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撿到了一個員工。
這種說法或許很怪異,但她的確是這樣感覺的。某天,她在家門口「撿到」一個昏迷的男人,從此他便留下來成了供她使喚的左右手。
有點荒謬的情節。
不過,他確實是個很勤快的員工,撿到他的時候,他穿西裝打領帶,她以為他肯定不擅長搬貨這種粗活,但後來發現,他做得很上手,幾十公斤的重物輕易便能扛起。
他也很聰明,替她設計了一套程序,讓她能更方便地處理繁復的網絡訂單,建立客戶數據庫,分析顧客群的特性,甚至依照他們的回饋開發新款的面包及甜點。
有他幫忙,這些雜務她幾乎都不用煩惱了,只須專心地在廚房揉面團做面包。
芬姨跟三嬸都說,他是上天賜給她們的救星,可喜歡他呢,空閑時便纏著他,听他講在各國的游歷。
他似乎是個很愛旅行的人,走遍世界各地,總有許多有趣的軼事可分享。
他也很會玩牌,有次,拿了一副新買的撲克牌,當場表演洗牌切牌的技術,手法利落神奇,看得兩位大嬸如痴如醉。他還教她們玩簡單的魔術。
他將歡樂帶進了這間面包坊。
自從他來了之後,店里的歡聲笑語變多了,也來了不少好奇的客人,小鎮流言蜚語傳得快,大家都想看看這位外地來的陌生人長什麼模樣。
當然,一開始有些人會嚇到,他左臉上的刀疤不太好看,他們會竊竊私語,懷疑他是不是什麼通緝要犯之類的,逼不得已才會躲到這鄉下地方來。
但只要跟他說上幾句話,他們便會改觀,他是極富魅力的一個人,身上的浪蕩氣質更增添了一股神秘色彩,他幽默風趣,會說笑話,笑開了的時候眼楮很亮,帶點調皮。
他對誰都是溫和有禮的,只是她總覺得,即便他極力展現出可親的神態,本質上,他還是內斂深冷的,適當地保持距離。
至少到目前為止,她仍弄不清楚他的來歷,除了他是她表舅的朋友,在藝術相關領域工作,她對這個人所知不多。
但她本來就不是個喜歡八卦的人,她很了解,每個人心底都有秘密,都有不想外人看到的一面,所以每當芬姨跟三嬸好奇地想追問他的背景時,她總會適時替他解圍。
「你不想知道嗎?」
這天傍晚,當芬姨跟三嬸都下班回家後,她獨自在廚房里做蛋糕。這是一個從台北來度假的家庭預訂的,明天就要送到他們位于山上的別墅。
杜非慵懶地倚在牆邊,一面看她巧手裝飾蛋糕,一面低聲問道。
「知道什麼?」她微微彎身,仔細地在蛋糕邊緣擠出細致的女乃油花。
「我到底是什麼樣一個人?住在哪里?家里有哪些人?年紀多大了?以前在哪里工作……我在這里待了一個禮拜了,你怎麼都不問我?」
「為什麼要問呢?」她很自然地反問。
他沉默兩秒,嘲弄地扯扯唇。「這意思是你對我沒興趣?」
「不是有沒有興趣的問題。」她漫應。「我知道你是誰、叫什麼名字、身分證號碼多少,這樣就夠了,其他個人隱私,你沒必要告訴我。」
「這樣啊……」他似乎並不滿意她的回答。
她听出他話里的憮然,揚眸望他。
他略微尷尬地聳聳肩。「我的意思是,你都不會覺得這樣問都不問就答應讓我留在這里,很危險嗎?」
「我問了啊,我看過你的證件。」
「那又怎樣?你不怕我是個壞人?就像有些鎮民猜測的,我可能是個通緝要犯?」
「嗯,之前你突然叫出我的名字,我是有點怕,不過……」
「不過怎樣?」
怎麼說呢?
夏雨蝶停下手,凝神思索。
老實說,她自己也覺得頗訝異,自從那次綁架事件後,她對陌生男子便有種莫名的不信任感,但對同樣素昧平生的他,為何不會呢?
