」
是嗎?
任雪霺再次端詳趙曉愛。
她知道對方是在年輕人圈子里會被視為「正妹」的女孩,瘦削身子穿著一件剪裁簡單的紅色洋裝,惹來不少男客的注目。如此年輕、看似涉世未深的她,會有什麼故事需要消化?
敝的是,在趙曉愛的眼里,她為什麼看不到屬于新婚女人的喜悅?
難不成,歐凱恩和她的過去被趙曉愛發現了?
「我叫小愛。」趙曉愛很坦率地自我介紹。「你呢?」
丙然是她。
「叫我……Shirley吧。」見趙曉愛的杯子空了,任雪霺馬上為她倒滿,試圖和她拉近距離,並探問︰「怎麼覺得你有點……眼熟,我們見過嗎?」
「應該沒有吧。」趙曉愛微笑,「如果你覺得我很眼熟,大概是因為我們有緣的緣故。」
趙曉愛並不認識她?
這麼說來,歐凱恩和他那群朋友並沒有把她的事告訴趙曉愛?
也是。她不過是他一段可笑的過去,哪有被提起的必要。
那麼,到底為什麼,她會和趙曉愛在這種地方遇見?
「這樣啊。」任雪霺吞了一口酒,問︰「所以,小愛,你有什麼故事需要消化呢?」
「我……」趙曉言又止,捧起酒杯喝了一口,才有勇氣開口︰「我撒了一個謊。」
她故作輕松地說︰「那其實也沒有什麼,這本來就是個充滿謊言的世界。」
趙曉愛舉起左手,無名指上戴著一顆讓任雪霺覺得刺眼的閃耀,「我……最近結婚了。」
「那……」她無事般地笑,「那很好呀,恭喜你。」
「是啊,很好,每個人听到這個消息時都這麼恭喜我。那個男人也很好,是個室內設計師,有穩定的收入,前景看好……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對我非常照顧。」趙曉愛將婚戒上的鑽石轉到手心里,像藏起什麼秘密般地握緊手,「可是,我很怕他有一天會發現,其實我們之間少了些什麼……」
「你覺得他不夠愛你嗎?」問題說出口,任雪霺才發現了不對勁。
如果趙曉愛覺得歐凱恩不夠愛她,為什麼不說「我覺得我們之間少了些什麼」,而是說「我很怕他有一天會發現我們之間少了些什麼……」
她怕?
「他對我這麼好……應該是愛我的吧,他沒有任何缺點,所以,問題……出在我身上吧。」趙曉愛嘆了一口氣,「我告訴自己,他已經付出一切,我應該要感動,也該好好愛他,可是,到現在,我還是無法……」
「你不愛他?」任雪霺皺起眉,不解地問︰「那你為什麼要嫁給他?」
「我嫁給他是因為……」話說一半,趙曉愛開始退縮,抿唇沉默了,連湊向嘴邊的酒杯都停在半空中。
既然不愛,為什麼要霸佔原該屬于她的幸福?
任雪霺平靜的表面下,已然卷起了驚濤駭浪,而那幾乎令人崩潰的狂卷,讓她必須再將杯中物一而盡,才能稍稍平復。
這次,換趙曉愛為她添滿酒杯,帶著笑意地問︰「Shirley,你會討厭我這樣的人吧?」
她違心地搖搖頭。「也許你有苦衷。」
「我的確有我的……苦衷。」語畢,趙曉愛看著她,突然說了一句與前述話題完全不相關的話︰「你真的很漂亮。」
任雪霺錯愕地看著趙曉愛,不知該如何接話。
「Shirley……你是做什麼工作的呢?」趙曉愛好奇地問。
「我們不是在談你先生的事嗎?」
「那實在不重要,我不想談。」趙曉愛擺擺手,中斷了話題。「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是做什麼的。」
「我……在學校教書。」
「你是老師?」趙曉愛驚訝得笑出來,「看不出來呢。」
「是嗎?」對于趙曉愛的說法,任雪霺感到尷尬。
「對啊,雖然你看起來是十足的冰山美人……但實在沒有當老師一板一眼的樣子。」
「那是一種偏見。」她不認為一定要擺個架子才是好老師,把學生當成朋友,亦師亦友,互相成長,是她一貫的教學態度。投入教職五個年頭,她一直受到學生的高度歡迎。
接下來,她們一起喝了好幾杯酒。
趙曉愛不再提起歐凱恩,反而對任雪霺充滿好奇,從工作到喜好,甚至是個性,她都巧妙運用不過分冒犯的技巧探問。
原本試著了解她的任雪霺,反倒成了被了解的那個。
任雪霺不禁要懷疑,趙曉愛真的不認識她嗎?所有的提問,都只是因想了解一個新朋友那麼簡單嗎?
這興致,未免也太高昂了吧?
方才談論歐凱恩時,都不見她有那麼多話。
「我注意你很久了,也發現你已來過好幾天,總是一個人喝酒,直到深夜……」趙曉愛說這話時,她們已經干完了一瓶伏特加。
「你注意我好幾天了?」她居然沒有發現!
「是。你吸引了我。」趙曉愛眼里的空洞突然有了很大的不同,像是在期待著,「因為你的樣子讓人心疼……」
「任何人覺得心疼都無所謂。」任雪霺冷冷笑著,「如果那個你希望他為你心疼的人並沒有任何感覺,就一點意義也沒有。」
「那麼,忘掉那個讓你心疼的人吧。」趙曉愛朝她更靠近一些,「反正,他一點都不懂得珍惜你。」
趙曉愛,這句話從你口中說出,不覺得很諷刺嗎?
任雪霺冷冷地看著她,心想,這到底是什麼陰謀論?
其實趙曉愛都知道吧,說了那麼多,不過就是想要自己能夠放棄歐凱恩,不要再有牽扯,是吧?
那麼,趙曉愛,如果我不打算放手,你又想怎麼樣呢?
她刻意加重語氣︰「我自虐,可以嗎?」
「可是……我為你感到不值。」趙曉愛細致的手指拂上她發梢,「你知道嗎?如果是我,就絕對不會讓你難過。」
趙曉愛的行為舉止讓任雪霺感到詭異,她挺直身體,想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卻沒想到趙曉愛下一刻竟捧起她的臉,忘情地想往她唇上一吻。
她聞到一股濃重的酒氣,接著便是讓人難耐的不適,她非常抗拒地推開趙曉愛,「你做什麼?」
「Shirley,對不起,我無意冒犯你。」話雖這麼說,趙曉愛卻還是用狂熱的目光注視著她,「剛剛你不是問我,既然不愛我先生,為什麼要嫁給他嗎?我就坦白告訴你吧,我和他結婚,純粹是想隱藏我是……同性戀的事實。可是,你逼我打破了這個秘密,說出了真相……」
什麼?!同性戀?
趙曉愛是同性戀?!
驟然升起的錯愕和驚異讓任雪霺無法厘清思緒,趙曉愛卻又急切地開口︰「Shirley,我喜歡你,從第一眼看到你開始。我鼓起了好大的勇氣,才敢主動和你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