「我不覺得你是個壞人。」想了片刻,她終于坦白地開口。
他眼眸一亮,閃爍異樣神采。「為什麼不?」
「因為……」她咬唇,有些羞于啟齒。總不能跟他說是因為他看她的眼神太溫柔了吧,這也太羞了。
「因為你看起來就不像啊。」她草草給了個答案。
杜非雖不滿意,也只能接受。「你大概是第一個對我這麼說的人。」他自嘲。
「為什麼?」她凝睇他。「很多人覺得你是壞人嗎?」
如果她知道他從小便是在街頭長大,說的都是些粗鄙的幫派語言,做的都是些偷拐搶騙的下流事,她便不會這樣問了。
杜非笑笑,沒說什麼。
她卻從他深邃的眼潭里看見隱約的憂郁與苦澀,心弦一牽。
「你要試試看嗎?」她忽地輕快地問。
「試什麼?」
「我新開發的玫瑰女乃酪,昨天剛做好的。」她打開冰箱,取出一只冰透的玻璃杯,杯里,填著顏色漂亮的女乃酪。「這材料用的玫瑰是我們鎮上出產的喔,是有機的,保證新鮮天然。」
她將玻璃杯遞給他,順便給他一支小湯匙。「試試看,告訴我好不好吃?要甜一點還是淡一點?女乃酪的比例會太濃嗎?」
他其實不愛吃甜點,不過為了討她歡心,他願意嘗嘗。
杜非接過玻璃杯,舀了一口,玫瑰清淡的香氣在唇間芬芳,女乃酪的口感冰冰涼涼的,滋味濃郁。他閉上眸,珍惜地品嘗。
「怎麼樣?好吃嗎?」
他睜開眼,微笑。「很好吃,不過對我來說,有點太濃了。」
「太濃了?」她有些失望。
他連忙解釋。「是我本身不習慣吃女乃制品的關系吧,我想一般女孩子會很喜歡這樣的口味。」
「是嗎?」她取了另一根湯匙,也從他杯里舀一口來吃。「嗯,我覺得還好啊。」
「我就說吧,女生會喜歡的。」他笑看她品味自己做的甜點,粉女敕的菱唇沾上玫瑰醬,更顯水潤性感。
他心一動,眼看她很自然地又挖了一口吃,呼吸不覺有些急促起來。
她都不覺得這樣與他共食一杯女乃酪,有點太親密了嗎?又或者,她根本沒把他當異性看?
一念及此,杜非不免感到頹喪。對她,他是早早便認定了今生唯一,但她對他,卻是淡然處之。
先愛上的人,果然比較傻嗎?從前世愛到今生,要等多久,才能得到她一個真情的微笑?
他想,他只能一直等下去……
「天色晚了,你不回去嗎?」
唉,在趕他走了呢。
杜非暗暗嘆息,故意慢慢吃點心。「我把這杯吃完再走。」
「嗯。」她點點頭,沒再說話,繼續專心裝飾蛋糕。
他望著她認真工作的姿態,窗外灑進迷蒙的霞光,映亮她恬淡的側顏,他悄悄地將這幅美麗的剪影收進心底。
如果可以,他真想能夠留下來,吃她親手做的晚餐,陪她度過寂靜的夜晚,但不行,在這個民風淳樸的小鎮,孤男寡女在深夜共處一個屋檐下,是會招來閑言閑語的,他不能壞了她的名聲。
杜非放下挖空的玻璃杯,認命地拿紙巾擦嘴。「那我走了。」
「嗯。」她送他到門口。「你開車小心一點。」
「我知道,你也別忘了鎖上門。」他叮嚀。
「我會的。」她朝他揮揮手,跟著按下門邊的按鈕,鐵門慢慢卷下,一寸一寸沒去她的倩影。
他不舍地看著,直到鐵門完全降下,才轉身離去,坐上他那輛送修回來的休旅車,往山上開去。
他騙她說,山上那棟別墅是他跟朋友租借來的,她也不疑有他,當他是普通上班族。
有時候,他真希望她能對他好奇一些,打破砂鍋問到底。為何她都不問呢?
杜非懊惱,正想打開車內音響听搖賓樂時,手機鈴音響起,他戴上耳機,接電話。
「我說老板、總裁大人,你什麼時候才要回台北啊?!」來電的是張凱成,一听他說話的口氣,便知他快急瘋了。
「發生什麼事了?」
「還不就上次我跟你提過的客戶,他們堅持要見你一面啊!」
「我不是說了,最近這段時間我都走不開嗎?」
「我知道,你總算找到夏雨蝶了,我也很恭喜你,可你也不能為了把妹,就把公司的事都丟下不管啊!」
「什麼把妹?」杜非不喜歡好友用這種詞匯形容。「我對雨蝶可不是那種心思。」
「喔,抱歉。」張凱成明白自己說錯話了,很識相地道歉。「那你究竟什麼時候可以上台北一趟?就一天,行不行?」
杜非不耐地翻翻白眼。「好吧,我明天早上會進公司。」
「說定了喔?」
「說定了。」
幣電話後,杜非取下耳機,調轉車頭,往北上的方向開去。
車窗前方,天際緩緩地卷來幾朵濃厚的烏雲,襯著黃昏暮色,透著一抹難以描繪的淒艷。
天氣即將發生劇烈的變化,可此刻的杜非,仍渾然不曉。